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地第六
算地,就是计算土地。这一节中商鞅论述了合理开发利用土地与强国的关系。“算地”是为了“任地待役”,即以地养战,保证军队的力量。其具体内容有:土地面积要和所居住的人口相适应;国土中山林、湖泊、溪流、都邑、道路、农田的比例要合理。而实现上述目标的方法是为提高民众从事农耕的积极性,篇中指出国君要充分利用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制定严苛的法令堵塞显荣佚乐之途,以“利出于地”、“民资藏于地”的政策迫使百姓将力量投入到开荒种地上。
凡世主之患(1):用兵者不量力(2),治草莱者不度地(3)。故有地狭而民众者,民胜其地(4);地广而民少者,地胜其民。民胜其地,务开(5);地胜其民者,事徕(6)。开徕,则行倍(7)。民过地,则国功寡而兵力少;地过民,则山泽财物不为用。夫弃天物遂民淫者(8),世主之务过也。而上下事之,故民众而兵弱,地大而力小。故为国任地者(9):山林居什一,薮泽居什一,溪谷流水居什一,都市蹊道居什一,恶田居什二,良田居什四,此先王之正律也。故为国分田数小(10):亩五百,足待一役,此地不任也(11)。方土百里,出战卒万人者,数小也。此其垦田足以食其民,都邑遂路足以处其民,山林、薮泽、溪谷足以供其利,薮泽隄防足以畜(12)。故兵出,粮给而财有余;兵休,民作而畜长足(13)。此所谓任地待役之律也。
【注释】
(1)患:弊病。
(2)量:审度。
(3)草莱:指荒地。度(duó):度量。
(4)胜:超过。
(5)务:从事。开:开垦。
(6)徕:招徕。
(7)行:将。
(8)遂:顺遂。淫:放纵。
(9)任:承当,禁受。意谓超出地力。
(10)数小:人数少,意谓人数少于土地则不能尽地力。
(11)任:承担,胜任。
(12)隄:同“堤”。
(13)作:劳作,指务农。畜(xù):积蓄。
【译文】
一般国君犯的弊病是:用兵作战时不衡量自己的实力,开垦荒地时不计算好土地。因此有地方狭小而人口众多的情况,那是人口的数量超过了其所拥有的土地;也有土地广阔而人口稀少的情况,那是土地面积超过了人口数量。人口数量超过其拥有的土地,就要致力开垦荒地;土地面积超过人口,就要想办法招徕人口开荒。开垦荒地招徕外民,国力将成倍地增长。人口超过了其拥有的土地,那么国家取得的功绩就少而且兵力不足;土地面积超过人口数量,那么国家的山林、湖泽的财力物力就不会得到充分利用。放弃自然资源而放纵民众游手好闲,这是君主在行政上的过失。可是现在上上下下都这么做,因此,人口虽多而军队的实力却很弱,土地虽广而国家的实力却很小。所以君主统治国家利用土地的比例应该是:山林占十分之一,湖泊沼泽占十分之一,河流占十分之一,城市、道路占十分之一,薄地占十分之二,良田占十分之四,这是前代帝王的明确规定。所以治理国家给民众分配耕地使人数少于耕地数。五百亩土地国家得到的税收,足以养活一个士兵,这是地力还没有充分利用。土地方圆百里,能派出兵士一万人,是因为人数少于土地数。所以,让国家可耕种的土地足以养活那里的民众,城市乡村道路足够民众居住,山地、森林、湖泊、沼泽、山谷足够供应民众各种生活物资,湖泊、沼泽的堤坝足够积蓄水源。因此,军队出征作战,粮食的供应充足而财力有余;战事结束时,民众都从事农耕而积存经常富足。这就叫以地养战的规则。
今世主有地方数千里,食不足以待役实仓,而兵为邻敌,臣故为世主患之。夫地大而不垦者,与无地同;民众而不用者,与无民同。故为国之数(1),务在垦草;用兵之道,务在壹赏。私利塞于外,则民务属于农(2);属于农,则朴;朴,则畏令。私赏禁于下,则民力抟于敌(3);抟于敌,则胜。奚以知其然也(4)?夫民之情,朴则生劳而易力(5),穷则生知而权利(6)。易力则轻死而乐用,权利则畏罚而易苦(7)。易苦则地力尽,乐用则兵力尽。夫治国者,能尽地力而致民死者,名与利交至。
【注释】
(1)数:术。
(2)属(zhǔ):依托。
(3)抟(tuán):聚集。
(4)奚:何,疑问副词。
(5)劳:劳作。易力:以出力为易。
(6)知:同“智”。权利:权衡利弊。
(7)苦:指农作。《算地》篇云:“夫农,民之所苦。”
【译文】
现在君主拥有方圆几千里的土地,粮食还不够用来供养兵卒、装满粮仓,可是军队却与邻国为敌,所以我为君主担忧这件事。土地广大却不去开垦,和没有土地一样;人口众多却不能利用,和没有民众一样。所以,治理国家的方法,一定是开垦荒地;用兵的办法,关键在于统一奖赏的条件。堵塞民众从耕战之外获得私利的途径,那么民众就一定会依附于农耕;民众依附于农业,就一定淳朴;民众淳朴,就一定害怕法令。禁止臣子在下面私自行赏,那么民众的力量就会集中到对敌国作战上;集中于对敌作战,就一定能获胜。怎么知道会这样呢?人之常情,朴实就会劳作而不吝惜自己的力气,人贫穷就会产生智谋而衡量个人得失。以出力为易事就会不怕死而乐于被君主使用,权衡利弊就会害怕刑罚而以劳苦耕作为易。以苦为易就能够尽地力,乐于被君主使用就会最大地发挥兵力。治理国家的人,能够尽地力又能够让百姓效死,名和利就都得到了。
民之性:饥而求食,劳而求佚(1),苦则索乐,辱则求荣,此民之情也。民之求利,失礼之法;求名,失性之常。奚以论其然也?今夫盗贼上犯君上之所禁,而下失臣民之礼,故名辱而身危,犹不止者,利也。其上世之士,衣不煖肤(2),食不满肠,苦其志意,劳其四肢,伤其五脏,而益裕广耳(3),非生之常也(4),而为之者,名也。故曰:名利之所凑(5),则民道之。
【注释】
(1)佚:安逸。
(2)煖(nuǎn):同“暖”。
(3)裕:多。
(4)生:古同“性”,指天性、本性。
(5)凑:聚集。
【译文】
人天生的本性是:饿了就要寻找食物,累了就寻求安逸,痛苦了就寻找欢乐,屈辱了就追求荣耀,这是人之常情。人追求个人私利,就会违背礼制;追求名誉,就会丧失人的本性。根据什么说他们这样呢?现在盗贼对上违反了君主的禁令,而在下面丧失了臣子的礼仪,因此他们的名声不好而生命也有危险,他们仍然不停止,这是因为利益的关系。那些古代的名士,穿的衣不蔽体,吃的不能填饱胃肠,磨练自己的意志,辛劳自己的四肢,伤害自己的五脏,这样的人物很多,这不是正常的人性,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名利。所以说:名和利之所在,民众就会趋向它。
主操名利之柄而能致功名者,数也。圣人审权以操柄,审数以使民。数者,臣主之术,而国之要也。故万乘失数而不危(1),臣主失术而不乱者,未之有也。今世主欲辟地治民而不审数,臣欲尽其事而不立术。故国有不服之民,主有不令之臣(2)。故圣人之为国也,入令民以属农,出令民以计战(3)。夫农,民之所苦;而战,民之所危也(4)。犯其所苦,行其所危者(5),计也。故民生则计利,死则虑名。名利之所出,不可不审也。利出于地,则民尽力;名出于战,则民致死。入使民尽力,则草不荒;出使民致死,则胜敌。胜敌而草不荒,富强之功可坐而致也。
【注释】
(1)乘(shèng):车辆。古代四匹马拉的一辆兵车为一乘。
(2)不令:不听从命令。
(3)计:衡量利害。
(4)危:以为危险,害怕。
(5)犯:触及,此指从事。
【译文】
君主掌握着给予民众名和利的大权而能使国家名利双收的原因,是统治方法。圣明的君主审视权力来操控名利,审视统治方法再役使民众。统治方法,是为君之术,也是治国的关键。所以,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统治失误却不危险,君主统治方法失误而国家不混乱的情况,从没有过。现在君主想要开辟土地统治民众却不审视统治政策,大臣想要尽责而不确立治国方法。所以,国家有不服从的民众,君主有不听命的大臣。因此圣明的君主治理国家,在国内让民众来依附于农业,对外让民众考虑利害对敌作战。农耕,是民众认为辛苦的事;而打仗,是民众认为危险的事。民众肯做自己认为辛苦的事,干自己认为危险的事,这是出于一种利害的衡量。所以,民众活着就要衡量自己的利益,死也会考虑自己的名望。对名和利的来源,不能不仔细考察。利来源于土地,那么民众就会尽力耕地;名来源于对外作战,那么民众就会拼死作战。在国内让民众尽力种地,那么地就不会荒芜;对外让民众拼死作战,就能战胜敌国。能战胜敌国而土地又不荒芜,富强的局面便唾手可得了。
今则不然。世主之所以加务者,皆非国之急也。身有尧、舜之行,而功不及汤、武之略者(1),此执柄之罪也(2)。臣请语其过:夫治国舍势而任谈说,则身修而功寡(3)。故事《诗》、《书》谈说之士,则民游而轻其君;事处士(4),则民远而非其上;事勇士,则民竞而轻其禁(5);技艺之士用,则民剽而易徙(6);商贾之士佚且利,则民缘而议其上(7)。故五民加于国用,则田荒而兵弱。谈说之士资在于口,处士资在于意,勇士资在于气,技艺之士资在于手,商贾之士资在于身。故天下一宅,而圜身资(8)。民资重于身,而偏托势于外(9)。挟重资,归偏家(10),尧、舜之所难也。故汤、武禁之,则功立而名成。圣人非能以世之所易胜其所难也,必以其所难胜其所易。故民愚,则知可以胜之;世知,则力可以胜之。臣愚,则易力而难巧;世巧,则易知而难力。故神农教耕而王天下,师其知也;汤、武致强而征诸侯,服其力也。今世巧而民淫,方效汤、武之时(11),而行神农之事,以随世禁(12)。故千乘惑乱,此其所加务者,过也。
【注释】
(1)略:获得,收获。
(2)执柄:指君主。
(3)修:修养。
(4)处士:有才德而隐居不仕的人。
(5)竞:强悍。
(6)剽:轻捷。
(7)缘:攀附。
(8)圜(huán):环绕。
(9)偏:通“遍”。
(10)偏:偏私。
(11)方效:仿效。
(12)随:此处借为“堕”,毁坏。
【译文】
现在却不是这样。国君卖力做的,都不是国家当务之急的事情。他们身上有尧舜的品德,但他们所建立的功绩却赶不上商汤和周武王,这是因为他们掌握权柄之人的过错。请让我说说他们的过错:治理国家放弃统治方法而任用喜欢空谈的人,那么自身修养好可功绩却少。所以,任用读《诗》、《书》的空谈之士,那么民众就会四处游荡轻视君主;任用那些隐逸之士,那么民众就会疏远君主并且诽谤君主;任用勇士,民众就会强悍而不重视君主的禁令;手工业者被任用,那么民众就轻浮好动而喜欢迁移;有钱的商人生活安逸而且能够赚钱,那么民众就会攀附他们而议论君主。如果这五种人被国家任用,那田地就会荒芜而军队的战斗力会削弱。空谈之人的资本在于巧言善辩,隐士的资本在于他的心志高洁,勇士的资本在于勇气,手工业者的资本在于一双巧手,商人的资本在于他自身。所以,这些人以四海为家,因为周身就是他们的资本。民众把自己谋生的资本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而在国外到处寻求势力来依附。挟带藉以安身立命的资本,归附于私门,就是像尧、舜那样的贤明君主也难以将国家治理好。因此,商汤和周武王下令禁止这种情况,而功成名就。圣明的君主不是能够用世上容易做到的驾驭难以做到的,一定是用难以做到的来驾驭容易做到的。如果人们愚昧,那便可以用智慧战胜他们;世上的人有智慧,就可以用力量战胜他们。人们愚昧,那么他们就以出力为易而以技巧为难;世人有技巧,则以智慧为易而以出力为难。古代神农教会人们耕田而成为天下帝王,这是因为人们要学习他的智慧;商汤和周武王创造了强大的军队而征服天下诸侯,这是因为诸侯们屈服于他们的强力。现在世人多机巧而且民众多放荡,正是仿效商汤和周武王的时候,可是君主们却做神农当年做的事,破坏了治国的禁忌。所以,拥有千辆兵车的大国也混乱,这是因为他们特别认真去做的事情,都已经错了。
民之生(1):度而取长,称而取重,权而索利。明君慎观三者,则国治可立,而民能可得。国之所以求民者少,而民之所以避求者多。入使民属于农,出使民壹于战。故圣人之治也,多禁以止能(2),任力以穷诈(3)。两者偏用,则境内之民壹;民壹,则农;农则朴;朴则安居而恶出。故圣人之为国也,民资藏于地,而偏托危于外(4)。资藏于地则朴,托危于外则惑。民入则朴,出则惑,故其农勉而战戢也(5)。民之农勉则资重,战戢则邻危。资重则不可负而逃,邻危则不归于外。无资归危外托,狂夫之所不为也。故圣人之为国也,观俗立法则治;察国事本则宜。不观时俗,不察国本,则其法立而民乱,事剧而功寡(6)。此臣之所谓过也。
【注释】
(1)生:天性,本性。
(2)能:能力,此指农耕以外的能力。
(3)穷:杜绝。
(4)偏:少。托:凭借。危:通“诡”,欺诈。
(5)戢(jí):聚。
(6)剧:多。
【译文】
人之常情:用尺量的东西会选取长的,用秤来称的东西就会选取重的,衡量个人的得失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英明的君主认真思量这三种情况,那么治理国家的原则就能确立,而民众的才能就可以得到利用了。国家对民众的要求不多,可民众躲避国君要求的办法很多。在内役使民众依附于农业,对外让民众专心于作战。所以,圣明的君主治理国家,制定很多禁令来限制民众农战以外的才能,任用民力来杜绝欺诈行为。这两个办法推广使用,那国内的民众就会一心;民众一心,就会专心务农;专心务农,就会朴实;民众朴实,就会安于居所而厌恶外出。所以圣明的君主治理国家,让民众将收入来源寄托在土地上,而很少能够凭借欺诈在外安身。民众将收入来源寄托到土地里就会朴实,而凭借欺诈在外安身就会疑惑。民众在国内朴实,在国外疑惑,所以他们从事农耕尽力而作战时能够集聚团结。民众努力从事农业生产财物就会增多,作战能够集聚团结邻国就会危险。民众财物多就不容易带着出逃,邻国危险就不会去投靠。没有资本凭借欺诈投身外国,就是疯子也不会这么做。所以圣明的君主治理国家,观察风俗来确立法规就能把国家治理好;根据国情从事根本之业就能治理得当。不观察当时的风俗,不考察国家的根本,那么国家法令制定了民众却会混乱;政务繁忙而功绩少,这就是我所说的过失啊。
夫刑者,所以禁邪也;而赏者,所以助禁也。羞辱劳苦者,民之所恶也;显荣佚乐者,民之所务也。故其国刑不可恶,而爵禄不足务也,此亡国之兆也。刑人复漏(1),则小人辟淫而不苦刑(2),则徼倖于上以利求(3)。显荣之门不一,则君子事势以成名。小人不避其禁,故刑烦(4)。君子不设其令,则罚舛。刑烦而罚行者,国多奸。则富者不能守其财,而贫者不能事其业,田荒而国贫。田荒,则民诈生;国贫,则上匮赏。故圣人之为治也,刑人无国位(5),戮人无官任(6)。刑人有列,则君子下其位;衣锦食肉,则小人冀其利。君子下其位,则羞功;小人冀其利(7),则伐奸(8)。故刑戮者所以止奸也,而官爵者所以劝功也。今国立爵而民羞之,设刑而民乐之。此盖法术之患也。故君子操权一正以立术(9),立官贵爵以称之,论劳举功以任之。则是上下之称平。上下之称平,则臣得尽其力,而主得专其柄。
【注释】
(1)复:掩藏。漏:漏网。
(2)辟:邪僻,不老实。苦:惧怕。
(3)徼倖:侥幸。
(4)烦:多。
(5)刑人:受刑之人。
(6)戮人:罪人。
(7)冀:希望。
(8)伐:夸耀。
(9)正:政。
【译文】
刑罚,是用来禁止奸邪的手段;赏赐,是用来辅助刑罚的手段。羞辱劳苦,是人民所憎恶的;显荣逸乐,是人民所追求的。所以,如果国家的刑罚不令人惧怕,而爵禄不能吸引百姓去追求,这就是亡国的预兆了。如果该受刑罚的人能够躲避逃脱,那么百姓就邪僻放纵而不惧怕刑罚,就会对于君上存着侥幸的心理而去追求私利。如果显荣不出于一途,那么官吏就要攀附权势贵族来获取名誉。百姓不避国家的禁令,所以触犯刑罚的情况就要繁多。官吏不执行法令,刑罚就要错乱。刑罚名目繁多而又错乱,就使国家的奸行多。这样,富人就不能保有他们的财产,穷人就不得从事他们的职业,土地就荒废,国家就贫穷。土地荒废,民众中会有欺诈产生;国家贫穷,国君就缺少财物进行赏赐。所以圣人治国,受过刑的人在社会上没有地位,犯过罪的人在朝廷上没有官做。如果受过刑的人位列朝班,官吏就会看不起自己的地位。如果犯过罪的人锦衣玉食,百姓就会贪图他们获得的利益。官吏看不起自己的职位,就会以自己忠于职守为可耻;百姓贪图非分的利益,就会以自己的奸巧为夸耀的资本。原本刑罚是禁止人们作奸的手段,官爵是鼓励人们立功的手段。现在国家设置官爵而人们以忠于职守为耻,制定刑罚,而人们以犯法为荣。这就是在法度方针上有弊病。因此,国君必须掌握大权统一政策而制定统治方针,封官授爵来奖励民众,按照功劳来任用群臣。这样,上上下下就会平衡。上下平衡,臣民就能为国尽力,国君也就能掌握统治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