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古寫本家集之“諱其名”
由於《文選》在歷代的廣爲傳播,吕延濟關於“家集諱其名”的注釋頗能引起後世學者的注意,清何焯曾推闡其例,舉任昉《啓》文中“君於品庶”及六朝集多有“君啓”“君白”之例以爲佐證[614],周廣業《經史避名彙考》於何義門説加按語曰:“廣業案:《南史》本傳云:‘衣冠貴游,多與交好,坐客恒有數十,時人慕之,號曰任君,言如漢之三君也,’又《到溉傳》:‘陸係贈昉詩云:任君本達識,’時謂昉爲任君,據此則當時不獨家集諱之矣,”[615]詳周廣業語義,他認爲任昉在世時其他人即稱任昉曰“任君”;當其子孫纂録家集時,遂因世間流行之“〔任〕君”美稱來代换家集中“〔任〕昉”之名,也就是説,周廣業既認可六朝文集存在吕延濟所説的“家集諱其名”之現象,又爲《任昉集》何以偏偏用“君”字作爲諱名代字找到了史籍依據,可以説爲這一問題的討論更進一解,當然,以“君”代名表示敬意,乃漢魏六朝臨文通習(近似於周秦稱“子”),並非稱任昉爲“任君”所專有,比如賈誼《新書·先醒》篇有“懷王問於賈君”之句,余嘉錫認爲:“古人自稱爲某子者,或有之矣,未有自名爲君者,此明爲弟子或其子孫之詞也,”[616]這一判斷不無道理,很可能賈誼後人或弟子在整理《新書》時便已用“君”字作“誼”之諱字[617],六朝文獻中也常見稱鄭玄曰“鄭君”之例,亦可佐證。
前引何焯雖提及六朝集多有諱名之例,但並未舉證,周廣業則續加舉例曰:“《文苑英華》徐陵《與王僧辯書》,首尾皆云‘孤子徐君頓首’,餘諸書曰‘徐君白’,王勣亦然,《弘明集》鄭道子《與沙門論踞食書》末云‘鄭君頓首’,亦其例也,”[618]錢鍾書也注意到這一問題,遂在《管錐編》第三册論《全晉文》時專列“書啓自署‘君’‘公’”一條,舉證並加以闡釋曰:
嚴可均所輯王僧達《祭顔光禄文》,係出自《文選》卷六〇,今查宋本系統李善注本及五臣注本,即已經皆作“王君”“顔君”,錢鍾書認爲祭文敬稱顔延年爲“顔君”,而亦自稱“王君”,不合謹敬之理,故推斷《文選》録文時係據王僧達之家集,而家集因王僧達子孫避諱的緣故,已經改“王僧達”作“王君”,今考《隋書·經籍志》著録“宋護軍將軍《王僧達集》十卷,梁有録一卷”[620],是王僧達在梁代有集傳世,蕭統等人自可據以選録。
錢鍾書又舉戴逵、鄭鮮之、劉善明例以佐證曰:
論證皆確鑿可立,而三人别集於《隋志》中著録曰:“晉徵士《戴逵集》九卷,殘缺,梁十卷,録一卷……宋太常卿《鄭鮮之集》十三卷,梁二十卷,録一卷……豫州刺史《劉善明集》十卷,”[622]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晉徵士《戴逵集》九卷”,戴逵隱逸不仕,其文集更只可能是子孫所編,稱先人曰“公”亦是六朝通習,下文舉陸機諱名而稱乃祖陸遜曰“陸公”,即是一例,由此亦可推測六朝總集選文之來源多出於個人别集,且源自别集的祖本之家集系統。
錢鍾書又舉《全梁文》卷三六江淹《蕭太尉上便宜表》等首稱“臣公言”,卷三七江淹《齊王謝冕旒諸法物表》首稱“臣王言”;皆是江淹代齊高帝未登極時所撰,錢氏認爲“‘公’‘王’必原爲‘道成’,此又臣下編集諱君上名,非子孫編集諱祖父名”[623],在這裏,錢氏轉入了對文集中近似而非同類的他種避諱現象予以辨析,倘分辨既明,則更加便於對“家集諱其名”一類的避諱改字進行定位,錢氏所言及的“臣下編集諱君上名”,另可參《晉書》所録陸機《辯亡論》,此文中有“於是張公爲師傅,周瑜、陸公、魯肅、吕蒙之儔,入爲腹心,出爲股肱”數語,《經史避名彙考》卷一〇謂“下‘公’字家諱,上‘公’字避文帝諱也”[624],指出陸機行文避陸遜之“遜”、司馬昭之“昭”,遂皆以“公”字代之。
不過,我們需要辨析的是,類似陸機之諱“昭”字乃國諱,諱“遜”字乃家諱,但本文核心論題“家集諱其名”則屬於兩者之外的第三個範疇,即文士某甲在自己文稿中很謹慎地注意着前兩者的避諱,但他不可能預先代子孫計而避自己的名諱,因此文稿中自然留有很多自己稱名的地方,但到了子孫輩整理家集(某甲文集)時,則面對寫本中的某甲自稱名諱,已然成爲了陸遜的“遜”字之於陸機那樣的先人家諱,自然不可能在謄稿傳抄時逕自抄寫某甲之名諱,故而“家集諱其名”實爲古人避諱傳統的情理之必然。
錢鍾書此則劄記就《文選》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進行考索,舉出了很多確鑿的實例,然而,至少從宋人開始,便對此傳統蒙昧不明,故在刻書時或保留或徑改,遂致淆亂不可究詰,兹舉李昉《文苑英華》中徐陵一例,宋彭叔夏刻本《文苑英華》卷六七七徐陵《與王僧辯書》曰:
許逸民《徐陵集校箋》於徐陵此篇後按語曰:“《文苑英華》此篇後有注:此篇六百八十二卷重出,今削去,注異同爲一作,可見‘一本作名’,正謂卷六八二作‘陵’字,”[626]就彭叔夏注釋來看,他已經不能確知寫本時代存在“家集諱其名”的傳統,而懷疑“君”字是古人自稱,實則“君”恰是徐陵子孫在抄寫家集時爲避諱而對先人採取的敬稱,“王績”作“王君”也是這樣的情况,明人顧起元在《説略》卷五中説:“古人致書於人,亦有不稱名而稱君者,如徐陵《與王僧辯書》稱‘孤子徐君頓首’,《與周處士書》末亦云‘徐君白’,《文苑英華》注云:‘君疑是古人自稱,如王績書中亦作王君,’然則古人或有如此體,未可知也,”[627]顧氏雖試圖對這一問題進行解釋,但受《文苑英華》注的影響,没有意識到“君”字常用作諱父祖之本名(後世稱先人爲“先君子”“先君”似與此傳統有關),清湯大奎《炙硯瑣談》卷上引證多同,亦認爲是古人自稱[628],《徐陵集校箋》引高步瀛《南北朝文舉要》注曰:“與人書斷無自稱君之理,原書自當稱名無疑,特後人編文集時,諱其名而稱君耳,”[629]高氏行文簡净,他所説的“後人”,當即指徐陵之後人,實際上,《文苑英華》注以及顧起元、湯大奎所舉之例,皆是六朝家集諱名傳統之遺留,晚出的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將“孤子徐君頓首”逕改作“孤子徐陵頓首”,儘管應該合於徐陵當日作書的情景,却已失去了徐陵去世後寫本家集保存了諱名特點的古卷之舊貌。
隋唐之於六朝,文化心理、文物制度多有沿承,前引錢鍾書曾提及《王績集》中諱名作“王君”的情况[630],其實唐人文集中仍多有此類諱名稱“君”的現象,彭叔夏《文苑英華辨證》卷一〇“張説自稱張君”條下注曰:“《祭殷仲堪文》《弔陳司馬書》並稱‘張君’,《張氏女墓誌》稱‘季兄君’,本集並作‘某’,”[631]陳鴻墀《全唐文紀事》卷九四全本其説[632]。
彭叔夏之《辨證》的意義不止揭示了張説集中諱名現象,更有價值之處在於提示了《文苑英華》與張説别集諱名用字之不同,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清東武李氏研録山房影抄宋蜀刻本《張説之文集》,最接近張説集宋本舊貌,今將《文苑英華辨證》所舉三篇及筆者另查考到的《李氏張夫人墓誌》一篇各版稱名用字比勘如下:
表一 張説稱名異文比勘表
通過比勘,現歸納如下:其一,北宋初李昉等編纂《文苑英華》時所據《張説集》皆諱“説”字而作“君”字,其二,南宋彭叔夏校勘《文苑英華》時所見《張説集》“君”字處皆作“某”,或改回“説”字。
張説集的傳世文本係出自其家集,這一點《新唐書·張説傳》有着明確的記載:“説殁後,帝使就家録其文,行於世,”[633]這裏需要注意的是,“録其文”是録張説原稿,還是經過了張説子孫輩整理的家集文本,頗不易言,但考慮到“録其文”時自然不會漫無統系地抄録,而是應當先有編次排比的程序,且張説後人出示使者前,也會對張説遺稿進行篩選,從這個意義上説,録文之前實際總會有一具有家集性質的成型之集,就其集中稱名處之比勘可以發現,《文苑英華》編纂時所據多寫本時代卷軸裝文集,頗能保存古集文字之本原,而《文苑英華》校勘記乃南宋周必大等人所作,當時張説文集有刻本行世,無論周必大等人所見南宋本張説集改作“某”字還是改回“説”字,都不如宋初編《文苑英華》作“君”字更接近張説文集之家集文本舊貌,當然,改回“説”字,很可能比較接近於張説手稿的原初形態(中古文書凡自書自稱名,皆作小字),但張説後人傳寫其家集,則又會諱改作“君”字,宋人傳刻,又勇於改字,遂或將“君”改回“説”字,或將“君”改作宋人常用的諱名代字“某”,於是便導致了《張説之文集》稱名處的淆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