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欲迎还拒
大漠的夜,静的可怕。
猛然惊醒,通身香汗淋漓,希桐将手臂微微透出被子外,这觉着才凉快些。
春末夏初的天,将热未热。这薄褥子盖也不是,不盖也不是,这样的天,最是难熬。
沉重的呼吸声传入她的耳中,希桐侧过身看了眼一旁睡的正熟的方哲。她轻轻抚了抚他有些零乱的发丝,翻个身又躺下了。
得知她有了孩子,方哲别提多高兴了,整天忙里忙外的围着她转,又是炖汤,又是熬药的。前些日子奔波受惊所伤的身子,渐渐也找补回来了。
正因如此,希桐更是愧疚。她心中始终忘不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最近每每现身在她的梦里,一身宝蓝色长衣,翩翩立在她面前。希桐想去拉他的手,他惨然一笑,忙后退几步,纵身一跃,消逝于深渊之中。希桐追过去看,万丈沟壑下,唯见一抹鲜红。
这几夜,都是同样一番画面,希桐心悸不已。枕边的方哲,原是最亲近、最合适不过的诉衷肠之人,可自己同福公子那些藕断丝连的陈年旧事,又教她如何开口。
天蒙蒙亮,方哲就起身了。希桐裹着被子,装成睡熟的样子。
这小镇傍身西域天堑索封山,终年被黄沙吹拂,没有一点生气。年轻且身体力行的,都去外头的花花世界里讨生活了,镇子上也就零落的几户老人家,勉强撑着日子。
幸得还有个医馆。那老医者细细给希桐看了,连连摇头。他斥骂了方哲几句,这样月份大的孕妻,竟带来这种不毛之地。如今挪是挪不得地了,只好在这里静养生产。
来自大夏军队的威胁还在。在索封山的这头,依旧是北寒,高耸山峦的另一侧,才是西域,西北王万严的领地。
石沫已变了个人,不再是她可亲可近的姐姐。听闻她近日已当上了大夏的镇国将军,权倾一时,如今手上有了重兵,更不会放过自己。
原就是自己拖累了方哲,现在竟还心猿意马的想着别人。追兵也不知几时就会赶来,纵他是方家后人,武艺绝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以一人抵千军万马仍旧如同螳臂当车,希桐不想让他为自己冒险。
拿定了主意,希桐施施然起身,取来纸笔。
刚题下“和离”二字,心头的信念便决了堤,薄薄的宣纸被滚烫的泪珠浸的湿透了。
对不起,方哲。你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有自己的性格和思想,我却总把你当作他的替代。我希桐恋的、念的,都是一个逝去的人。你虽同他生的一般无二,脾性也相仿,但终究不是他。我不该让你活在他的影子里,把你圈在我身旁。
“兵厓子来了!”
坐在镇口的小老爷子朗声喊着,声音中带着惶恐。
生在这里的人心里都明白,当军的来这里,不为别的,定是来抓哪个逃亡之人,顺便搜刮他们少得可怜的家财。
一张张干枯没有血色的脸庞,就那么傻傻的看着军爷们进屋搜查,不发一言。
“还愣着干嘛,收拾东西赶紧走啊。”方哲疾步从外面进来,心焦的很。
走?去哪里?眼下,他们的路,只有矗立在西边的俊峰才容得下他们了。
索封山,何其荒凉,何其艰险,身强体壮之人尚要拼一番力气,受些苦头,自己即将临盆,身子那么虚弱,怎熬的过去?
“桐儿,你怎么了?是孩子又在闹腾你了吧。”方哲见希桐不为所动,心事重重,伸手要去抚她的肚子。
“别…别碰我。”希桐伸手推开了他,眼神闪烁,刚藏进袖子里的和离书不小心落在了脚边。
方哲瞧了希桐一眼,嘀咕了句“这是什么”,躬身捡起,透开一看。
“不要……”
察觉他神色有异,希桐知道说什么都晚了。她转过身去,紧紧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桐儿,你要同我和离?”
见惯了方哲处变不惊、温暖柔和,如今这番泪水打转的凄苦模样,让希桐的心重重的疼了一下。
方哲举着和离书走到她面前,灼灼说道:“我说过,我不在意你的过去。那个人对你很重要,我从未强迫你忘了他。”
“可是这对你不公!我自始至终爱的都是福公子,不是你!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话刚出口,希桐就后悔了。自己是不是说的太重了,纵是为了还他方哲自由,也不该如此。当年福公子也是为了让她了无牵挂,说了一番绝情话,不想自己信以为真,大病了一场,伤情至今。可见这伤人的话,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是不能信口而来的。
“嗯。”方哲沉声点了点头,只回了那么一个字。
追兵已近,没有时间再留给他们过多的言语,方哲粗粗收拾着东西,希桐挺着肚子,默不作声坐在一旁。
“走吧,我背着你,送你去到安全的地方,我就……”
“你不必管我了,终究是我背离了你。”
“我答应你。一旦出了大夏的地界,我就走。”语气中带着不甘和倔强。
方哲应允的如此干脆,希桐不好再说。
黄沙扑面吹过来,遮住了嶙峋的山路,落进眼里,口里,干涩又呛人。
追兵望着这连绵的荒山,自然却步不追了。
躲过了人祸,等来的是天灾。
方哲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气息沉重。
“前面有个窟穴,我们进去歇息片刻吧。”希桐咬着牙伸手指道。
颠簸了一路,不说方哲,她和孩子也都受不住了。
窟穴口只有一人大小的缝隙,方哲将希桐安顿下,自己先探身进去瞧见一番。
窟穴里是另一片天地,宽敞通透许多。点上一支烛,方哲抬头一望,顿时神色迥然。
岩壁上竟有水滴滴落下来。不想这不毛之山里还会有暗河。如此真是好极了,方哲喜不自禁,正欲把希桐从外头接进来,却听见深处有孱弱的呼吸声。
“哥?”躺着女子奄奄一息,嘴巴一开一合的。
“灵儿?”方哲寻思着灵儿应在桑榆同陈妈他们一处,怎就跑来此等寸草不生之地。
他瞅了瞅,发现一旁还有个人,同灵儿合衣躺着。
方哲急忙将两人扶坐起来,打开包袱拿了些干粮和水递给他们。
吃了些东西,灵儿才恢复了力气,定了定神:“这位是少奕,我的未婚夫婿。”
少奕?方哲只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却记不得在何处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江南王福辰?你没死?”
“在下方氏落叶剑法第三代传人方哲。”方哲顿了顿,面不改色的递上些金创药:“看公子伤的不轻,快快敷上吧。”
“多谢。”
“少奕兄,是你吗?”
见里头没声,希桐双手捧着肚腹,蹒跚探进洞来,正撞见三人。
她兴兴过来,推开想要扶自己的方哲,坐在石阶上,冰冷的手搭着少奕的腕。
“你的脉象乱的很。”希桐忧心忡忡,瞧着少奕沾满血水的衣衫,“伤哪儿了?怎么回事?”
“是石沫姐姐,她疯了,一路把我们驱赶到这没有人烟的地方,”灵儿哭诉着,她解开少奕上衣的扣子,肩上的一大片鲜红发暗的污浊脓血裸露出来,“少奕他,他中了毒箭……”
希桐心头一凉。这般恶劣的环境,没有水可以冲洗伤口,身上残留的毒也无法及时祛除。若毒性溃散至全身,便药石罔极了。
“别担心,”少奕费力的挺了挺腰坐起来,“万兄的援兵很快就会到了。”
不错,这座山头往西十里,就是西北府的地界。这索封山方圆百里,终年黄沙弥漫,滴雨不落,峦峰高峻,怪风怒号。如今虽已初夏的天,山中依然见不着阳光,人行其中,还似数九寒天。
密函已由少奕亲养的信鸽送出去了。万严想必已经收到,正引兵朝这边来。不过索封山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头,他又该从哪里寻起呢?
“还疼吗?”止了血,擦了药,绷带裹了一圈又一圈,希桐才让少奕披上外衣,关切问道。
少奕摇摇头,反倒把她扶着坐下:“桐儿妹妹,看你的模样,不久便要临盆了罢。区区小伤于我无妨,倒是你,得好好仔细着。”说罢瞥了方哲一眼。
这窟穴中还有些枯木,方哲挑拣了来,生了火堆,又接着些暗河中的水,支了个架子,不过一会儿,便煮沸了。
“喝杯热茶吧。”他将水舀在小杯中,递到希桐手里。
灵儿见着哥哥不多言语,转身径直朝洞外走去,狐疑了一阵,转身问道:“桐姐姐,你同我哥哥,吵架了?”
希桐知道灵儿性儿纯良,定是要当和事佬,忙解释道:“原是我的错,与他无关。”
“哥哥也太不解风情了,桐姐姐你都这样了。”灵儿瞪圆了眼看着希桐隆起的肚子,愤愤不平。
“我写了和离书,是我赶他走的。”
“为什么?”
“我不想再拖累他。他一个漂泊江湖之人,如今却为我停下脚步,事事围着我转……”
“你怀了哥哥的孩子,这是他该做的。”
“他眼里心里满是我,我却容不下他。我的那一方天地,早就被另一个人占据了。”
说这话时,希桐表情淡然,显然早已铁了心不管不顾了。
灵儿明白她的所思所想。那时在桑榆,她为了将哥哥留在自己身边,编了一通谎,今儿也该从实相告了。
“桐姐姐,从前你曾问过我,关于我哥哥的事……”她小心翼翼的试探。
“嗯?”
“若我现在告诉你,他不是我哥哥,是你那位故人,你会改变想法吗?”
希桐眼眯成一条缝,嘴角上扬,缓缓摆摆手。
她把灵儿搂在肩上,苦笑道:“妹妹不用这般安慰我,他们长的虽相似,却是不同的两人。”
“怎么会?当年我在阳山救起哥哥时爹爹便说,他身着蟒服,是个藩王。算来算去,当时只有江南府的那位落难了……”
灵儿只顾自己说着,没注意到希桐面上细微的变化。
“哥哥昏睡了半月,醒来时连姓甚么叫什么都不清楚,方哲这个名字,是我随口取来的。那当口,我和爹爹只顾着逃命,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灵儿说的有头有脸,希桐不免有些动摇,低下眉来,附在她耳边轻问:“他,当真不是你方家血脉?”
“当然不是。我是爹爹的独女,和哥哥的缘分,不过就是这三五年的事。”
怕着希桐不信,灵儿特意一字一顿,板着眼说的真真切切,一双明眸扑闪扑闪的。
“知道了。”
“既然误会解开了,那桐姐姐和我哥哥可重归于好了?”
希桐一时语塞。
和离书已经递过去了,如今教她怎的拉下脸面再去讨回来。况且,讨回来又有何益处?斯人心已伤,这些说辞,他也不愿听罢。
望着希桐一副哀叹的神情,灵儿知道她生了退缩的念头,很是生气的说道:“爹爹说过,情这个字,不过是两相悦而守一处。既然意中人就在跟前,桐姐姐你为何还要故作疏远呢?”
希桐又是哑口无言。
在灵儿的认知里,倘若她心悦一个人,必是要坦诚相告、真情表露的。若他也心悦自己,那便是天造地设、注定厮守的一对。
因此,尽管少奕和他那位大哥对她行了诸多不利之事,灵儿还是坚持跟了他。这便是杂书上说的“率性直白的情种”了。
“由得我细细想想吧。”
从前希桐也是如此,年少初识、红帕留情、滁山密会、白城相许这些风月事便出自她手。若没有那场浩荡之劫,她定会同福公子相伴不弃。
独自拉扯粟儿,终日沉浸于怀恋相思,个中心酸苦楚,除却她自己,又有谁懂?
上苍垂怜,将福公子送还回来与她,希桐却患得患失起来。她怕,怕那晴空惊雷,再一次劈向她。
就这样昏昏沉沉,魂不守舍的过了三日。
沙暴渐渐散去,一缕暖阳照进山间。驱散暗中阴嚎的鬼蛇,也驱散了心头的绝望不安。
“诸位,西北府的人来了。”
方哲朝窟穴里朗朗喊了声,扭头便出去了。
三人闻话,都欣喜不已,速速起身,互相扶持着爬拉出洞去。
遥遥望见一骑插着万字军旗的先头兵,抬了几顶木轿子,朝这边赶过来。
“各位都是我家王爷的故友吧。小的奉王爷之命,来接各位大人。”
领头的上来作个揖,接着伤重的少奕入了轿,灵儿也跟进去了。进轿前,她给希桐一个眼色。
方哲不坐轿,向军吏们讨了匹马。他慢悠悠的拖着缰绳,跟在兵队最后。
“嗯……方哲,这几日我细细想了,那封和离书,我还是收还回来的好。毕竟你看,我有了你的骨血,到时孩子落地,也不能没了爹……你说,是吧?”
希桐捧着肚子,巴巴走到方哲的马前,讲了这番话。说罢只觉得自己两颊发烫。
“那封书信,”方哲似笑非笑的缓缓道,“早被我用来烧了火,不作数的。”
“那便好。”希桐暗自松口气,便预备回轿上。
不想方哲跨下马来,三两步并到她面前,将她拦腰抱起。
“你干什么,当心孩子!”希桐一声惊呼,
双手顺势抱住他的脖子,身子靠在温暖厚实的胸膛上。
“桐儿,就知道你舍不下我。”
方哲还是这般的会调情,倒是同他很像。不过轻咬着耳说了两句情话,希桐便面泛桃花,怡心荡漾。
方哲将她抱上了轿,便在一旁坐定了。他掀开帘朝着小厮手一挥,小厮便将他所骑的马牵走了。
“有一事却要先告知你,”方哲沉声道,“当日假意接下你的和离书,也是此意。我要出趟远门。”
“啊?你要走……可我们的孩子不过两三月就要坠地……”
看着希桐绯红的脸蛋,方哲刮了下她的鼻:“这时怎的还害羞起来?放心,孩子降生前,我定然回来。我会将粟儿也带来,我们一家团聚。”
“粟儿?他在何处?”
朝北走了那么一遭,恍惚间也大半年过去了。这些时日,粟儿又该长大长壮不少吧。近来让希桐忧心伤神之事太多,都把自己的儿子忘在一边了。
“他好得很,只是很想念娘亲,一直盼着同你团圆那日。”
“那你快去快回,别误了我们孩子诞辰的吉日。我在万兄那处等你,你现在就走吧。”
提起粟儿,希桐便自觉得亏欠于他。为今之计,就是早些补上这母子天伦。
“这把寒月剑,是时候还于你了。我不在的日子,好好保护自己。”
交了剑,方哲沉思了半响,默默开口道:“如若我可以把你那位福辰公子找回来,你会高兴吗?”
他这话是何意,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希桐正觉惊奇,漆黑的眸子闪闪照着面前的俊男儿,等着他再说下去。
见着希桐未露喜色,方哲目光黯淡了下,继而抬眼道:“你放心,他会回来的。他会努力实现同你的那些誓言的。”
真的吗?
旧时的一幕幕又涌上她心尖。
我福辰今日对着白城先祖和万物生灵作誓:与希桐永结欢好,此生不负,护她一世周全。
这便是当年他给承诺。不过一月,他却不顾一切,将她和未出世的孩子抛下。
福辰,我望着你想起同我浓情蜜意,也害怕你记起灭族杀身之仇。这场危难中的相爱,洪荒里的诺言,你记不得了,桐儿也不会怪你。
索封山脚下。换上一匹良驹,提上一把利剑,方哲一路向东奔去。希桐回头正看时,却是策马扬沙,唯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