前言
明代后期到清代前期,是清言小品这种文体的黄金时代,产生了像屠隆的《娑罗馆清言》、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吕坤的《呻吟语》、洪应明的《菜根谭》等一大批优秀之作。这类作品一般采用简洁的格言、警句、语录形式,表现哲理思考或生活情趣,在经传、史鉴、诗文之外别立一体。张潮所著《幽梦影》也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作品。
张潮生于清顺治七年(1650),字山来,号心斋居士,又号三在道人,籍贯安徽歙县。在他出生前一年,父亲张习孔中进士,历官刑部郎中、按察使司佥事充任山东提学。张习孔充山东提学仅数月即丁母忧而离职,自此不复仕进,经营家业。张潮是在比较优裕的环境里长大的,但家教严格。张习孔所撰《家训》中有这样的话:“贫莫贫于无才,贱莫贱于无志。”在父亲影响下,张潮自幼勤学苦读,“颖异绝伦,好读书,博通经史百家言,弱冠补诸生,以文名大江南北”。他也曾致力于举业。《心斋聊复集·八股诗自序》说,他从十三岁开始做八股文。康熙初岁为贡生,无奈累试不第,只做过翰林孔目这样从九品的小官,不禁让张潮心灰意冷。正如他所说的:“十二年间,苦辛坎坷,境遇多违;壮志雄心,消磨殆尽。”
张潮到过不少地方,曾在江苏如皋、扬州长住。他在如皋有别业,与冒襄(辟疆)为邻。从康熙十四年(1675)起,他侨寓扬州,以刻书为业。他交游甚广,与当时许多著名学者、文人多有往来,如余怀、孔尚任、冒襄、施闰章、梅文鼎、吴嘉纪、戴名世、石涛、恽寿平等。《幽梦影》写成后,朋友们纷纷为此书加评语,评点者居然多达百人。
康熙三十八年(1699),因恶人陷害,张潮一度入狱,这对他是一个巨大打击。他在《虞初新志》跋文中提到这件事:“予不幸,于己卯岁误陷坑阱中。”《昭代丛书丙集·例言》中也说“仆自己卯岁失足以来,生计萧然”。虽然语焉不详,但其愤慨之情却在《虞初新志·剑侠传》的评语中表现出来:“予尝遇中山狼,恨今世无剑侠,一往愬之。”这不禁让人想到《幽梦影》中的一条:“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康熙四十六年(1707),他刊刻所编《奚囊寸锦》。此后他的情况便不太清楚了。他与《南山集》的作者戴名世相识,并对戴名世颇为称赏。康熙五十年(1711),戴名世因《南山集》案下狱,后被杀,株连甚众。张潮若在世,恐难脱干系,故有人推测,他可能卒于康熙五十年之前。
张潮学识广博,多才多艺,儒、道、佛、诗词文章、琴棋书画、花鸟虫鱼等无不淹通。仕途既不得志,便穷愁著书。他的著作很多,主要有《心斋诗钞》、《心斋聊复集》、《花影词》、《心斋杂俎》、《幽梦影》、《花鸟春秋》、《酒律》等。但与著书相比,他更喜欢藏书、编书、刻书。他曾说:“仆赋性迂拙,于世事一无所好,独异书秘笈,则不啻性命。”他一生用力最勤、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事业,是辑录编纂文言小说集《虞初新志》和《檀几丛书》(与王晫同编)、《昭代丛书》两种丛书。
在《檀几丛书》一集的序文中,他提到自己编书、刻书的初衷:“天下非无书可读之为难,而聚书为难;非徒聚书之为难,而聚而传之为难。聚之者所以供我之读,传之者所以供天下千万世人之读也。”“我一人读之而乐,则天下之人读之乐从可知矣,天下之人读之而乐,则千万世之人读之而乐亦从可知矣。夫至天下与千万世人皆读之而乐,则著书者之心与聚书者之心不咸大慰乎哉!”张潮所编丛书在当时就产生了广泛影响,不少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收入其中。比如一代诗宗王士禛见到《檀几丛书》后,即称赏不置,欲将自己所著杂著小品刊入续集中,遂托孔尚任代致此意。后来张潮将王氏所著刊入《檀几丛书》二集和《昭代丛书》乙集,王氏《池北偶谈》中的《剑侠》一篇则刻入《虞初新志》。
《昭代丛书》是清朝前期和中期的大型综合性丛书,汇集保存了许多重要的历史文献和杂著类作品,零金碎玉,赖此不泯。这部丛书编刊过程历时久远,其中经张潮之手所编成的,其实只是甲、乙、丙三集。张潮身后,江苏震泽人杨复吉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至嘉庆二十一年(1816)间续编了后面的丁、戊、己、庚、辛五集。道光年间,江苏吴江人沈楙惪辑印甲集至辛集八集补编六十种,以替换从原书中芟除的六十种著作,并续成壬、癸两集。被替换出来的六十种著作则另成别集,附于丛书之后。这样,五百六十卷之巨的《昭代丛书》终于完成。
《幽梦影》即收录于《昭代丛书》别集。在更看重“有用之书”的沈楙惪眼里,这部著作显然属于“无俾于劝惩考证者”,所以被放进了别集。但这并不能贬低《幽梦影》的价值。《幽梦影》的成书,据推测大致是在张潮三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断续写成的,不是一时一地之作。它的内容,带有明显的时代特色和消闲特色。时人称其“片花寸草,均有会心;遥水近山,不遗玄想”(石庞序),赞其“含经咀史,自出机杼,卓然可传”(孙致弥序)。
明末清初是才子文学盛行的时代。政治的崩溃、时代的变革带来文学的解放。许多文人在创作上主张抒发性灵,对宏大的理论体系和正统的经史著述则敬而远之。他们偏爱不拘一格、短小易读、轻松自在的著述。张潮正是这样一个才子。对于现实社会来说,他更像一个旁观者,冷静地观察这个忙乱的社会。《幽梦影》反映的主要是高人逸士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情趣。世俗生活在书中总是受到否定,而山林生活则总是被赞美和向往,全书洋溢着一种山居的气氛和情趣。书中所谈的,大多是风花雪月、山水鱼鸟这些自然景物,以及琴棋书画、园林赏玩这些文人雅趣,其中处处可见作者的理想或梦想。自然,这种山人情趣或文人雅趣,在书中有时也会强调得过了头,流于纤弱、酸腐。在心平气和、轻松幽默之中,《幽梦影》中也会突然有些激昂之气跳跃纸上,比如说“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比如说“古今至文,皆血泪所致”,但主要的还是前面几项内容。
不妨把《幽梦影》与另外两种清言小品的代表作《菜根谭》、《呻吟语》作个比较:《菜根谭》主旨在谈修身处世,可以说是求善之作;《呻吟语》时有深刻之思,可以说是求真之作;而《幽梦影》主要着眼于以优雅的心胸、眼光去发现美的事物,可以说是求美之作。当然这只是粗略的划分,修身处世、人生思考这样的内容,在《幽梦影》中也有不少。《幽梦影》中没有强烈的、尖锐的批评,只有不失风度的冷嘲热讽。而这些不平、讽刺,其表现形式也都是温和的。《幽梦影》这样的书绝不是匕首投枪,而更像中药里的清凉散。
在艺术上,《幽梦影》除具有短小精炼、善用比喻、大量使用对句和排比等清言小品的共同特点之外,还特别富于想象和联想。比如说:“闻鹅声如在白门,闻橹声如在三吴,闻滩声如在浙江,闻骡马项下铃铎声,如在长安道上。”又比如说:“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饬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类似的佳句比比皆是。为《幽梦影》作序的石庞说张潮此书“以风流为道学,寓教化于诙谐”,确乎如此。
《幽梦影》这个书名究竟是什么含义呢?张惣跋文说是“幽人梦境”之意,石庞序文和杨复吉跋文则都引用《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但也有可能,作者取这个书名主要是因为这三个字给人以美感。
本书以通行的道光年间世楷堂刊《昭代丛书》本为底本,并参考1935年中央书店“国学珍本文库”本及近年出现的数种整理本。此外还参考了日本合山究编,陈西中、张明高注释的《明清文人清言集》。原文中明显的错讹之处或避讳改字(如“玄”避讳改为“元”),一般直接改动,不出校;个别需要说明的校勘问题,则加注释。原书中有大量张潮的友朋相识所加的评语,这些评语或补充说明,或引申发挥,或评说,或打趣,篇幅往往超过原文,其中不乏妙语警句。此次整理,将这些评语予以保留。此外,原书的若干序跋也予以保留。
为方便翻检,本书为原文的二百多段文字加了序号。对原文和评语中的典故、人物、史实、难懂的字词等加以注释,并结合对原文的理解加以点评,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原文旨意。错谬疏忽之处,尚祈不吝指正。
王峰
二〇〇八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