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影子
达林太太发出一声尖叫,刹那间,育儿室的门开了,娜娜冲了进来,她刚刚结束了自己的休假。她咆哮一声,扑向男孩,男孩却轻轻一跃,向窗外跳了出去。达林太太又一次尖叫起来,这一次,她是在为那个男孩担心,因为她觉得他肯定要摔死了。她冲下楼,跑到街上,但是街上什么都没有。她抬起头望向天空,黑沉沉的天空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流星的光点划过。
达林太太重新回到了育儿室,她发现娜娜的嘴里好像叼着什么东西,是那个男孩的影子!原来,当他从窗口一跃而出时,娜娜迅速地关上了窗,男孩尽管溜之大吉,可他的影子却没这么幸运,娜娜“砰”的一声把窗子关上,猛地把影子扯了下来。
可以相信,达林太太非常仔细地检查了那个影子,可惜,这真的只是一个影子而已,和其他影子没两样。
对于该如何处理这个影子,娜娜立场坚定,她把它衔到窗外,意思是:“他肯定会回来找影子,我们把它挂在一个容易看到的地方,省得他又进来骚扰孩子们。”
可达林太太不这么认为。她难以接受就这样把影子挂在窗外,因为它看上去就像一件湿衣服,这会降低整个房子的格调。达林太太于是决定把影子卷起来,小心地把它收进一个抽屉,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事告诉自己的丈夫。
一个星期以后,那一天到来了,那个让人永生难忘的星期五。
“每逢星期五,我本应该特别当心啊!”达林太太后来总是对丈夫说这句话。
“不,不,”达林先生总是接着说,“我才应该对此负全部责任。我,乔治·达林,得为此负责。吾之罪过,吾之罪过……”他受过古典文学的教育。
他们往往就这么干坐着,整晚整晚地回忆那个不祥的星期五。
“那天要是没有接受晚会的邀请该多好!”达林太太说。
“那天要是没往娜娜的碗里倒我的药水该多好!”达林先生说。
“那天要是假装喜欢喝那药该多好!”娜娜饱含热泪的双眼这么说。
“都怪我太爱参加晚会了,乔治。”
“都怪我生来就有那倒霉的幽默感,我最亲爱的。”
“都怪我太斤斤计较了,亲爱的先生和太太。”
然后,他们中的一个或几个会放声痛哭。娜娜还会自责:“真是的,真是的,他们真不该用一条狗当保姆啊!”有好几回,都是达林先生用手帕给娜娜擦眼泪。
“那个鬼东西!”达林先生嚷道,娜娜大叫附和。不过,达林太太从来没有怪过彼得,在她的右嘴角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着她辱骂彼得。
他们就那样坐在空荡荡的育儿室里,不断地回想着那个可怕的夜晚所发生的每一个小小的细节。
一开始其实太平无事,就像其他任何一个平常的夜晚,娜娜给迈克尔放好了洗澡水,并且把他驮了过去。
“我不要睡觉,”迈克尔大嚷道,好像只要他说了就算数,“我不要,我不要!娜娜,现在还没有到六点呢。哦,哦,我再也不爱你了,娜娜。我告诉你我不要洗澡,不要洗,不要洗!”
这时,达林太太走了进来,穿着她的白色晚礼服。她今天很早就开始梳妆打扮,此刻,她脖子上戴着丈夫送的项链,手腕上戴着向温迪借来的手镯,温迪很喜欢把自己的手镯借给妈妈。
达林太太发现两个大孩子正在玩扮演爸爸妈妈的游戏,重现温迪出世那一天的情景。约翰说:“我很高兴地通知你,达林太太,你现在是一个母亲了。”他那劲头就好像达林先生当天真的这样说过似的。
温迪则高兴地跳着舞,就像达林太太真的这么跳过一样。
然后,约翰出世了,因为他是个男孩,所以显得特别神气。再后来,迈克尔洗完澡进来了,他要求把他也生下来,可是约翰粗鲁地说,他们不想再要一个孩子了。
迈克尔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没有人要我!”于是,那边那个穿着晚礼服的太太坐不住了。
“我要,”她说,“我非常想要第三个孩子。”
“男孩还是女孩?”迈克尔问,他还有点儿不太肯定。
“男孩。”
于是,他纵身跃入她的怀中。现在达林先生、太太和娜娜回想起来,这在当时真是一件小事;可一想到那是迈克尔在育儿室待的最后一夜,它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他们继续回忆着。
“就在那时,我像龙卷风似的冲进来了,是吧?”达林先生嘲笑自己,而且当时他确实挺像一阵龙卷风的。
其实他这么做也情有可原。当时他也在为参加晚会而打扮自己,开头一切顺利,直到他开始对付自己的领结。不得不说这是件奇怪的事,尽管达林先生懂得股票啊、红利啊之类的事,但对付起他的领结来却实在没啥好办法。有时候,这玩意儿温顺至极,乖乖由他摆布;但偶尔有几次,要是他可以收起自己的自尊,戴上一个现成的领结,那对全家来说就是件好事。
这次就不幸发生了这种状况。他冲进育儿室,手里还捏着个被揉成一团的混账小领结。
“怎么啦,孩子他爸?”
“怎么啦!”他吼着,“这个领结,它就是系不上!”他开始变得尖刻起来,“围着我的脖子就不行,可是在床柱上呢,哦,没问题,我都在那上面打了二十次了。只要一移到我脖子上,就又不行啦!可恨,怎么都不行,千方百计为难我!”
他觉得这一番表述还没有引起妻子足够的重视,就很严肃地说:“孩子他妈,我可要警告你,要是今天晚上我系不上这个该死的领结,我就不去赴宴了;要是我今天晚上不去参加晚会,我就再也不能去上班了;要是我再也不去上班,你和我都得饿死,咱们家的孩子都得流浪街头。”
即使听到如此严重的威胁,达林太太还是非常冷静。“我来试试,亲爱的。”她说。其实,达林先生跑过来找她,就是想让她给他系领结。达林太太用自己的纤纤巧手给他系好了领结,而此时,孩子们都围在他们身边,等着看他们的命运到底如何。有些男人可能会为此感到尴尬,因为这个领结难题一到她手上就显得不费吹灰之力;不过达林先生可不是这样的人,他顺口道了声谢,就把刚才的狂怒抛到了九霄云外,甚至在下一秒,他就驮着迈克尔在房间里跳起舞来。
娜娜进来以后,游戏就停止了。糟糕的是,达林先生撞到了娜娜,于是他的裤子上粘满了狗毛。这裤子不仅是新的,而且还是达林先生的第一条背带裤。他咬紧了嘴唇,否则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当然,达林太太很快就替他刷掉了狗毛,可是,他又开始唠叨起老话题:用一条狗当保姆是个错误。
“乔治,娜娜可是咱们的宝啊!”
“那是毫无疑问的,但我有时觉得不舒服,她好像把孩子们当小狗对待了。”
“不会的,亲爱的,我敢肯定她知道他们是人类的孩子。”
“我保持怀疑,”达林先生沉思着说,“我怀疑。”
达林太太忽然意识到,应该告诉他关于那个男孩的事了。一开始,他对这个故事一笑置之,但达林太太给他看了那个影子,然后他开始思考起来。
“这不像是我认识的什么人的,”达林先生仔细检查着那个影子,“不过它看起来确实挺像坏人的。”
“我们当时正在讨论那个影子,你记不记得?”达林先生说,“然后,娜娜带着迈克尔的药进来了。你以后再也不要把药瓶叼在嘴里了,娜娜——话说回来,那全都是我的错呀!”
尽管他是个很坚强的人,可在吃药的问题上,毫无疑问他的行为是有点儿愚蠢的。要说他有什么弱点的话,就是他总以为自己这辈子吃药都很勇敢,所以这次,当迈克尔躲闪着娜娜嘴里衔着的汤匙时,他责备道:“迈克尔,你得像个男子汉,当我和你一般大时,吃药从来不闹,我就说:‘谢谢你们,仁慈的父母,谢谢你们给我药吃,让我早点儿好起来。’”
他深信自己说的是实话,温迪显然也确信不疑。她当时已经穿上睡衣了,为了鼓励迈克尔,她说:“爸爸,你平常吃的那种药要比这个难吃多了,对吧?”
“难吃多啦,”达林先生勇敢地说,“迈克尔,要是我没把那药瓶子弄丢的话,我现在很乐意给你做个榜样。”
其实,他并没有把药瓶子弄丢,他是在深夜爬上橱顶,把它藏在那里了。可他没料到的是,忠心耿耿的女仆丽萨找到了它,还把它放回了洗漱台。
“我知道它在哪儿,爸爸,”温迪叫起来,她总是很乐意提供帮助,“我去把它拿来。”然后,达林先生还来不及说不,她就已经飞快地跑了出去。
“约翰,”达林先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那东西难吃极了,是那种又腻又黏、甜乎乎的东西。”
“吃下去就没事了,爸爸。”约翰鼓励他。这时,温迪带着一瓶药水冲了进来。
“我已经尽量快了。”她喘着气说。
“真是快得难以想象。”她爸爸回答她。“迈克尔,你先来。”
“爸爸先来。”迈克尔说,他天性多疑。
“我会吐的,你知不知道?”达林先生吓唬他。
“快喝吧,爸爸。”约翰说。
“闭嘴,约翰!”他爸爸厉声说。
温迪感到很困惑:“我原本以为喝药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呢,爸爸。”
“问题不在这里,”达林先生反驳说,“我杯子里的药比迈克尔汤匙里的药多太多了,这是不公平的。就算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我都要说,这不公平。”
“爸爸,我等着呢。”迈克尔冷冷地说。
“说得真好,你等着呢,那我也等着呢。”
“爸爸是个软骨头的胆小鬼。”
“那你也是个软骨头的胆小鬼。”
“我不怕。”
“那我也不怕。”
“那好,喝了它。”
“那好,你喝了它。”
温迪想出来一个好主意:“你们俩为什么不同时喝了它呢?”
“当然可以啦,”达林先生说,“迈克尔,你准备好了吗?”
温迪开始数数,一、二、三,迈克尔喝下了他的药,可达林先生却把自己的药藏到了身后。
迈克尔立即发出了一声怒吼。“哦,爸爸!”温迪惊叫。
“‘哦,爸爸’是什么意思?”达林先生反问,“别叫了,迈克尔。我本来是要把我那份喝下去的,但是我——我没喝成。”
三个孩子一起用一种失望的眼神望着达林先生,似乎对他的敬佩之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娜娜走进了浴室,达林先生立刻说:“我刚想出来一个绝妙的恶作剧,我要把我的药倒进娜娜的盆里,她会以为那是牛奶,还会把它喝下去!”
那药的颜色倒确实挺像牛奶,但孩子们显然一点儿不觉得父亲的做法很幽默,他们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把药倒进了娜娜的盆里。“多有趣啊!”达林先生说着,声音里没有半点自信。不过当达林太太和娜娜回到房间时,孩子们也没敢告诉她们。
“娜娜,好狗狗,”达林先生拍拍她,“我倒了一些牛奶在你的盆里,娜娜。”
娜娜摇着尾巴,跑到盆边,把药舔光了。然后,她瞥了达林先生一眼,无语地钻进了狗舍。那眼神不是愤怒,只是让他看到了一滴又大又红的眼泪。看到一条忠诚的狗露出这样的神情,真让我们感到心酸啊!
达林先生心里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但又不想示弱让步。在一阵可怕的寂静中,疑惑不解的达林太太闻了闻那只盆。“哦,乔治,”她恍然大悟,“那是你的药啊!”
“不过是个玩笑。”达林先生嚷嚷着。达林太太开始安慰男孩们,而温迪则跑过去搂住了娜娜。“好极啦,”达林先生恨恨地说,“我到头来白辛苦一场,还不就是想让大家开开心嘛!”
温迪依旧搂着娜娜。“太好了,”达林先生大叫着,“都宠着她吧!没人来宠我,没有!我只不过是个挣面包的家伙,凭什么要来宠我呢!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孩子们都被吓哭了,娜娜也跑出来向达林先生求情,但他挥着手叫她走开,他感觉自己又是一个有力的男子汉了。“没用,没用,”他叫道,“你最应该待的地方就是院子,立刻给我到院子里去,把自己拴起来!”
“乔治,乔治,”达林太太小声提醒他,“别忘了我告诉过你的关于那个男孩的事。”
唉,达林先生当时哪里听得进去啊。他已经决定了,他要让大家看看,到底谁才是这个屋子里的主人。所以,当娜娜不愿意听从命令从狗舍里出来的时候,他就用甜言蜜语把她给哄了出来,然后一把抓住她,粗暴地把她拖出了育儿室。虽然他心里觉得挺惭愧,可他还是这么做了,这都怪他太渴望得到孩子们的仰慕了。
与此同时,达林太太把孩子们都弄上了床,点亮了夜灯。他们还能听到娜娜的叫声,约翰抽泣着说:“这都是因为他把她拴在了后院!”
可温迪就显得聪明多了。“那不是娜娜不高兴时发出的声音,”她说,“那是她感到有危险靠近时发出的叫声。”
危险!
“你能肯定吗,温迪?”
“哦,当然啦。”
达林太太打了个激灵。她走到窗前,窗户关得紧紧的,很安全。她向窗外望去,夜空中缀满了小星星,它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房子周围,好像对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感到好奇。“哦,我真希望今晚不用去参加什么晚会啊!”
即使是已经困得半梦半醒的迈克尔,此时也发现妈妈在担心。他问:“妈妈,难道在夜灯点亮以后,还会有什么东西来伤害我们吗?”
“别瞎想了,我的宝贝,”达林太太回答,“那些夜灯是妈妈离开时特意留下来保护孩子们的眼睛。”
达林太太在孩子们的床前晃悠着,轻声给他们唱好听的歌,小迈克尔用胳膊搂着她。“妈妈,”他叫着,“我非常爱你!”
举行晚会的地方其实离他们家很近,但外面下了一点儿小雪,为了避免弄脏鞋子,达林先生和太太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肮脏的道路。这会儿,他们已经是街上仅有的行人了,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在看着他们。星星真美啊,但它们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能亲身参与,它们不得不永远做旁观者。这是对它们的一种惩罚,因为它们在很久以前做错了事,尽管现在已经没有一颗星星记得到底它曾经做错了什么事。一些年纪较大的星星变得目光呆滞、寡言少语(星星的语言就是眨眼睛),可那些小一点儿的星星还在思考。它们对彼得并没有特别的好感,因为他老是喜欢搞恶作剧,故意溜到它们身后,企图把它们吹灭;不过,它们是那么喜欢开玩笑,以至于今晚它们全都站在他那一边,眼巴巴地渴望着大人的离开。
所以,等达林先生和太太走进那所举行晚会的房子,刚关上门,天空中就发生了一阵骚动,然后,银河里最小的那颗星星大声喊了起来:“小飞侠彼得,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