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我开始接触中国古代绘画,便喜欢上宋画。此后,走上专业书画艺术史研究,随着时间推移,接触范围扩大,涉猎日广,对于其他朝代的绘画都有接触与认识,甚至有的也做过特定研究,但是对于宋代绘画这份原始的感情却从未改变,始终如一。
我喜欢宋代绘画,完全出于被它那独具的艺术魅力所吸引。我也曾经听过许多识与不识人士谈论,他们第一眼看到宋代绘画时,都会有种莫名的惊艳感觉,深深为它而着迷,即使外国爱好艺术者也都有此感觉。美国布朗大学(Brown University)艺术史教授劳瑞(Bates Lowry),在他所著《视觉经验》(The Visual Experience)一书中,谈论欣赏艺术的要素与法则,曾三度借用中国绘画作为解释学说的范例,引用作品的画家马远、牧溪却都是宋代画家,不是因为宋人作品具有迷人魅力何至于此。我也观察到凡是前往台北故宫博物院参观的观众,不论中外,来到宋画展览柜前,多会伫足较长时间仔细观赏展品,有的还会轻声发出来自内心交织着惊奇和喜悦的喟叹,我想都是同样感受到宋画那份特质的反应罢。
在中国历史上,宋代刚好处于中枢地位,无论文化、政治、典章制度等,在此之前经过历代演进,至此均已发展完成以至大成阶段。宋代绘画亦是如此,它承袭前面历代画家累积的成就,在既有的丰厚基础上顺势而为,开张捭阖,终将它发展到画史上的极盛阶段;另一方面因时代本身社会人文背景等因素,宋代绘画在画学上更能发展出自我特殊性,散发出其他时代所没有的特质,成为后来画家仿真仿效的对象。因此,宋代绘画发展是之前的总结也是后来的开始,既是承继前人成就发扬光大,也能萌发应变契机,开启后来发展新局面,对于中国绘画的发展,有着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贡献,不愧画史上黄金时代的称谓。
宋代绘画发展辉煌灿烂,被称中国绘画史上的鼎盛时代,不仅发展景象盛况空前,而且题材包罗万有,画科包前孕后,画家杰出众多,画学精辟彪炳,技艺精绝高超,都为前后时代所不及,造成它超越古今的地位。所以能够如此的原因很多,将在本书中都有详细论叙,此地暂且不谈。此处单就其绘画作品本身散发的特色,带给观赏者诸多兴会,令人产生视觉美感的情形,略述一二。
我国绘画汉代以前纯为民族面貌,自魏晋、南北朝佛教输入,即受到伴随而来的佛教艺术影响,此后画家作画逐渐因袭外来的形式、技法甚至造型,物极必反,迄于唐代吴道子开始试着回归本土化,然而真正达到完全展现自我民族面目的是到宋代。我们观赏宋代绘画,无论表现的是何题材与形式,看到的面貌纯粹是我们周边所有的一切,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产生的人事物,民胞物与,带给观赏者一种浓郁的同属感,倍感温馨而亲切。
我们观赏宋代绘画,心中会充满繁富丰盈的感受,不仅表现在形式的多样,中国绘画载体所有流行形式,宋代可说已经完全齐备;尤其在题材使用方面无所不有,除了人物画方面包括宗教题材的佛、道、鬼神、散仙、神话故事,图像题材的传真写照、圣贤图像、故事人物,想象文人生活画、民俗人物画、政治纪事画、外族人马画等人物画外,还有飞走游潜的动物,树木花草类植物,以及一年四季气象不同、阴晴雨雪云雾变幻不定的山川大地,等等,一一呈现画幅上,令人有丰富多样难以穷究的感觉。
再是,宋代绘画不只是回归民族而且深入社会,撷取人间事物、社会万象与现实生活加以描绘。绘画的对象,小至个人的行为,如搔痒、挖耳、呵欠、打喷嚏的畅快表情;大至人群团体的描绘,如夜市、清明上河等的繁忙热闹景象。以及描绘那些表演傩戏、蹴鞠、傀儡戏、角抵、灸艾、村医、村学、茗园赌市、货郎、杂剧打花鼓、婴戏、梳妆、耕织,以及文人生活等画作,不仅真实生动地刻画出宋代民间习俗、社会生活情景,仿佛让观赏者有如置身宋代社会;而且绘画人物个个情态可掬、栩栩如生;山水林泉宛如诗境,令人赏心悦目,不忍离去。
宋代绘画作品另一吸引人的,是画中所呈现的高超技艺,其中尤其是使用毛笔的能力,也就是运用毛笔画出线条再由线条结构以成形象的技法,线条用于人物画也用于山水、花鸟等画法,所以笔线在中国传统绘画中居有至高的地位。南北朝南齐谢赫论画《六法》,之一即为《骨法用笔》,后世画家悬为圭臬。宋代画家在历代前辈长时累积的经验中精心钻研,不仅开发了许多种类的笔线,而且驾驭笔线更臻达随心所欲的地步;画家熟悉每一线条的特性因应表现事物所需而运用,配合写实的思想,所以能够画出形质兼备、形神俱全的作品,更增加了绘画的美感;更何况,精爽遒丽的笔线本身即具有高度的审美性。
除了上述绘画的有形美感经验,观赏者若是仔细体会,宋画作品里还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兴味,渗入大脑的思考思维中,引领你沉思冥想。这是因为宋代社会流行理学思想,画家感染风气,作画时心灵也沉浸理学所秉持穷理究性的主张,捕捉对象的内在,完成的作品自然蕴含这层哲理,因此无形中将绘画作品的审美升华到形而上的精神境地。因此,观赏者欣赏宋画之际,心中仿佛得到一份涤尽杂念、沉淀心灵的宁静。
综合而言,宋代为中国绘画史上发展景况迈入鼎盛,写实主义臻达顶峰,也是唯美风尚、古典主义炽热的时代。集各项成就之大成,前后时代无与堪比。其绘画精美高妙,更是其他时代望尘莫及。作品审美兴味,能够结合“真”、“理”、“意”、“神”、“趣”于一身,堪称空前绝后。
宋代绘画既然具有如此高的艺术价值,堪称中国文化精华,民族瑰宝,值得广大国人认识与欣赏,理应加以宣扬广播。幸赖记载与论叙宋代绘画的书籍文章不少,尤其画迹流传保存今日,散布国内外公私收藏数量相当可观,相辅相成,可以帮助更实际地了解其绘画面目的情形。
本书之作,旨在为对我国绘画具有兴趣尤其喜爱宋画的人士,提供粗浅的信息以为入门参考。缺失遗漏在所难免,尚望硕学贤达不吝指教,不胜感激!
佘城
于台北外双溪不碍云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