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绘画发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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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宋代以前绘画发展之情形

中国的绘画起始久远,源远流长,而且传承不断,在演进到宋代之前,已是经过一段漫长岁月的发展历史,建立了宏大的规模和深厚的基础,为后继的宋代提供了良好条件和助力。

根据古籍记载,相传中国绘画的创始,早到黄帝之世。但是远古无史,传闻臆测,难以征信。其后,三代之时,信史已备,记述绘画故事也屡有所见,然而作品鲜有流传后世,致使此一时期内绘画发展的实际情况,过去一直不为世人所知。因此前人如唐张彦远之辈,论述画史源流时,遂有以秦、汉为肇始的说法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兴废》条,文史哲出版,《见画史丛书》(一),7页。

近世,由于考古发掘盛行,长埋地下的古物不断出土,三代及其前更早的文物面世日多,其中不乏绘画或与绘画有关的遗物发现,足以弥补前述阙失。

三代而后,史籍记载与实物流传显示,绘画兴行与日趋发展,而且传承不断,以迄于昌盛发达的宋代。对于这段漫长时间内绘画演进情形,容有介绍的必要,下面就依时代顺序加以述叙。

史前时代

近世考古发现的远古画迹,时间最早的是岩画。岩画,顾名思义,是指绘画在岩石上面的绘画。发现的地点,有内蒙古的阴山、江苏海州的将军崖、甘肃的祁连山和黑山,以及青海、新疆、云南、广西等省,甚至台湾地区1989年,台湾高雄县海拔970公尺的万头兰山区,曾发现时间距今一千多年的原任民祖先岩画,这些被命名《万山岩雕》共有四块,各名为《孤巴察娥》、《祖布里里》、《莎娜奇口勒娥》和《大轧拉乌》,岩画为敲琢雕制而成,图样包括重圆纹、曲折纹、方格纹、变形的人面和人像类蛇纹等。,都有陆续发现。岩画制作的时间,多属新石器时代,有的甚至更早到一万余年前。岩画制作的方式,时代较早的作品,如发现于内蒙古阴山的人面图(图1)、围猎图,甘肃黑山的操练图,江苏连云港市将军崖的稷神崇拜图等,都以锐器就石面敲凿而成;时间晚后的作品,如发现于云南沧源县的群舞图像,广西宁明县的祭神舞蹈图等,多用红色颜料涂绘而成。作品的内容,悉属原始人类绘画表现的固有题材,包括有人物、动物、日月星辰、房屋、武器、神灵、符号、人面手足、车辆、帐蓬等,结合以成四类主题,各为传授知识的记事图画、表达宗教感情的神灵崇拜图象、寄托生活理想的生殖崇拜图画、宣泄娱乐情绪的舞蹈图画。作品的艺术水平,率皆稚拙粗糙,看来远不及欧洲法国拉斯考(Lascaux)、西班牙阿尔达米拉(Altamira)等地发现,时间距今约一万六千年前,属于奥瑞娜西安时期的洞穴岩画(图2)来得动人,却也充分流露原始艺术的质朴天真的情趣,令人啧啧赞赏不已;尤其能够展现中华民族先民绘画艺术独特的一面,迥异于世界其他民族。

图1 新石器时代 岩画人面图 内蒙古阴山

其次,是彩陶器面的装饰绘画。彩陶是出现于距今约8000至3000余年前,分布于中国广大地域,制作十分进步,器身表面普施绘画装饰的一种文化陶。这种陶器,不仅器形样式繁多,器面装饰的绘画内容尤称丰富。绘画题材除绝大多数的几何图案纹样外,尚有不少人和动物的图形。如在距今7000年前左右新石器时代遗址的浙江余姚河姆渡地方,出土的彩绘陶器上即发现猪纹和稻穗纹。其后时间晚后的彩陶文化期出现更多,如陕西西安半坡出土的彩陶鱼纹钵、河南临汝出土的彩陶鹳鸟石斧纹缸、陕西宝鸡北首岭出土的彩陶鱼鸟纹瓶、甘谷县出土的彩陶鲵鱼纹瓶(图3)、青海大通上孙家寨出土的彩陶舞蹈纹盆等,不胜枚举。所有这些纹饰,除了绘画使用毛笔为工具,所画纹样也都是一些动物和人的图形,运用写实略带夸张的手法,简单的构图,有力的线条,形成生动有趣的画面,同样散发着先民原始艺术的情致和光辉。

夏、商、周三代

图2 奥瑞娜西安时代 洞穴壁画公牛 法国拉斯考地方

图3 新石器时代 彩陶鲵鱼纹瓶 甘肃省博物馆藏

迨及夏、商、周三代,有关绘画的情形古籍记载渐多。当时绘画为用,都不脱实用范围,用途有三:一为应用于服饰以表示身份尊卑的制作,也就是《尚书·益稷》中说的:


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绘);宗彝、藻、火、粉米、黼、绂,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俞剑华《中国绘画史》上册,4页,台湾“商务印书馆”。


二为应用于政教、礼教宣扬借收政治效用的制作,如《孔子家语》中记述:


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牖,有尧、舜之容,桀、纣之象,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同上。


三为应用作为工艺制品装饰以求美化的制作。

可惜的是,上述这些制作中,除了工艺制品尚有流传下来,其他都已不见存世。

这些流传今日的三代工艺制品,都是近世考古发掘出土的遗物,考其装饰则可分器体造型和器面饰纹两类。重视器物外形造型的,如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的玉凤、玉鹦鹉(图4),山东滕县庄里西村出土的西周早期的玉鹰、梁山出土殷后期的青铜小臣艅犀尊(图5),陕西岐山贺家村出土的西周中期青铜牛尊、郿县李村出土的西周中期蠡驹尊等,全系模仿动物形状制作,颇能把握形似与神情,栩栩如生。讲究器面花纹装饰的,如湖南宁乡出土的殷后期青铜大禾人面方鼎(图6),河北山彪镇出土的战国青铜战争云梯纹鉴(图7),以及其他地方出土的人物宴饮、狩猎、采集等生活情景纹样的青铜壶、钫之类,则是采取人、动物、植物和自然现象的全体或部分,运用写实或变形的手法,作为纹样和图案,采用刻镂、浮雕、镶嵌等方式,加以设计安排以成装饰,十分缛美华丽,这也是商、周铜、玉器装饰中较多见到的一类。

图4 殷商 玉凤、玉鹦鹉 河南殷墟妇好墓出土

图5 殷后期 青铜小臣艅犀尊 美国旧金山亚洲艺术馆藏

图6 殷后期 青铜大禾人面方鼎 湖南省博物馆藏

图7 战国 青铜战争云梯纹鉴 山彪镇出土,原郭宝钧先生藏

商周工艺器物上的刻镂、镶嵌装饰,装点奇肆诡谲的花纹,结合精美遒丽的线条,看来固然形似绘画;而器形仿真动物形貌造型,基于绘画与雕塑原系一体两面,创作意匠与观念同出一致,两者具有相互影响共同发展的关系,因此都可借以推测同时代绘画的运思构图,想象得到其作品的形貌。

近世出土的商、周遗物中,除了前述堪供间接考察绘画的刻镂、镶嵌装饰的铜、玉器物外,极为难得的,在战国的出土遗物内,已有真正毛笔绘画的出现。这少数笔绘绘画作品,都发现于楚国文化所在的湖南地方,显示出明显的地域性特色。出土地点和文物,有:

一、民国三十(公元1941)年,在湖南长沙南郊黄土岭,发掘属于战国时的一座楚墓,获得一件表面彩绘人物的漆奁(或有谓为卮)(图8)。器身周围绘画男女十一人,或坐或立,或行或止,姿态各异;男像皆巾冠黑衣,正襟端坐,女像则博袖曳裳,体态绰约;有的拱手而坐,有的并排而立,有的翩然而舞,有的执鞭而挥,情致生动,似为教习乐舞的情景,后人名之为《宫闱燕居图》。

图8 战国楚 漆彩绘人物纹卮 长沙黄土岭出土,藏处不详

二、民国三十八(公元1949)年,在长沙陈家大山一号楚墓,挖掘到一件名为《人物龙凤图》(图9)的帛画。画面绘画一侧身而立的女子,身穿曲裾深衣,头盘发髻,双手合掌,长身细腰,博袖宽裳。人物左右上方龙凤各一,凤鸟体形硕大,引颈张喙,伸展双翅,龙则瘦小,体态扭曲。另在人物右脚下角,有一月牙状小舟。通幅全以毛笔墨绘而成,笔线简洁遒劲,形象把握正确,除略显刻板外,不失情态可掬。

图9 战国楚 人物龙凤图 湖南省博物馆藏

三、公元1973年,在湖南长沙东南的子弹库,曾于民国三十一(公元1942)年发现过《帛书图象》的一号楚墓,重新发掘到另一件名为《人物御龙图》的帛画。画中绘一身着深衣、戴冠佩剑的文士,驾驭一龙凌空飞行,四周配置以鲤鱼、凤凰和天盖等。绘画也是纯以墨笔线条勾勒兼施淡彩而成,笔线流畅飘逸则如行云流水,结合着曲折、刚柔、缓急、粗细、浓淡等变化,显见技法比较上述《人物龙凤图》纯熟进步多多。

后二件帛画,和稍后时间发现属于西汉时期的长沙马王堆帛画,都是代表着楚地盛行的巫文化,表现当地流行的神仙思想,用来作为寓有接引死者鬼魂升天意义的“铭旌”,属于楚文化特有的一种形式绘画。

上述这些出现于战国时期的毛笔画迹,也是目前所见具有我国传统笔绘绘画形貌,创作时间最早的作品,深具画史意义。综合其对后世传统绘画发展具有的意义和影响,归纳起来有下:

一、这些使用成熟毛笔线条完成的绘画之出现,显示我国绘画发展中的线型绘画的传统,战国时已经趋于完成。中国艺术创作开始使用线条,存世实物显示历史悠久而漫长。前面已述,远在史前岩画、彩陶纹饰中即已出现,其后殷商铜器、玉器装饰的花纹,也是结合线条构成的,再后的东周、战国,社会学术与艺术风气蓬勃,工艺制作发达,线条广用于装饰题材,创作更加洗练纯熟。这项成熟的线条观念和思想,也转移到绘画方面,于是才有帛画这类作品的产生。同时,由于画家运用毛笔线条的成功,从此笔绘绘画浸广流行,为后来绘画开拓出一条以笔线为主体形式的发展路子。

二、人物绘画发展到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了以色彩为主的彩绘(漆画)和以笔线勾勒为主的墨画两类,奠定其后绘画发展的两条途径。

三、从绘画形式上比较,这些帛画对照后世作品,如六百年后的顾恺之《女史箴图》中的人物,画法上差异不大,传承脉络依稀可寻,显示后世人物绘画发展的模式,在此时期已告确立。

四、画作运笔灵活成熟,掌握人物形象正确,尤具构图和营造画中情境的概念。

纵观三代及其前绘画的发展,由远古的形模初具,犹处草创形态,经过漫漫岁月,以至三代末思想和技术形式上的完成,尤其是笔线运用的成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总体来说,这段时间允称我国绘画发展演进过程中,思想技法形成与成长的时期,对于后世的绘画发展应有开启与奠基之功。

两汉

接下来的汉代,是我国政治史上继秦灭亡后,完成一统的大帝国。

汉代立国,因为政治环境的变迁,国家政权结构、文化、经济、商业与农工生产形态,等等,都起着剧烈的变化,特别是商业经济带来富庶,促进社会繁荣,文化活动呈现一片蓬勃。作为文化发展一环的绘画,受到社会风气的激荡与其他相关事物的影响,出现前所未见的热络景象。

汉代绘画趋于昌盛的原因。予以分析,有下:一、其前的战国时代艺术风气炽盛,绘画思想与技术俱已相当进步,尤其写实主义的形成,传递下来良好的基础。二、汉代政治体制厉行中央君主集权,朝廷为了加强大众政治意识,激励人民忠君爱国的思想,倡导民间孝悌节义的观念等;另在文化学术上,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积极树立儒家的地位,这些都亟需寻求推动宣扬与教化,于是过去周代就已扮演倡导礼教政教角色的绘画,至此益受重视,赋予更多这方面的任务。这正是唐张彦远论画,所说的“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源流》条,文史哲出版社,《画史丛书》(一),5页。的意思。三、汉代社会新兴豪门巨商阶层,势大财雄,为了夸示财富,于是生活竞逐奢华,居室衣服极尽讲究,多粉饰以绘画。四、汉代崇尚厚葬风气,人死后兴建宏伟华丽的享堂墓室,内部实以画壁装点。以上凡是,造成绘画的大量需求,促使社会制作发达,出现空前盛况。

汉代绘画兴盛发达的情形。汉代绘画见载史籍固多,画迹实物流传尤称丰富,显见当时制作景况热络与作品普遍流行。考诸其制作:绘画表现的题材,以人物为主,内容包括有反映社会现实生活面、宣扬忠孝节义等伦理道德、想象宗教神怪事物等三大类;予以细分则有经史故实、古代圣贤、时人图像、现世生活、风俗情景、神话祥瑞等,范围广泛浩繁。绘画施于的载体与场所,有宗庙、宫殿、祠堂、学庠、住宅、墓室墙壁,以及其他石、陶、铜、玉器等工艺装饰和布帛绘画等。绘画表现的手法和形式,手法除笔绘外,尚有镌刻、镂雕与模印;形式则有壁画、刻石与卷轴画等。上述各类制作,都有作品遗留于今,几乎全属当日墓葬之物,堪供窥见情形之一斑。

这些近世出土的汉代绘画遗物,归纳分类,计有如下:

宫殿学庠壁画。汉代宫殿、学庠壁画风气炽盛,绘制情事史籍记载极多,如:汉文帝时,于未央宫承明殿绘画象征纳谏的“屈轶草、进善旌、诽谤木、敢谏鼓”;武帝时,“作甘泉宫,中为台室,画天地泰一诸神”,又令人在甘泉宫绘画教子有方的金日殚母肖像;宣帝时,图画文武名臣霍光、张安世、赵充国、苏武等肖像于麒麟阁;东汉明帝时,于南宫云台绘画辅佐光武帝中兴有功的二十八名将;《后汉书·蔡邕传》中记载,灵帝时置鸿都门学,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玉海》中记载,汉献帝时成立成都学,益州刺史张收,画盘古、三皇、五帝、三代君臣与仲尼七十二弟子壁间。以上足见这项绘画盛况之一斑。

可惜汉代宫殿、学庠壁画,已无留存今日,近世发掘出土壁画中,有早于汉的秦代宫殿壁画出现,此即陕西咸阳东郊窑店镇牛羊村北源,所发现的秦宫遗址。其中秦宫一号遗址出土的壁画残迹,全为菱格几何纹,五彩缤纷,鲜艳夺目;二号遗址出土的壁画残迹,则为整幅成组的长卷式绘画,内容有《车马出行图》、《仪仗人物图》、《楼阙建筑图》、《树木图》、《麦穗图》等。画中人物刻画以线描为主,运笔流畅,着色平涂晕染兼施,形象简洁生动。由于时代相近,足以作为考察汉代宫殿壁画的参考。

墓室壁画。汉代盛行厚葬,墓室享堂建筑装饰十分重视,装饰方法主要为绘画。近世出土的汉代墓室壁画相当多,时间上包括西汉前期、中晚期,新莽时期,东汉前期、中后期等。墓室壁画制作的内容,多是表现墓主人生前的荣耀生活与事迹,如车骑出行、饮宴百戏、庖厨、狩猎等;再是宣扬历史人物事迹,以及表示渴望的神仙祥瑞事物等。这些墓室壁画中较具代表性的,有:

卜千秋墓壁画。公元1976年于洛阳发现,属于西汉中晚期作品,相当昭帝、宣帝(公元前86至49年)时代。壁画内容,包括墓主人夫妇升天、日、月、流云、女娲、伏羲、青龙、朱雀、白虎、人首鸟身、王子乔、方相氏等,人物以流畅线条勾画,运笔轻重徐急有变化,显得粗放自由而有力,配合鲜明而热烈的色彩,相对使得人物形象益增生动活泼情趣。

洛阳老城西北西汉墓壁画。属于西汉中晚期作品,约在元帝、成帝(公元前48至7年)间。壁画绘于墓顶、门额、隔墙和后壁。绘画内容包括有《天象图》、《神虎吃女魁图》、《墓主夫妇御龙升天图》、《二桃杀三士图》、《宴饮图》等。其中较为引人兴趣的《宴饮图》(图10),以表现情景看来,画的应是刘邦与项羽相会的“鸿门宴”。画面八人一兽合成三组,并作简单的远山背景,人物画法虽显粗糙,但颇能掌握相互的呼应和表情,简练有力的笔线,勾画出炯炯有神的人物形态,也造成画中有股飞扬而扣人心弦的气势。

图10 西汉 墓室壁画宴饮图 河南洛阳市老城出土

洛阳八里台西汉墓彩绘砖画。公元1925年出土,现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属于西汉晚期作品。共有五块空心砖组成,其中连接的两块长方形,绘画一排贵族士人,或行或立,或拜谒或对话,形态各异;一块正方形上塑一立体羊头;分居正方形左右的两块三角形,绘有虎熊相斗,人物持斧或鞭,状似驯兽的场面(图11)。人物俱以墨线描绘,用笔不甚经意,线条自由流利,形象把握精准,画底衣着则施彩色,刻画人物姿态情致活泼而有生气,艺术水平远高出前面作品。

图11 西汉 墓壁砖彩绘上林虎圈斗兽图洛阳八里台出土,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辽宁金县营城子墓壁画。公元1931年出土,属于东汉早期作品。绘画内容,包括有《门卫图》、《祈祷灵魂升天图》等,人物纯以墨线勾勒,略加朱笔而成,线条粗率而泼辣,展现出用笔的情致。

河北望都一号墓壁画。公元1954年发现,墓的年代约为公元144年,属于东汉晚期作品。或许因为墓主生前为一高级官员,壁画所绘都是其生前的属吏,上有榜书官职名称。这些不同官职的人物(图12),穿戴不同的服饰,也各具不同的相貌神情。值得注意的,是人物画法用笔纯熟而洗练,简率准确的线条,刻画出栩栩如生的形态;带有浓淡变化的粗重笔线,同时有着渲染衣纹深浅的效果;而衣着的画法,已由西汉的欠缺细部刻画进步到成熟的褶纹表现。另是画中绘画正方体、圆形物体,也表现了良好的投影透视技法。

图12 东汉 墓室壁画主事吏图 河北望都出土

河南密县打虎亭二号墓壁画。公元1960年出土,也是属于东汉晚期作品。绘画内容,有车马出行、乐舞百戏、庖厨、天象与升仙、收租等情景。画法为墨线与颜彩兼施,用笔圆劲,用色丰富。其中《乐舞百戏图》为高70厘米、长730厘米的巨幅壁画,构图严谨,人物器具绘画极为细致,线条流畅,形象生动,而且表现技法显得十分进步。如人物的形态与动作,圆方几何形体的立体透视画法(图13),表现景物的纵深距离等,都获得良好效果,远在所有其他汉代壁画之上。说明绘画写实的思想和技法,演进到东汉末已经获得很大的进步。

图13 东汉晚期 墓室壁画乐舞百戏图(局部)河南密县打虎亭出土

帛画。汉代绘画除壁画而外,另一普及广行的便是绘于绢帛上的卷轴画。这类绘画,根据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记述,汉武帝时创置秘阁,以聚图书;汉明帝雅好丹青,别开画室,又创鸿都门以集奇艺,天下之艺云集;汉末董卓之乱,山阳西迁,图书缣帛,军人皆取为帷囊,所收而西车载七十余乘,遇雨道艰,半皆遗弃。以上足以显示当时缣帛绘画流行,而且制作数量浩繁。不过由于绢帛岁久易于腐毁,时至今日,当时流行的帛画已经完全不见流传,所幸看到的仅有少数出土的墓葬遗物而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湖南长沙马王堆一号墓出土的帛画。

此墓在公元1972年发掘出土,墓主人为西汉文帝时长沙国丞相利仓(轶侯)妻。墓中发现的这件帛画《非衣》(图14),形状如T字,上宽92厘米,下宽47.7厘米,长205厘米,性质属于丧葬时张挂的旌幡(铭旌)。绘画内容分为天界、人间、地下三部分。上部分代表天界,画有日、月、人首蛇身的女娲、仙鹤、烛龙、应龙、嫦娥、异兽、南天门等。中部代表人间,以墓主老妇人为中心,前后侍立女侍、男仆,摆置各种器具,表示生前生活的写照;另是蛟龙、仙禽、瑞兽之类与羽人,应是引导墓主人灵魂升天的祥瑞象征。下部代表地下,画有双手托住大地的地祇,以及蛇、鱼、龟、猫头鹰等神异动物。整幅绘画,表现出汉代人追求升天成仙、永生不朽的思想,显露了画家丰富的想象力和卓越的创作力。在画法方面,构图布局繁杂,但法度精严;用笔精湛娴熟,线条匀整刚强不失婉约流利,体现各项器物不同的质感;着色平涂渲染兼施,色调丰富而强烈,但沉静妥帖,都显示画家的不凡技巧与高度艺术。足以代表汉代绘画成就之一。

图14 西汉 帛画《非衣》 长沙马王堆一号墓出土,湖南省博物馆藏

石刻画像。画像刻石是近世出土汉代绘画遗物中,数量最多与内容最丰富的一项,显见这项绘画艺术在当时的普遍流行。今日发现过画像刻石的地方,有山东、江苏、河南、四川、陕西、山西等省;其中山东最为丰富,全省六十多个县市出土即达近3000块,可以概见盛况之一斑。

石刻画像以雕刻技法的不同,可以分为以下:线刻法,如山东肥城孝堂山出土的作品即是。凹面线刻法,如山东嘉祥县洪山村出土的作品即是。凸面线刻法,其中又分不加细部刻画的,如陕西绥德县王得元墓出土作品即是;加以细部刻画的,如山东嘉祥县武梁祠出土的作品即是。浅浮雕法,如山东微山县两城镇出土的作品即是。高浮雕法,如现藏美国纳尔逊艺术馆的石刻人骑图(图15)即是。透雕法,如山东安丘地方出土的作品即是。石刻画像虽非毛笔所绘,系以刀凿代笔镌刻而成,但能运刀如笔,线条流转圆熟一似笔绘,完全具备了毛笔绘画的特质和机能,而且更多一份刚劲挺拔的美感。

图15 东汉 石刻人骑图美国堪萨斯市纳尔逊-艾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至于石刻画像的题材,十分浩瀚丰富,令人叹为观止。前面叙述汉画表现题材的内容,几乎都出现于石刻画像中,以历史人物故事、时人现实生活、神话祥瑞事物最多。所有的人、事、物绘画时,都能以写实的观点,运用简练概括的手法,自由流畅的线条,把握活泼生动的姿态,表现出栩栩如生、情趣跃然的形象(图16、图17),令观者兴生宛若置身汉人生活世界里的感觉。

图16 东汉 石刻画像荆轲刺秦王拓片山东嘉祥武梁祠出土

图17 东汉 石刻画像王母、制车、械斗拓片 山东嘉祥洪山村出土

另是这些石刻画像,因为出土地区不同也呈现不一的艺术风格,有的质朴厚重,沉稳安详;有的豪放泼辣,劲健有力;有的清新活泼,精巧俊爽;有的纯朴自然,简练朴素,不一而足,更添艺术情致的变化。

画像砖。画像砖原是秦代以来建筑的一种装饰物,汉时已经广及于丧葬的享堂墓室,功能与画像刻石相同。其制作方法,以模印或捺印图像花纹于砖上,使用的手法有绘画,有镌刻,有浮雕,也有混合上面方法兼施的。

画像砖是今日出土汉代绘画遗物中,数量之多仅次于画像刻石的东西,分布地以河南、四川为主,其他陕西、山东、安徽、江苏和浙江等地方也有发现。

画像砖的绘画,因为受到画法和空间的限制,外貌显得粗糙而缺乏石刻画像的工细周到。不过所表现的题材内容,繁富庞杂的情形足以相比石刻画像;尤其那描绘现世人间生活的题材,所涵盖社会层面的广泛,表现内容的变化多样,呈现生活情态的丰富,以及流露民俗风味的浓郁,都非石刻画像所能及。这些作品内容,有拜谒、习射、六博、导车、轺车、宴饮、舞乐杂技、养老、酿酒、舂米、庖厨、市井、庭园、盐场(图18)、播种、收获、弋射、渔猎、种桑、采桐,等等,都活泼生动地展现出这些生活情状,引人兴会,成为足以代表汉代艺术精神特色的作品。

图18 东汉 制盐场画像砖四川成都杨子山出土,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其他画迹。汉代遗留出土的绘画,除了上述几类而外,尚有一些其他零星作品。这些画迹,有:绘画于蚌壳上的狩猎图(图19);镌刻在铜器上的线画动物;漆篾上的彩绘人物(图20);陶器面上的彩绘人物;木案上的笔绘禽鸟;印染布上的染绘供养佛像等,都堪为汉代绘画的广事制作聊备一格,增添面目的变化。

图19 东汉 蚌壳彩绘狩猎图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图20 东汉 彩篦绘孝子故事图 朝鲜乐浪彩篦冢出土

综合汉代绘画的总体发展来说。汉代绘画风气盛行,制作发达,规模宏巨,题材浩繁,因此作品广泛流行,予以详述,在于显示其奠基后世绘画发展至为重要。归纳其艺术的成就,则是:一在绘画思想方面,画家能够秉持真摰热诚的情感,配合着追求写实的思想、日趋精进的技巧,融和自然与人性的表现,是以作品多彩多姿,活泼生动,充满天趣;特别是一些描绘现世的题材,呈现丰富的生活层面,洋溢浓郁的民俗兴味,展露出汉画特有的魅力。而汉代画家这种撷取人间现世题材,不遗余力地拓展绘画内涵,使绘画与人的生活结合的理想,也为后来绘画发展所承继,蔚为我国绘画的主要精神。二在绘画技艺方面,汉代绘画无论在表现的形式和技法上,都有长足的进步。在表现形式方面,以构图为例,汉代已由战国以前的记忆意象(Memory image)与稚拙的构图概念,进入到写实而严谨的构图思想;也即是已由过去单一形象的绘画思想,进步到追求扩大说明性与概括性的理念,同时开始注意探究整体关系的运用。因此绘画中简单的形象,固然安排得体,繁复的群体结构也处理得很好,均能因应画作所施载体的形状,适宜的安排与变换形式,予人视觉上妥帖调和与自然舒适的感觉。另是画面空间的处理上,即画面纵深的表现问题,已有透视观念的萌生,表现方法则已使用到缩小、阴影、重迭等原理,但尚欠缺透视投影法则。在表现技法方面,汉代绘画发展特质之一,即已进入线型绘画的完全成熟时期,无论何种画法,线条已成艺术表现的主力因素。从存世汉画作品看来,其线条的运用,无论粗细,俱呈现一共同特性,即属一种圆转流利的曲线,有着流畅遒劲之美。其次是以线条制造形象的动势,利用人物身体四肢扭动、衣袖舞动等,产生气势、力道、运动的心理作用,活泼了画面,作品因而充溢流动的气势,此实与汉代文学具有同一特质。以上凡是,都有对后来绘画的发展提供经验,促进与加快进步的贡献。

魏晋、南北朝

汉代之后为三国,再后为魏晋、南北朝,在我国历史上也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大时代。以政治言,此时整个国家处在政权分裂与外族侵扰的状况,造成民族迁徙与融合。以宗教言,由于此期间社会动乱,民生疾苦,导致佛、道教信仰的应运而兴。以文学言,此时老庄与谈玄思想普遍流行,引发田园文学的产生。以艺术言,此时期承继汉代发展趋势继续开展外,顺应佛、道、老庄学说的兴盛,导致佛教艺术的崛起盛行与山水绘画的萌发滋长。整体说来,是个堪称各方面都有特殊成就的大时代。其中艺术方面,由于包括绘画和雕塑在内的佛教艺术的崛兴,不仅开启中国画史中宗教绘画流行的肇端,而且更是由开始发展到昌盛,蔚成佛教艺术最兴盛的时期;又山水绘画的兴起产生,为这项中国画史中的特殊画科的诞生成长,完成孕育和抚养,允为中国绘画史上空前的伟大成就,对于后世绘画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和贡献,所具意义尤属非凡。

魏晋、南北朝绘画发展的情形。由于绘画自汉代蓬勃发展以后,顺势演进至此,思想技法俱臻纯熟,题材内容不断扩张,过去以人物为单一的表现主题,逐渐趋于多元性发展。下面便依据此一时期出现的绘画种类,加以分别叙述。

首先是佛教绘画。早在东汉明帝时(公元58—75年)传入我国的佛教,因为主张放弃今世祈求来生,脱离现世苦难追求西方极乐净土的思想,适逢此期间社会民生疾苦,正中人心,获得广大世人的热诚信仰。于是,原为佛教阐扬教义与协助传教的佛教艺术——包括雕塑和绘画,应运而兴,迅速普遍地发展起来,魏晋犹处方兴未艾,迨及南北朝时已是浸广流行,蔚成炽热的风气。其绘画兴盛发达的情形:一是绘画名家辈出,我国画史上有佛教绘画四大家之谓,其中三人——顾恺之、陆探微和张僧繇,都产生于此一时期内;其他名家尚有卫协、张墨、荀勖、戴逵、谢赫、曹仲达等人,足见这项绘画人才之盛。二是绘画制作昌盛,当时佛画绘制最多,首为寺院壁画,次为卷轴帛画,可惜所有作品都已随着佛寺的塌毁,几乎完全无存,致令后人无缘识荆那些名家的伟构。幸赖能够保存下来,尚有原属北朝势力影响范围内,地处边陲的敦煌石窟和其他少数地方的壁画,堪供略窥当时佛画绘制的部分情况。

魏晋、南北朝佛教绘画的特色。由于当时作品绝大多数已不存世,今日所见仅敦煌壁画部分,属于北朝各个时代的制作俱全。从早期十六国时期的作品,由于此时这一纯粹外来绘画尚属初来乍到,仍带明显的异国面貌。如275窟的北凉《尸毗王本生图》、435窟的北魏《佛说法图》、264窟的北魏《鹿王本生图》、254窟的北魏《白衣佛图》(图21)等,画中构图多属简单稚拙,人物笔线单调粗犷,色彩浓重强烈,形象诡异奇特,充满异国的情调,予观者印象深刻。其后,画法逐渐蜕变与进步,趋向于画面构图复杂,作画线条工细劲秀,色彩柔和明丽;人物衣着倾向中土化;躯体开染具有立体感,颜面四肢尤为刻画细腻,展现繁复华丽的风貌。如285窟的西魏《佛说法图》(图22)、248窟的北周《降魔图》、428窟的北周《须达拿太子本生图》等即是。从这些不同时代的作品,可以清晰看出这时期内佛画发展演进与进步的情形。整体说来,所有这些壁画佛教绘画作品,除了流露的宗教情愫而外,更充满热情浪漫或质朴淳真的美感,迥异于本土传统绘画的风貌,足以丰富与充实这一时期及我国画史的内涵,更重要的是带给本土绘画发展的影响。

图21 北魏 壁画白衣佛图 甘肃省敦煌莫高窟285窟

图22 西魏 壁画佛说法图 甘肃省敦煌莫高窟285窟

这项影响重要的,有:为佛教绘画本身建立画史地位,以后随着佛教的散播而普遍广行,并且演变成为我国传统绘画中主流画科之一;为其后隋唐佛画盛世绽开光明的前景,带来辉煌灿烂的鼎盛局面;所创立的一些佛像造像,树立了佛像的典型,成为后来佛画家创作绘画时依傍的样稿范本,都称得上对于后世佛画本身发展的直接贡献。然而,影响最深远的,还是佛画传来先进的绘画思想和技法,给予本土画家刺激与冲击,加以吸收与融和,据以改良传统的画法。这些带给本土绘画改革以启示和效法,促进传统形式蜕变跟进步的地方,则有:线条运用更趋精确精美的观念;绘画中颜色使用得法,引起对色彩的重视;人物画中衣褶的结组与画法趋于成熟进步;表现立体的凹凸画法从此广用于绘画中;构图形式为其他人物画因袭与模仿;促进绘画理论的产生等。由于这些影响在传统画法中起着作用,加速此后整个绘画发展的脚步,于是才有画史上辉煌灿烂的唐宋极盛时代的提早到来。

其次是人物图像绘画。这项绘画原是我国绘画中发展最早,具有长远悠久历史的绘画项目,一直维持传统盛行不替,至此受到佛像绘画盛行风气激荡,也随着呈现空前热络的盛况。前面论及佛教绘画中已有所述,外来的佛教绘画曾带给本土绘画影响,因为人物图像和佛画本质上俱属广义的人物画,画法十分相近,所以受到佛画的影响特别深,技艺有着惊人的进步。另是画家在从事创作方面,佛画与人物图像更出现相互依存的关系,即这时期以人物图像擅誉的画家甚众,著名的有张墨、卫协、荀勗、晋明帝、史道硕、顾恺之、陆探微、顾景秀、江僧宝、戴逵、谢赫、刘顼、毛惠远、张僧繇、梁元帝、顾野王、曹仲达、杨子华等人,其中绝大多数也是善画佛画的名家。因此画家更能在画法上融会贯通,有效提升作品的艺术质量,使得此时期的人物图像画,无论体裁构思,形式技巧,都远非前代作品可以比拟。再是画家能为后世建立楷则,上述画家中的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之辈,成就超前迈后,作品恒为后人奉若圭臬。其中顾恺之,尤称魏晋、南北朝,也是中国画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他是东晋晋陵无锡人,为人博学有才气,以“才绝”、“画绝”和“痴绝”三绝知名于世。他的人物画,被谢安誉为“苍生以来未之有”;画法尤为后人赞扬有加。如唐张怀瓘即称:“像人之美,张(僧繇)得其肉,陆(探微)得其骨,顾(恺之)得其神,神妙无方,以顾为最”《中国名画家丛书》,9页,《顾恺之》,引用唐张怀瓘《画断》中说法。,推誉他的画品远在张、陆二人之上。又唐张彦远在评论佛画四大家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吴道子用笔中,说是:“顾恺之画,如春蚕吐丝,初见甚平易,且形似时或有失,细视之六法兼备,有不可以言语文字形容者”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21页,《论顾、陆、张、吴用笔》,引载《画史丛书》(一),25页,文史哲出版社。,则是在说明他绘画用笔具有的独特艺术性。除了画法对于后世产生启发性的影响外,他揭橥的绘画主张,即“以形写神”、“迁想妙得”的美学论,建立“实对”的创作观,是画史上最早提出绘画应探究人物内在精神状态的理论,影响到后世人物画发展的走向,成为此后人物绘画创作与审美的准则。还有画家能够建立自具特色的风格,如上述顾恺之所有的艺术独特性,又如张僧繇、曹仲达二人,画法上也能自树典型,遂有后世“张家样”、“曹家样”之誉;而南朝画家们共同建立的“齐梁画风”,尤成为往后画家称羡学习的对象。

魏晋、南北朝人物图像画的特色。由于此时期这类作品,同样不见流传今日,即使幸睹一二,非属后世摹本,便是发掘出土的墓葬遗物,属于摹本传世卷轴画迹,而且时间最早的,有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卷。《女史箴图》(图23)内容,系描绘西晋惠帝时人张华撰写,意在讽谏行为不检的皇后贾南风的一篇文章。画长348.2厘米,高24.8厘米,箴文共334字,分为九段绘画,一段文字配置一幅画图。画中可以看到那用笔徐缓舒长的线条,所勾画出意态生动的男女人物,流露着简淡古雅的韵致。虽然此画一般咸认是件顾画的唐代摹本,但颇能传达原作的精神,堪供略窥顾恺之绘画艺术神貌之一斑。《洛神赋图》卷,画高26厘米,长646厘米;内容描绘三国魏的陈留王曹植千古名作《洛神赋》,绘画形式与前卷相同,一样提供了考察顾画的参考价值。另是北宋摹本梁元帝画《职贡图》(图24),画高25厘米,长198厘米,画像虽然稍显简略,也可作为探讨南北朝人物画的参考。属于墓室石刻画像,有山东沂南北寨村发现的古墓石刻绘画,描绘民间宴饮和乐舞百戏的情景,内容繁富而充满生活趣味。由于此墓建造的时间不明,有人认为东汉末年,然以绘画构图的复杂,场面浩大,气势壮阔,人物形态生动逼真等看来,似已超越汉代人的艺术程度,应该属于魏晋时代。另有北魏宁氏墓室石刻线画人物,与南朝宋墓墓壁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像》,也提供了部分参考。其中宁氏墓室石刻人物画(图25),为精工细致的铁线描作品,刻画人物十分生动,代表了北朝的绘画风貌。南朝宋墓壁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像》图(图26),则是画法少见,类似今日马赛克瓷砖画的烧制作法,人物系绘于分割的许多砖块上,再将砖块拼凑成高80厘米、宽240厘米的墙壁,人物纯由凸起(阳刻)的线条勾画成,线条匀圆舒长而流畅,兼具刚劲与柔婉之美,形象也颇为写实,刻画人物的性格神情栩栩如生,整幅绘画的画法和笔致,非常接近顾恺之《女史箴图》中的人物;再佐证于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马金龙墓出土,绘画于漆绘屏风的《烈女古贤图》,绘画除因漆稠产生的粗糙感外,题材内容与画法也十分类似《女史箴图》,显示顾恺之画风影响南北朝人物画发展,已是不分地区南北,普遍而深远。属于墓室壁画,有山东临朐县冶源镇北齐崔芬墓,墓中绘有的壁画《出行图》(图27)、《屏风人物图》等,时间约在天保二(公元551)年;山西太原王郭村出土同是北齐的娄叡墓,墓中绘有的人骑(图28)、侍卫出行图等,时间约在武平元(公元570)年,这些壁画中所画人物,无论情态的掌握与技巧的运用,都十分纯熟自然,与同时流行的佛画不相上下,甚至超越凌驾其上。如其中娄叡墓内的作品便是,简练精熟的用笔,类似铁线描的线条,精工遒美的程度已不下于唐人,令人赞赏不已。至于其他画迹,尚有一些出土的画像砖绘画,如甘肃嘉峪关西晋墓、河南邓县学庄村北朝墓所发现的画像砖上的人物,画法不一,精粗有别,但呈现的绘画技巧与艺术效果,都显然比较汉代进步很多。

图23 东晋 顾恺之 女史箴图 卷(部分)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图24 南朝·梁 萧绎(元帝)职贡图 卷(部分)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图25 北魏 宁氏石椁线画孝子图(部分)美国堪萨斯市纳尔逊-艾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图26 南朝·宋 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像(部分)南京西善桥南朝大墓出土

图27 北朝·齐 墓室壁画出行图山东临朐县冶源镇崔芬墓出土

图28 北朝·齐 墓室壁画仪卫出行图(部分)山西太原王郭村娄叡墓出土

综合说来,魏晋、南北朝的图像人物画,无论卷轴、壁画、石刻、画像砖等形式,无一不是承继汉代基础发展而来,但在接受佛画带来的先进思想和技法的影响下融和调剂,推陈出新,思想上获得长足的进步,画法上也建立崭新的式法。这些进步的思想和画法,传承递嬗,自然又成为后来促进绘画发展进步的因素,做了承前启后的贡献。

再次是山水绘画。这是由过去一直居于陪衬地位,作为人物绘画背景的山石树木,脱离原来的配属角色,兀自成为独立表现题材的一项新兴绘画。这项绘画产生的原因,起于魏晋时老庄思想与清谈风气盛行,引发文人爱好田园自然,继而投身丘壑林泉;同时对于清幽的泉石山林,由憧憬寄情进而兴发描绘的念头,于是产生了这项山水绘画。首开这项绘画风气的人,便是顾恺之。前面谈论佛画和人物画中,已经说到顾恺之其人,他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善于文学绘画,画则擅长人物和佛像,均成就不凡,影响后世深远。此外,便是领先开发了这项山水绘画。他的山水画,从残留下来他所作一篇画前创稿的文字《画云台山记》,内容描述绘画的情形看来,已有繁复巧饰的布局,精严缜密的构图,模拟营造真实景境的理念,以及注意色彩和倒影的观点等,据以推想他的作品已具相当的水平,殆无疑义。这项兴发于文人的山水画,随后获得文人阶层的普遍响应,多予为文鼓吹倡导,如宗炳、王微等人即有山水专论介绍,于是蔚为一时风尚,已经成为南北朝时期蓄势待发的新画科。综观这一时期能画这项绘画表现出色的画家,除上述诸人外,尚有戴勃、萧贲等多人。同时画法上也取得长足的进步,画史记述萧贲于扇上画山水,有“咫尺内万里可知”之趣。此辈为后来山水画蓬勃而迅速的发展,奠下良好的基础,也开启隋唐山水画趋兴的端绪。

魏晋、南北朝山水画的面貌,由于当时名家正式作品早已不见流传,无从获睹,今日所能看到,只有目前存世此时期人物画中的部分衬景树石,可供了解情形的一二。其中较重要的:一是前述人物画中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和《洛神赋图》卷,前者画中第三段“道崇隆而不杀…”,绘画一人跪射,面对远处的山岭树木,画里山石的结构与面块分割十分复杂,看出画法已是相当进步;后者画中除人物外,尚穿插绘画有山水、树石和车船等,画法则是简拙散漫,几与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记载,描叙他见过此时期的山水作品印象,说是:


其画山水,则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树石,映带其地,列植之状,则若伸臂布指。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论山水树石》条,文史哲出版社,《画史丛书》(一),20页。


所形容的情形完全一样。

二是属于前述北魏宁氏墓出土的一件石椁,椁身四周线刻绘画着孝子故事人物,并饰以衬景的山石、林木等。其中配置的景物(图25)最为引人入胜,不仅构图布局重迭繁复,有建构精严的亭榭、摇曳生姿的树木、构造多巧的岩石,具有明显的山水画形貌;尤其是表现树石后面远处的层迭峰峦,呈现一种辽远开阔的景象,说明对于山水画中纵深空间的表现,已经掌握得相当好。这件作品,不仅展示了北朝初期即有了很好的山水绘画技法,而且这种平远思想的扩散发展,使得山水画能够迅速进步,无怪到了南朝齐的萧贲,可以在扇面图画咫尺便觉千里之遥的山水了。

除了上述三大画类外,魏晋、南北朝开始兴起流行,具有承先启后作用的绘画题材,还有动物和禽鸟两项。画史著录有此两类作品流传的画家,也不乏其人,只是形势犹属单薄,画迹更是久已不传,后人无从获睹知晓其形貌。

绘画制作盛行而外,魏晋、南北朝也是我国绘画理论趋向昌明的开端。我国绘画理论虽不创始于此时期,东周、两汉已经出现流行,但是步入内容充实、体例初备,则在这一期间。原因或许缘于佛教艺术的传入,伴随而来除了绘画思想和技法外,也引进一些西方艺术的美学观点,激发了本地画家和画评家对于绘画创作或欣赏的重视,兴起审美思维和思考;加上同时也受到当世流行的文学评论思想的影响,于是激起画论的产生。著名的如顾恺之的《画评》、《魏晋胜流画赞》,内容在于评述人物画的画法,归于要求绘画形神兼备,与提出“以形写神”、“迁想妙得”的主张;宗炳的《画山水序》,内容在于阐述由融合人与自然,从道德的观点,说明山水画的形成和特质,揭示一种融和客观景物与主观情思的绘画观;王微的《叙画》,内容在于阐发绘画本质,以及山水画创作的情感表现问题;梁元帝(萧绎)的《山水松石格》,内容在于阐述山水画兼具形、理、神、情的本质,与画法上的一些法则和技巧等。而最广为后世推崇的,则是南齐谢赫《古画品录》序中提出的“六法”,即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与传移模写,以此作为绘画创作、赏鉴和品评的准则。因为绘画理论可以启发、提升与深化绘画思想,而思想则是绘画创作的指导。这些有关人物、山水绘画理论的发明与阐扬,提供画家寻思进而配合创作,对于激发与推动当时与后来绘画的发展,自然也起着极大的作用。

纵观我国绘画发展的历史,由上古草创演进到魏晋、南北朝时,经历了一段漫长艰苦的岁月,其间因为长期因应不同时代社会的需要,制作虽有成长差异与不同变化,但是不断的经验累积与技术进步,题材不断的扩充,绘画门类不断的增添,作品日益成熟与质量获得提升,都使得绘画发展到此已是规模大备。其中特别是在画技方面,由于佛教传入引进佛画,带来西方先进的思想和技法,使得绘画技艺思想突飞猛进,导致作品脱离其前汉代的形简质朴的形态,展现精严整饰的体貌,无论内容与形式,都予人充实完备之感,日益接近隋唐的制作。

隋代

承接南北朝后是隋代。隋为取代北周而有国,由于北周先已并灭北齐,因此占有整个北方地域。嗣后,再次第消灭南朝陈和南梁,完成了分疆三百年后南北再统一的大业。然而,因为治国不善,渐失人心,国势虽称强盛,立国仅及文帝、炀帝二人,前后不过三十六七(公元581—618)年,便招来天下群雄并起的混乱局面,社稷终为李唐所取代。

不过,隋代国祚虽短,但在国家政治、经济和文化的改革建设方面颇有成绩。在政治上,建立三省六部的政治体制,以加强中央集权;创立科举制度,实行以考试来选拔官吏,打破过去南北朝实施的贵族荐举办法;制定简便易行的法律等。在经济上,采用北朝已推行的均田法,促进农业和手工业的生产、商业的繁荣发展等。在文化上,化解过去南北分治的社会意识,推动正统文化和佛教文化并行发展,纠正过去北朝过分崇佛与南朝沉溺清谈的风气,进行南北思想文化上的大融和。以上种种,都为艺术文化的发展营造了有利的环境,提供了助力。因此隋代的艺术,在建筑、雕塑、绘画、音乐、舞蹈等方面,都有相当的成就。

隋代绘画承接南北朝遗绪发展,画家来自全国各地,题材画类更能踵事增华,因此景况明显盛于南、北朝个别的发展。基于主客观环境因素的影响,其发展情形显现了几项特色:

因为政治上的统一,在艺术文化思想方面,结束了过去南北分疆自由发展的风气,进行着调和与融合。特别是炀帝在位,由于夙慕南朝风流,早年被封晋王时,住过江南五年,熟悉南朝典章制度。开皇八(公元588)年,他以淮南行台尚书令领军伐陈,尽收南朝图籍与宋、齐乐器和江左乐工,尤有助于南朝风尚浸淫北朝文化。使得源出北朝的隋代艺术酝酿出新的格调,如此时间内的书画作品呈现的面目,已由过去刚峻严正趋于温厚婉秀。尤其是盛行的人物画方面,大致承继着顾恺之以下,陆探微、张僧繇等人建立的所谓齐梁风格,于焉开启了唐风的先机。

炀帝即位之初,听从术士之言,以原来的京都长安不利本命,于是迁都洛阳,大兴土木建筑。大业元(公元605)年,复命营建东都,又在皁涧建造显仁宫,并采集海内奇禽异兽、名花灵木之类,充实园苑。另在长安至江都间开凿御河,两岸建造离宫四十余所。晚年,再置晋阳、汾阳诸宫殿。加上全国各地兴建的寺观邸宅。以上无数的宫室建筑,都需要绘画以充实内部装饰,因此带动了绘画活动的蓬勃,画家制作的忙碌可想而知。而楼阁台榭建造频繁,也激发起这类题材入画的动机,同时添上山水、树石的搭配,再点缀休憩游赏的仕女人物,于是产生一种构图精巧繁美的台阁宫苑山水画体,颇为流行。这类绘画顺势发展,入唐后风行一时,不能不谓为唐代青绿山水之嚆矢。

隋朝皇室继承北朝笃奉佛教的风气,对于佛教建筑与艺术的推动甚力,全国各地大事兴建寺宇,塑像绘画,盛行一时。就以敦煌一地而言,隋代短短不及四十年中,开凿了九十五个石窟,几占现存石窟总数的五分之一,足以反映情形之一斑。石窟中除佛教雕刻和彩塑而外,便是大量绘制的佛画,蔚为大观。显示佛教绘画居于隋代绘画发展中的重要地位,也开启唐代佛教绘画鼎盛之先风。

隋代绘画承继南北朝发展,流行各项画类,除上述佛画、人物画、山水画的成就特别突出外,其他禽鸟、动物题材也有相当出色的表现。再是画家方面,不仅人数众多,由于绘画题材范围的日益扩张,个人倾力难以周顾,于是趋向选择自己爱好专攻精研,成就一类以取誉的情形,至此更甚于从前。画史记载隋代杰出画家,而以特定专长驰名的不少,如田僧亮以郊野柴荆为胜;杨子华以鞍马人物为胜;杨契丹以朝廷簪组为胜;郑法士以游宴豪华为胜;董伯仁以台阁为胜;展子虔以车马为胜;孙尚子以美人魑魅魍魉为胜。以上凡是,个人成就皆杰出不凡,能以一技精擅享誉于世。这些画家因为活动的时间衔接唐代,有的跨入唐代,绝大多数都成为唐初画家直接师法的对象,法乳孳蕃,蔚为开启唐代画学的人物。

以上,可说是隋代绘画对于其后发展的影响和贡献。

可惜,隋代绘画作品流传下来的更少。今日存世所见,主要的为敦煌地方壁画,作品无论构图布局、佛像造型、用笔和赋彩等,看来尚未脱离北朝风格,但已曙光初露,隐约展现出初唐绘画的形貌,如第276窟中的文殊菩萨像(图29),画法工细色彩秾艳,均予人一种“细密、精致、臻丽”的感觉,显示出继往开来的过渡性特色,允为唐代绘画发展的前驱。此外便是发掘墓葬所见,如1975年山东嘉祥县英山出土隋墓,发现的壁画备马人物图。至于画迹流传今日,则绝无仅有展子虔画《游春图》(图30)一卷。这件上有宋徽宗题签的山水画,成为考察隋代山水绘画发展的唯一作品,也被视为开启唐代青绿山水画之祖的画迹,具有重大意义。

图29 隋 壁画文殊菩萨像 敦煌千佛洞276窟

图30 隋 展子虔 游春图 卷 故宫博物院藏

唐代

紧接隋后的唐代,在我国绘画发展史上,是个伟大而具极重要地位的大时代。这项已具传统的绘画,承继前面历代基础,发展至此已是题材浩繁,门科竞立,体备法精,人才辈出。画家个人的成就更是震古烁今,都能树立后世典则。其绘画发展的情形,因为时代较长,盛衰消长而前后不一,可以划分为前、中、后三时期概括。

自高祖武德元(公元618)年至睿宗先天元(公元712)年,是为前期,绘画发展因为继承隋代遗绪,尚保存六朝后期以来的精谨风格,作品笔致工细色彩秾艳,制作也维持一般状况。

自玄宗开元初(公元713)年至德宗贞元末(公元804)年,是为中期,社会艺术风气炽热,绘画发达趋于昌盛,无论绘画思想、技艺、画家活动,都已达到唐代发展的高峰;尤其是作品表现出绝对的写实主义、自由精神与雄健风格,展露了完全唐代绘画的特质,也是唐代绘画发展的鼎盛时期。

自顺宗初(公元805年)以后,迄于末代的昭宣帝(公元904—907年),是为后期,因为国家政治日趋败坏,国势积弱;内有宦官、藩镇为祸,外有回纥、吐蕃作乱,朝廷惶惶不可终日,绘画及其他艺术自然难有机会发展,于是步上日益式微的路子,成为唐代绘画发展衰退的一个时期。

然而,从整个中国画史上来看,唐代绘画全面的发展仍然不失为一个兴盛昌明的大时代。其蓬勃发达的景象,堪称绘画思想活泼,技艺纯熟,画科竞立,活动热络,大家辈出,画论灿备,说得上总体成就突出非凡。其中尤以画科竞备、画家辈出和技艺纯熟,最令人瞩目。

唐代绘画发展总体看来。由于南北朝以后绘画的发展,题材范畴急速扩张,迨及唐代已是传统与新兴画科纷然竞立,除原有流行的人物图像、佛画外,其他山水、花鸟、走兽等,也都能崛起茁壮,遂至门科繁多,体备法精。而画家的产生,则因题材画法的科分目立,专精兼善各有所趋,不仅人数剧增,大家辈出,个人成就更是震古烁今。至于画家表现的技艺,也能在前人长期累积的经验基础上,不断追求改进与创新,向着现实主义的路子迈进,技法日益精熟,表现能力日趋高强,达到随心所欲的创造表现的最佳效果,赋予作品强大的感人力量。

以下依唐代绘画总体发展,就其重要画科及代表性画家的情形,分述如下。

首先,在人物画方面。唐代流行浸广的人物绘画,依据内容细分,实际包括了佛道、鬼神、人物、仕女、图像、传神等类。这是唐代众多画科中,制作最盛,成就最高的一项绘画。在这项画科上表现十分杰出,作品对于当代与后世绘画发展俱有影响的画家则有:前期的阎立德、立本兄弟,二人均以善画人物、图像驰誉唐初。立本声名尤高,在世已有“丹青神化”、“国朝第一”之称,深受太宗的器重,曾命绘画《秦府十八学士》、《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像》等,广受后世推重。他流传至今的一卷《历代帝王图》(图31),成为考察其艺术的珍贵资料。另是尉迟乙僧,为来自西域和阗国的画家,擅长佛像、人物、花鸟画等,不但画艺高妙,名与阎立本相埒,其所传进的西域绘画形式和线描技法,在现今存世疑似与其有关的画作,西安大雁塔门楣石刻菩萨、鬼神像(图32)即可看到,精美新颖,给予当世与后来画家相当大的启发和影响,崭露画法改革的契机。中期则有吴道子,天纵多才多艺,以佛道、鬼神、人物画擅名于玄宗时,所作壁画遍布两京地区,嗣后供奉内廷,备受皇帝宠渥。他的绘画早先擅长密体画法,后来别创疏体画法,在革新绘画形式上,有着划时代的贡献,综合有下:一、发明新的人物画线条“莼菜描”;二、简化形象和衣纹笔线;三、作品追求统摄元神、强调气势;四、简淡赋色,被称“吴妆”;五、创新佛像与发明道教神像造型,被称“吴家样”;六、人物造型回归本土化、平民化。他所带给当时与后世人物画发展影响之巨大深远,允称画史上第一人,后世对他有“百代画圣”的尊称。他的画迹流传今日虽然极少,仅见现存日本的《送子天王图》卷(图33),但石刻作品与受其画风影响的他人作品不少,足以窥见其艺术风貌之一斑。稍后,复有张萱、周昉二人,善画人物、仕女和佛像等,尤其擅长贵族妇女和婴孩,描绘那些贵宦与宫闱妇人锦衣玉食、奢侈豪华的生活情景,栩栩如生。所创体态健硕丰腴,曲眉圆颊,性情豪放、神采自若的妇女造型,更具一种特殊的情味,反映出盛唐社会流行的女性审美观。这种体态丰满,浓妆华服,明艳妩媚,充满富贵气息的仕女画,获得后来广大世人的喜爱,画家也纷纷习作这种唐装仕女画,蔚成我国传统仕女画法中古典风格突出的一类型。二人作品流传至今,张萱的早已不见,但有宋徽宗摹本《游春图》卷留下来;周昉幸存《挥扇仕女图》(图34)、《簪花仕女图》二卷,呈现了他们绘画的艺术面貌与特色,令人谛观欣赏赞叹不已。长于这项人物画的画家,其他尚有不少,成就也多属不凡。

图31 唐 阎立本 历代帝王图 卷(部分)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图32 唐(传)尉迟乙僧 碑座画像石刻人物(拓片副片)陕西出土西安大雁塔门楣石刻

图33 唐 吴道子 送子天王图 卷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图34 唐 周昉 挥扇仕女图 卷 故宫博物院藏

其次,在山水画方面。我国山水画科的发展,简言之,应是创始于晋,成长于南北朝至隋,完成于唐。唐代流行的山水画,已有青绿山水、水墨山水和设色没骨山水三类,可以说涵盖了后世所有的山水画法。其中最早出现的是青绿山水,首开风气建立此一体系的人,是武后时曾官左武卫将军的李思训。他承继隋代台阁山水的规模加以开展,形式画法更趋精工,创作一种笔格遒劲,描绘致密,构图繁琐,造境幽邃,加上石青、石绿敷色亮丽的山水画,成功而生动地传达出深切感人的效果,因而大受时人的赞赏,后世名为“青绿山水”。李思训的山水作品,早已不见流传,但从近世出土而时代与他接近的唐墓,懿德太子李重润墓室壁画人物背景中的山石画,可以约略想象情形一二。后来他的儿子昭道,承继家学并小变父法,精巧细密更有过之,甚至有的山石轮廓线条重用泥金勾斫,所以作品予人金碧辉煌之感,于是又有“金碧山水”的美称。李昭道画迹同样不见留存今日,然而存世古画迹中有件唐人《明皇幸蜀图》(图35),根据画史记载数据与画作本身呈现迹象研析,显示极有可能是件出自其作品的北宋人摹本,精美程度足称“下真迹一等”,可以间接欣赏到其艺术风貌。这项笔致谨饰精工、色彩秾丽的青绿山水画,唐代以后遂成为历代流行的传统山水画的重要画法之一,后人总称为“北宗”山水,而将开创建立之功归于李氏父子,冠以“北宗之祖”称呼。

图35 唐 无款 明皇幸蜀图 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另是水墨山水画的出现,时在玄宗朝,先有吴道子创始墨画山水法在前,继而王维发明水墨画法于后。根据画史记载叙述王维,说他“山水松石,踪似吴生,而风致标标特出”;又“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甚至有见过其破墨山水作品,综合起来清楚说明了他所画的山水,是种运用水墨浓淡变化不一的破墨山水画。同时,因为他是位出色的诗人文学家,在创作绘画时,能够以诗人的胸臆去营造意象,构思笔墨,创造出和诗一般的境界。这种形式和内涵俱出新意的绘画,确能一新世人观感,所以作品受到当世和后来广大的好评,给予评语“笔墨宛丽,气韵高清”(荆浩语);“山谷郁盘,云飞水动,意出尘外,怪生笔底”(《唐朝名画录》中语);“笔踪潜思,参乎造化”、“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峰石色,绝迹天机,非绘者之所能及也”(《旧唐书本传》中语);“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苏轼语),所言种种,无非都是推崇其作品中蕴藏诗的深远意境,所达到感人的艺术效果。他同时也带动了时代风潮,一时之间从事水墨创作的山水画家,尚有卢鸿、郑虔、张璪、项容、王洽等人,形成一股水墨山水画的炽风。这些人同样也都是当世知名的诗人和文学家,于是酝酿着后世文人画的产生。唐代水墨山水画的崛起成立,为青绿山水画以外开辟出另一崭新天地,后来遂演变成为山水画发展的主流;尤其是,水墨思想与文学意识相结合的绘画观,萌生滋长成为文人画的理念,更逐渐演进而改变了此后绘画发展的本质。明人董其昌曾提出山水画南北分宗主张,以绘画的境界依禅宗南、北宗的精神来划分,将青绿山水画归为“北宗”,水墨山水画划为“南宗”,既尊李思训为“北宗”之祖,也奉王维为“南宗”之祖,而且还视他为文人画的创始者,原因即在于此。唐代水墨山水画面貌倒底如何?由于上述所有画家作品都已不传,今日仅见传为王维的《江山霁雪图》、卢鸿的《草堂十志图》(图36),堪供略窥情形之一斑。

图36 唐 卢鸿 草堂十志图 册(部分)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唐代流传存世的山水画迹中,还发现一种纯以浓重颜色绘成的作品,出现于敦煌佛画壁画中,如320窟中画的《十六观》之日想观部分(图37)、172窟中画的山水图,所看到的是色调近似青绿山水的画法,景物形象却不作勾勒轮廓,纯用颜色形块堆砌而成,颇为近似现代油画的形貌,这也正是后世所谓唐代流行的没骨山水之所出,于传统山水画中聊备一体。

图37 唐 壁画十六观之日想观(部分)甘肃敦煌320窟北壁

再是,在马、牛等动物画方面。动物是出现在人类艺术表现中最早的题材,在我国发展的历史相当悠久,可以追溯远古,不过过去画里出现都不外乎人物画配属的性质,制作也不甚普遍。魏晋南北朝时,绘画始日见加多。唐代因为社会绘画风气炽盛,顺应画作题材范围的扩张,画家朝向专精发展的趋势,一些过去具有历史背景和画学基础的动物素材,于是多被选拣出来刻意经营,因而造成走兽和禽鸟绘画的崛兴。走兽动物绘画中又以马、牛表现最为突出,普获后世艺评家的推崇。

唐代马、牛绘画风气极盛,尤其画马一项,在秦、汉以来画技经验累积丰富的基础下,创作普遍流行,独擅与兼攻的画家甚多,画学允称包前孕后;画家技艺精湛,作品意境高妙,更说得上空前绝后。论代表人物,最著名的则为曹霸和韩幹二人,杰出的表现足以涵盖整个唐代这项画科的成就。曹霸为玄宗时人,是三国魏曹麾的后裔,做官至左武卫将军,善写貌,画马更是名高当代,受到大诗人杜甫的激赏,特地作了一首《丹青引》长诗相赠,诗中对他画马艺术的成就大加赞扬。归纳诗文大意,除了推崇曹霸对绘画艺术的执著,也显示他所画的马是一种强调骨格气力的瘦马。韩幹为玄宗时大梁人,曾做官太府寺丞,以擅长写貌享誉于时,也善画人物、佛道、鬼神,尤其工于鞍马。他的画马,初师曹霸,后来超脱自立。天宝初,他进入内廷供奉,立志以内厩饲养御马写生,画遍那些“体态逸异,骨力追风,毛彩照地,不可名状”的内府“木槽马”,如有名的玉花聪、照夜白之类,以及诸王府饲养的骏马。因此他的画马作品,具体而微地呈现出马的真实情态和神采精神外,也能自建风标地创立一种体格高骧肥膘、神态奕逸、带有富贵气息的典型,而与老师曹霸的风格迥然不同。这二人画马风貌虽然殊异,唐后却受到世人一样的推崇,成为历代画马画家模拟师法的对象,于是发展出肥瘦两类画马的传统典型,二人顺理成章地被推为开创者了。可惜二人的作品,除了韩幹尚有流传于今,曹霸的已经无有存世。韩幹的《照夜白》(图38)、《牧马图》,最具考察他艺术风貌的价值。唐代以画马饮誉当时画坛的画家,尚有陈闳、韦偃、江都王李绪、宁王等,作品也都能垂法后世,成为学习这项绘画画家追拟的对象。

图38 唐 韩幹 照夜白 轴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唐代从事画牛的画家,虽然不及鞍马画家众多,但是二三人的成就,也足以为这项题材绘画争得画史一席之地,确立屹立不摇的艺术地位,赢得世人的瞩目和重视。其中第一人是韩滉,为德宗时长安人,曾仕官至宰相,封晋国公,后人多尊称“韩晋公”而不名。他为人多才艺,能文学,喜弹琴,善书法,工绘画,画人物外特擅牛、羊。画史推崇他的画牛,“皆能曲尽其妙”。作品流传后世,幸存《五牛图》卷(图39)一件至今,此画画法笔线粗重,形象古拙,可以一窥唐代画牛的特有风格,也欣赏到他的艺术手法。其次是戴嵩、戴峄兄弟,画史记载二人简略,生卒籍里均不详,仅知与韩滉同时,而且韩滉镇守浙江时,戴嵩曾在其下任职浙西推官。或因此缘故,他画牛是师学自顶头上司的韩滉,却能青出于蓝。前人画史批评他的画牛,能够“穷其野性筋骨之妙”,以及表现“田家川原之美”《宣和画谱》卷十三,《戴嵩》条,文史哲出版社,《画史丛书》(一),525页。,而且有则记事,说他曾画牛和牧童,二者点睛,圆明对照,可以互见对方于目中;又画牛赴流饮水,可见水面浮影与牛唇鼻相连董逌《广川画跋》,《书戴嵩画牛》条,引载于俞昆《中国画论类编》,1032页,华正书局。,显示他作画观察细微与描绘真实之一斑。戴嵩作品流传,北宋《宣和画谱》中记载,收录有三十八件之多,从画题来看,都是绘画牛的习性动态的作品;至今存世则有《斗牛图》一轴,描绘二牛奔踢抵触相斗景象,极尽生动情致,足以印证前人所言不虚,无怪画史称他为这项绘画成就的第一人。由于韩滉、戴嵩和戴峄兄弟等人,在此项画牛上建立了高度的艺术成就,引发后人特别是宋人师法效尤,步武踵继,使得这一题材流行不辍,成就斐然。

图39 唐 韩滉 五牛图 卷(部分)故宫博物院藏

另是,在花鸟画方面。前面已有叙述,禽鸟入画,在我国绘画题材兴起与演进的历史中出现极早,远古时期的器物纹饰中屡有所见。迨及魏晋、南北朝时,禽鸟作为纯粹艺术绘画的表现题材,风气渐开。然而这项绘画能够形成体制规模,并且迅速扩张发展开来,则在唐代。不过,画史记载唐代花鸟绘画情形、画家活动景况,远不及佛道、人物和山水画的热络,甚至连鞍马画也不如。探究原因,或与唐代工艺制作发达,绘画装饰工艺产品的风气盛行,花卉禽鸟主要用作器物绘饰的素材有关。现有存世或发掘出土的唐代文物,金银器、铜镜、织锦及陶器等,器面纹饰中发现极多繁缛精美的禽鸟、花卉图案,即可证明。使得一般画家不愿将这类实用性的工艺画材,用来作为纯粹艺术性绘画的创作素材,导致专门倾向于此发展的画家不多,即使有兴趣者也仅止于兼为,而社会也不视之为艺术作品而加重视。所以画史记载所见,前期此类画家甚少,显得这项绘画发展相当沉寂。

中期以后,因为所有画科竞逐崛兴,花鸟一项也突呈活跃,专擅与兼善画家渐多,及至后期形势日益趋盛,而且出现成就非凡的名家,便是边鸾和刁光胤二人。边鸾,为德宗时京兆人,画史称他“善画花鸟,精妙之极,至于山花、园蔬,无不遍写,花鸟冠于代”朱景玄《唐朝名画录》,30页,《边鸾》条,见《艺术丛编》第一集,第八册,世界书局。,另外也画人畜,兼及蜂、蝶、蝉、雀,俱入妙品。刁光胤,僖宗时长安人,工画湖石、花卉、猫、兔,也画龙水。他曾随驾避难入蜀,并且定居下来,收徒授艺;随他带去的花鸟画,于是在蜀中发展起来,逐渐形成蓬勃兴盛的风气。由于二人对于这项绘画的风气倡导与画学开创,居有领先地位,遂被后世推为开启花鸟画发展的大功臣。可惜二人的作品已不见流传于今,今人无从获睹其庐山真面目。至于唐代花鸟画的面目如何?幸赖近世发掘的唐代遗物中,发现二三件花鸟画迹,提供了认识与欣赏的参考。其中在公元1972年于新疆吐鲁番阿斯达那地方,发现出土第217号古墓的壁画六屏式花鸟画(图40),为绘画形式完整的一件作品,虽非出于名家手笔,而且看来画法粗糙,但可借以想象唐代画家作品的概略情形,仍具艺术审美价值,与提供考察唐代绘画制作模式的参考。

图40 唐 壁画六屏式花鸟图 屏(部分)新疆吐鲁番阿斯达那217号墓出土

唐代花鸟画的崛起,在我国传统绘画中这项画科的发展上,具有下面的意义:一、唐代禽鸟题材的绘画,除仍旧维持过去施于实用性质的装饰而外,愈来愈多地走向纯粹艺术性创作,逐渐趋于建立独立画科的地位。二、从前作为单一形式表现的禽鸟,至此开始搭配以花草树石,出现组合性构图的画面;绘画史中称“花鸟”画一词,正式出现始于唐代。三、由于花鸟画的流行,也引发其他蜂、蝶、蝉、草虫、竹木、蔬果等题材绘画的产生,逐渐拓展开这门画科内容的范畴。

至于其他楼殿屋木、蕃族人马和龙水方面,唐代也有专业画家的兴起,而且表现不凡,如绘画宫殿楼阁的尹继昭,绘画蕃马人物的胡瓌,都能为后世画家建立楷模式法。尤其唐代也已出现画竹和墨竹,更是发此项绘画之滥觞。

综合以上所述,可知绘画自远古草创滋长,发展演进到了唐代,已经迈入一个画学完全成熟与体备法精,而且风行社会蔚成时尚的阶段,特别在画科新旧的开发与完成方面趋于齐备,画家技艺方面获致堪作典范式法的成就,都足为后来绘画的发展提供参考与借镜;易言之,也即是为承接者的继承发展和应变开拓,开创出一片大好形势,提供了优越的条件。

五代

再下来是五代,另一个历史上政治、社会动荡不安的时代。由于延续了唐代末期扰乱不已的政治局面,国家久陷战祸与分裂,社会不安,民生凋疲,造成五代文化发展呈现停滞或衰退的现象,唯独绘画能够维系唐代形势于不坠。

五代绘画的发展,承继晚唐遗绪,发展中心已由中原分散到关中、西蜀和南唐三地,虽然情景已不若先前之盛,但表现出活动的热络频繁,画家技艺的娴熟精良,尤其在光大前人成果方面的青出于蓝,仍然相当令人瞩目。然而,其在画史上表现最具意义的,厥为唐代崛兴的水墨山水和花鸟画,至此快速发展,完成形式和画法的建立,真正奠定后来这两项绘画的传统。

在水墨山水画方面。唐代日趋蓬勃的山水画,特别是浸广流行的水墨画法,演进到了唐末五代,画家继承并予大力拓展,因此无论思想和技法更趋成熟完备,建立画法体系和规范,创作出足以为后世式法的作品。在当时从事拓展这项水墨山水画,开辟一番新气象的画家中,贡献最大与影响深远的有三人,便是荆浩、关仝和董源。

荆浩,字浩然。晚唐后梁时,河南沁水人。为人博学通文,工画山水,继承了唐代王维、张璪、毕宏等一派水墨画法。唐末时,他避乱隐居太行山洪谷,一方面从事于自然的观察,同时在画法上综核前人得失,取长舍短,再自抒心臆,钻研发明,创立自己的新画法新体貌。他曾评论自己的绘画,是:


吴道子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山水,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之所长,成一家之体。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荆浩》条,引载《画史丛书》(一),165页,文史哲出版社。


因此使得他的山水画,遂被后人评为唐末五代之冠;他那创新风貌的画体,也被认为是山水画发展史上的一次变革。如明代王肯堂论山水画的演进,就说:


自六朝以来,一变而王维、张璪、毕宏、郑虔;再变而荆(浩)、关(仝);三变而董源、李成、范宽,极矣。王肯堂《郁冈斋笔尘》中论画,引载俞昆《中国画论类编》第六编,750页,华正书局。


另一方面对于前人画法作默想思维的考察,写了一篇《笔法记》,以阐述他对山水绘画的理念。有关山水画理论的文字,虽然不始于五代,远在东晋时的顾恺之,南朝宋的宗炳、王微,就已出现了此类言论,但论内容的精辟与影响后世的深远,则以荆浩的这篇文章为最。文章中创立了山水绘画的“六法”论,提出“气”、“韵”、“思”、“景”、“笔”、“墨”六字,来统摄山水画的旨义和精神;解析“似”与“真”的区别,强调“真”为绘画美的中心,也是“景”的生命整体所在;另外也强调“笔”“墨”的重要,以及提出一些用笔的要点和易犯的弊端。他的这篇《笔法记》,和南北朝谢赫所主张的“六法”,都是我国绘画理论和美学发展史上极具价值的文献,有着同样的重要性和地位,它直接影响到宋代山水画思想的发展,嘉惠后来山水画学的进步。

荆浩的山水作品,流传今日仅得《匡庐图》一件。这件作品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画为立轴,绢本,墨画。图中绘画大小林立的山峰,峰顶丛生小树,高耸入云,峭壁间飞瀑如练,烟岚缥缈,山腰密林中院落隐约可见,一条小路穿过两块巨岩间,蜿蜒下至山脚处,路旁则是溪流穿岩裂石,折落数迭下注河中,山脚水边树木掩映中复见平陂,村居屋舍错落其上,近处水上有人撑船,远处土坡路上行人正欲过桥。整个画面描绘峰峦巍峨,林木瘦劲,溪流曲折,山居静谧,构图复杂,布景丰富,引人入胜。此画系采用“全景山水”的经营,结构森严,笔墨精润,开启了宋代山水画构图形式之先河。

关仝,后梁时长安人,工画山水,师法荆浩,刻意力学,寝食俱废,终至有成,晚年享有出蓝之誉。他的绘画喜作秋山、寒林、村居野渡、幽人逸士、渔市山驿之类题材。峰峦叠嶂,山间涧壑,悬泉飞瀑等景致,多为实地写生关、陕地方风景而来。前人评论其画法,是“脱略毫楮,笔愈简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意愈长,而深邃古淡”《宣和画谱》卷十,107页,《关仝》条,引载《画史丛书》(一),481页,文史哲出版社。。如存世作品的《秋山晚翠图》(图41),图中绘画近处为巨大浑厚的岩石,下临溪涧,树木挺生其上;远处则为群聚耸立的山岭,流泉飞瀑穿插其间,占满绝大部分画面;景物由近而远渐次推移缩小,物体大小俱见比例,极具写生实景情趣;石块画法结体不作奇巧布置,细笔精致的直皴,硬如刮铁,使得山石具有坚实浑厚的质感,气势磅礴,最能展现他的个人艺术特色。

图41 五代 关仝 秋山晚翠图 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荆浩和关仝所创立的新山水画体,由于他们杰出的个人表现,获得世人广大的赞誉,使得学习他们画法的人很多,其中不少带着高超绝艺直接过渡到北宋,成了开启北宋初山水画风的先驱。

再是董源,南唐后主时钟陵人。善画山水,能作设色和水墨两种画法,作品多写江南真景,布局不为奇峭但取平淡自然,树石幽润,峰峦清深,一派天真烂漫的情致,意趣高古幽邃。他杰出的艺术成就,所创独特的山水画体制,风标特出,师法学习的人很多。同样直接影响到宋代山水画的发展。甚至有画史将他归属于宋代绘画中评论。

在花鸟画方面。能够承接唐代这项绘画方兴未艾之势,带动风气与开创新境地,也有二人。一是西蜀的黄筌,成都人,于画能够广师博学,精通各类画科,花鸟最称出色,曾直接受业于唐末大家刁光胤、滕昌佑,精妙绝伦。由于任职内廷待诏,绘画多撷取宫御饲养的奇禽异卉;画法则重视骨笔格法,因此作品笔线勾勒谨严精工,赋色秾艳,予人华美富丽之感,而有“黄家富贵”的谚称。他的画迹存世,绝无仅有《写生珍禽图》一卷(图42),可以欣赏到他那极端写实而精工的艺术风貌。另是南唐的徐熙,江南钟陵人,善画花鸟草虫,出于写生;由于身为布衣,多以江湖凫雁、汀花水竹为题材;画法重视骨法外,更讲求神情气韵,所以多出于简笔淡彩,作品兼具骨气风神,迥异于上述黄筌的风格,后人相对称为“徐熙野逸”。徐熙的作品流传至今,有件传为他的《玉堂富贵图》(图43),画中牡丹繁花成簇,配以湖石栖禽,精工中透着自然生动的情致,颇能显出他画法的特色。

图42 五代·西蜀 黄筌 写生珍禽图 卷(部分)故宫博物院藏

图43 五代·南唐 徐熙 玉堂富贵图 轴(部分)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黄筌、徐熙二人所建立的画体和画风,也正是北宋以后流行的花鸟画法中,“双钩”和“写意”两种画法的由来。

山水、花鸟画而外,五代的人物画也表现相当出色,同样充当了唐、宋之间承先启后的过渡角色。其中出身南唐的画家,由于此地唐末以来艺术发展风气自由,人物画接受走着唯美路线的周昉一路画法,代表画家有:尚有存世《文苑图》的周文矩、《韩熙载夜宴图》的顾闳中,作画手法俱能因陈出新,风格精美。另是唐末以来盛行佛道宗教画而且画风开放的西蜀,继续维持这项风气,能够开创新格局的,则有画罗汉别开生面的贯休,他所创始的《十六罗汉像》,流为后世画家奉为依归的典型。其他还有不少此项画科的画家,成就也都不凡。

五代国祚虽短,但在绘画的发展上,对于画法的改进与发明俱有莫大贡献;因为时间上直接宋代,上述这些杰出的绘画家族子弟或学生,多有进入宋代与侧身画院,亲身参与北宋初期的绘画活动,成为推动与主导宋初画学发展的力量,其中有的甚至可以归并于宋代论述。因此,五代绘画发展的情景,事实上可视为辉煌璀璨的宋代绘画所展露的前景。

纵观宋代以前绘画发展的情形,由于历时漫长久远,中间经过不断演进和进步,积蓄丰富的经验,使得这项文化中极其重要的绘画艺术,无论是思想、技法、理论等方面,都已建立厚实的基础与迈入完全成熟的阶段;同时也营造了一个传统与创新并存,可以尽情发挥的广大空间。这一切都为位居历史中枢、肩负承先启后责任的宋代,提供了优越的历史背景和条件,由此顺势推移开展,终至高屋建瓴,水到渠成,为我国绘画发展史开创出另一个新的兴盛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