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渐忆渐起
“瞧那西处,雷霆惊破,万兽失声,道是神兵天降。一铁骑骁将,手执那斩魂利刃,搭汗血神驹,喊一声‘贼人还不纳命来’。贼王在城楼上闻声,恍若天雷荒火加身,从台上跌将下来。旁从赶忙将他扶起,却听他悲吁嗟叹,‘我命数尽矣’,遂喷出一大口鲜血。众贼皆惊慌失色,闻风而逃。毕竟不知此次攻城落得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先生气宇昂扬的讲了那么一番,下头喝彩叫好声一片。
想来这邺城茶楼讲书的题材选的很是应景,须臾数月,这里便易主三次,正是所讲的“今朝为王,明朝为寇”的道理了。
现今这位新城主倒不似前二位那般苛待臣民,入城第一日便免除了杂税,还帮着不少破落户立起了门面,这位茶楼的刘掌柜就是其中之一。
“老刘,几月不见,倒是腾达了。当起这茶楼掌柜了。”
要上一壶上好龙井,一盆瓜子小食,方哲靠在桌边,手撑着头,把脚跨在长凳上,同他攀谈起来。
“那是仰仗如今城老爷帮持,”刘掌柜拱手道,“老爷从前乃是南方以威国君主,若能问鼎中原,谋一分大业,我等,余生有望啊。”
众客听了掌柜这番话,也纷纷应和。
“蔷帘姑娘可好?”方哲笑问道。
“承蒙方公子关心,小女如今沐城老爷恩泽,入军中为医,月俸十数斗。好得很,好得很呢!”
刘掌柜这般的风光无限,很难让人联想起数月前的食不饱腹。想那腊月隆冬里,掌柜父女二人流离街头,缺衣少食,身上只留下两根湿透的红烛,眼见着就要冻死露天。幸得了方哲的救援,将这掌柜安置妥帖,方才捡回一命。二人不胜感激,正愁无以为报,方哲听闻蔷帘姑娘略懂些针灸,想着桐儿方才病倒,自己也偶犯头风痛症,便留她在别房里住了数日,照料桐儿起居同时,给自己每日略施了几针。
一连施针半月,方哲只觉神志清爽很多。问她缘由,蔷帘说是脑中淤积的血块散化开了。加之希桐也病情向好,方哲自是千恩万谢。
也是从那日起,一片片支离破碎的记忆交织起来。在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所有的或喜或悲、或好或坏,想忘记的、想追忆的,凡此种种,都在慢慢汇聚一处。
一晚,他照着往常在别房外吹笛守夜,被一个莽撞痴汉蒙头抱住,正不知何意,身后巍然一声:“公子!”
陈煜悲喜交加,跪伏在地,像极了当年白城兵败、自己将弟弟托付于他后,那诀别一拜。一滴滴滚烫的泪珠流过方哲的脸颊,他全都想起来了。
我方哲,也是福辰,自小便承了堂堂江南府的爵,江南鱼米富庶、烟雨如画,从我祖辈起便只顾营商务农,从不练兵整军。无论对着骨乐的光烈、束辉二君还是潘铭,都是卑躬屈膝、恭恭敬敬,我所做这些,不过为黎民百姓求个安稳太平、闲适逍遥。
但我错了。我的退让令我的土地被践踏、我的子民涂炭,最后被那些嚣张贪婪之徒逼到了白城后山的悬崖。
昔日并肩的弟兄们一个个陈尸在侧,我痛心疾首。讽刺的是,提剑要给上我最后一击的,竟是与我起誓要相守一生的桐儿。
她自然不想伤害我,哭着说要带我走,可谁心里都明白,我哪里还走的掉。心存的希冀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突然我就觉得,自己这个江南王,当的何其卑微,何其窝囊,竟需要自己的女人护在身前,才能苟延残喘。
为王爷的这半生,过的不圆满,不顺遂。如今占着方哲这个武林第一世家传人的名字,得了一身万军从中取人首级的绝世功夫,这几年也不算枉活。
不过新仇旧恨叠在一起,心头就更不舒心了。从前是潘铭要取我项上人头,而后他那个谋士连遗谋取方家剑谱时又加害了师父,现今连北寒的大夏都要出手夺我的妻……这口气我方哲实在咽不下去了。
“方公子,还需小的给您再添些茶水吗?”
方哲这才回过神来,缓缓舒了几口气。抬眼一瞧,刘掌柜早已兀自忙活去了,眼前的果盆和茶壶都已见了底。
“不必了,在下还有要事。”方哲起身拱手,“替我向你们掌柜拜别。”
提剑出了茶楼,方哲直奔城中大营而去。
果真是真英雄、好男儿,他的好弟弟没有让他失望。三年为期,重夺江南府邸邺城,福聪说到做到。
“爹爹,爹爹!抱!”
粟儿由蔷帘带着,蹦蹦跳跳的跑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原先只道粟儿是希桐与她的先夫君所生,他每每叫着自己“爹爹”,方哲不过敷衍的答应着,心里头自然是不大情愿的。如今想来,当年白城的一夜欢娱后,面对败局,自己潇洒的坠崖,还美其名曰:不给桐儿留下念想,让她的余生不带着负罪感。却不曾知道三年来希桐和粟儿母子相依为命的心酸苦楚,现在自是对这孩子加倍的好。
“粟儿,长高了不少。”方哲抚了抚他的额,“看来这里的伙食很合你的胃口。”
“小叔说,爹爹以前就是在这儿长大的。粟儿觉得,这里山清水秀,实在是美极了。”
粟儿知道今儿个爹爹要来,高兴坏了。不仅起了个大早,连平时不爱吃的牛奶和烤鸡蛋都规规矩矩吃了个精光,搬了条板凳坐在院里头,小脑袋不时张望。现今更是雀跃不已,乐呵乐呵的瞧着方哲。
“以后我们就长久住在这里,好吗?不过如今你娘亲她身在西域,爹爹要带你去见她。粟儿也想念娘亲,对不对?”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现在就走吧。”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爹爹同你小叔还有些要事,得过上些时日。”方哲蹲下身,“粟儿会听话吧。”
粟儿乖巧的点点头,方哲起身嘱咐了蔷帘几句。正碰着福聪和陈煜二人踱步而来。
不似初次重逢那般两眼泪汪汪,毕竟是有大事要共相为谋,便只是寒暄问暖几句罢了。
当今的天下之局,大夏盘朔占北方,荀丽连遗踞中原,福聪旗下的以威军攻下了江南的大片土地,进驻了邺城。
陈煜的计划,早在两三月前便开始了。蛮王陆丰领兵迫近中原,假意败给连遗,如今已受降做了他的外领东将军。
连遗此人谨慎多疑。虽说当年曾为陆丰的门客,两人交情不浅,终究是他出卖了蛮王,将隆西军困死在密林中,他们之间的芥蒂也就此生下了。斗转星移,如今连遗做了荀丽国君,他便顺应朝臣们的意思,念及昔日知遇之恩,给了陆丰一个武官闲职。
陆丰自然是志不在此。他需立下一件大功来博取连遗的信任,从而走上军中高位,成为福聪攻克中原的一个坚不可摧的内应。
陆丰的军营扎在江北燕门城,这里是当年落羽的罹难之处,也是江南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横亘在福聪和连遗两军之间。
上一回绝玥盗取方家剑谱不得后,连遗下过悬赏令,若能擒下方哲或是取来剑谱者,受封京城禁卫将军。方家剑法江湖周知,无人能出其右,抓住方哲谈何容易。方雷西去的消息传开后,剑谱的下落也就无从得知了。因而,众大臣也不过当它是一纸空文,不以为意。陈煜却对荀丽国君的这条国令颇有想法。
于是乎,方哲此行就是去自投罗网,落到陆丰手中。到时陆丰只需呈上落叶剑谱和一具穿着方哲衣衫的尸首,道是方哲被擒却誓死不从,被手下的喽啰砍了个面目全非。
连遗得了真的剑谱,自不会在意方哲的死生了,陆丰也会依照约定统领京中禁卫军。另一头,方哲扮作军士领上十万蛮王部军,同福聪汇合,一路直捣京中,彻底击溃连遗。
方雷做了他三年的师父,亲传他绝世武艺;灵儿救活了当时半生不死的他,给了他新的名字;方哲同这父女二人度过了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三年……
连遗却亲手毁了这一切。
师父被害客死异乡,灵儿妹妹伤心欲绝,即便方哲自己,也是流离颠沛,惶惶不安。这口气,又如何叫他咽得下。
他去的义无反顾。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个计划本是天衣无缝的。太元殿下,陆丰捧着剑谱一路沿着白玉石阶献在连遗面前,这位荀丽国君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接过来随性翻阅着。又瞧了眼抬到御前的木棺材中的尸首,圣心大悦,当即晋封了他。
没被识破意图,陆丰松了口气。不想连遗得了剑谱和方哲的假尸首,却是另有打算。
上一番石沫偷传了军阵图,才由得他大破濮长的几十万铁骑。虽说连遗清楚她定不是诚心相助,不过适时的投桃报李却是必要的。于是,他挑上一个吉日,带上一小队军马,将盛放尸首的木棺材换成水晶棺,捎上剑谱的复刻本,秘密离京,嘱了绝玥留守。
连遗这番行动,原是本着兵贵神速的态度,不愿惊动守城的二十万大军,并非刻意的偷偷行动。此等无心插柳之举,倒救了连遗一命。得了蛮王的讯号,福聪领着以威军很快同方哲汇合,向着京城发动雷霆一击。
那夜月明星稀,陆丰事先调开了值夜的连遗心腹,又向绝玥邀酒,将她灌了个酩酊大醉。待她再醒来时,高堂上坐着的人已换成了以威国驸马,守城士卫也尽数换了个遍。绝玥自己也被丢在朝堂下听判。
一夜之间,连遗手下半数的荀丽国禁卫军被收编,京中的密探心腹也尽数被囚杀。福聪的人马鱼贯涌入,中原再度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