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关于当代诗歌的细读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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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忘川与鬼魂交谈[5]

世界是一幢闹鬼的房子。这样的句子当然也可以成为哈姆莱特式的名言,但却更加本质和暧昧,它在不经意间如闪电一样,触及了我们内心的什么地方。他的这些与往昔的幽灵或现实的鬼魂的交谈,本身或许并不诡秘,但交谈的姿势和细节却往往如洞烛、如鬼火,让人闻之彻悟、惊悚,或如握芒刺,不能搁下。

那些鬼魂,他们更像是诗人,孤独地

走过夜晚空寂的街道,回忆……

对很多人来说,通过对记忆的不断返回与咀嚼来进入写作,可谓是常态,但得其要领者并不多。大多数情况下,个人记忆能否进入公共经验是一个前提,但这个说说容易,要做到却很难,1990年代的张曙光就是因为创造了一种“私人叙事”的节奏与语态,而成为了这代诗人中经典化的范例。究其根本,是因为他在适合的年代,用了适合的方式,讲述了适合的内容——在压抑而阴郁的精神与美学背景中,通过讲述过去来隐喻现在,传达一种“节制的伤感”,或“含而不露的颓废”,从而获得公众微妙的共鸣,获得某种对现实的咀嚼与回应,以及对当代诗歌传统的一种延续与修正。表面看,这也许是“被解释”的结果,但对于优秀的诗人来说,一切都源于他的无与伦比的敏感意识,以及闪电般锐利的洞察力。

如今,这种氛围与语境当然已经不再。“张曙光式的叙事”所特有的艺术精神与策略美学,也无法再作过去的那种诠释。但是作为真正久远的抵达生命经验的方式,它所具有的力量却从未弱化和消失。只不过,聪明的诗人更知道问题的根本在于“如何让过去产生意义”,更知道让其生命经验与理解中那些要命的东西,如何在平静的叙述中更清晰地浮现出来。所谓庾信文章老更成,或许是深入中年之后的彻悟,我在他的诗中读到了更多老博尔赫斯式的思辨,那种含而不露的透辟与精警,以及那种问而不答的自明与洞悉。

哦,他是谁?熟悉的陌生人……

他来自哪里?难道他刚刚目睹了

但丁看到过的一切?

显然,闹鬼的不止是房子,还有人的身体。岁月会使人本身变成一座有着诸多幻象与故事的老房子,他所看到的一切,其实都是自己的内心景象。在这首《自画像》中,我们看到了晚年博尔赫斯式的经典镜像:“一只画眉鸟,在想象花园的/黄昏小径的深处为一位国王歌唱。”这位熟悉的陌生人与渐渐远去的岁月之间互相致意,使对方生成为显赫的哲学命题,并且最终化解于无形之中——“多么精巧的机器!他跨进镜子/在一片空白的记忆中消失……”。和解是万物的最高形式,令人想起庄子的“齐物说”,或是老子从“常有”到“常无”的玄学妙论,生命的彻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钥匙。主人公一步跨进了“众妙之门”,这面博尔赫斯式的存在的镜子。

在《哈里发和雨中的花园》《雪中即景》《幻象》《忘川》《梦》诸篇中,我们读到近似而又不同的经验,这面镜子成为了张曙光攒弄世界的秘笈,也成就了他作为“语言的大魔术师”般的独门绝技。时间之谜在他身上变成了世界的入口,或者相反,但丁式的鬼魂世界亦是通过他这面时间的镜子来进入的。然而细想,这和我们无数的前人,陈子昂、张若虚、李商隐……还有李煜、苏轼、曹雪芹们,所呈现的令人悲伤而达观的时间主题,也是如此地一致。区别不过在于,我们的先人在“我在”的悲伤中更加纠结,绝望的呼救是他们最关心的主题,而在张曙光的诗中,我们看到的却更多是智者的隐忍,以及洞悉的自明:“没有童话,没有玫瑰色的梦。/没有王子和睡美人,但却有巫婆/和幽暗的森林……/没有爱,但却有大海/苍凉而狂暴,水手们在风浪中穿行——/远处塞壬唱起一首死亡的哀歌。”(《中年的世界》)这充满死亡意味的“中年”虽然也略带了悲伤和绝望,但它是大海,动荡而汹涌、丰富而澎湃,它给予我们的,同时还有一种无法按捺的、令人神往的激情。

解决时间的窘境或生命的悲伤,除了将之升华为哲学命题之外,唯一的处方大约就是诗歌了。古往今来的一切哲人和诗人,无不纠缠于这一问题。古人的解决方案相对简单,将世界解释为永恒轮回的过程,或者无限重复的圆;或将此生与来世的时间线条,划分为空间并置中的三界。但此生与来世、天堂与地狱的阻隔与差别,仍是无法逾越的悲伤与焦灼之源。对此,老博尔赫斯给出的方法是缩短这个过程,缩短的结果就是他在自己的诗中,可以将生者的博尔赫斯与结局处的博尔赫斯,看作两个“互相寻找”的自我,他们漫长互寻中的偶然,最终铸就了一个无法更改的轨迹,他“命运的迷宫”。这个未解也不能解的谜,让他兴奋而好奇、悲伤又达观。他的《永恒轮回》中,也试图通过哲学史的梳理,而彰显一种过去与现在同在的逻辑。而在张曙光这里,问题则更简化为“与鬼魂的交谈”。与其纠结于过去和现在的距离,不如将这一切作顺水摸鱼的戏剧化处理。

于是就有了这首《无题》——这几乎可以看作迄今为止的代表作,一首在我看来足以传世的杰作——它将现实与虚构、过去与现在,通过戏剧的比附活现于我们眼前:

在一出悲剧的终场,辛博尔斯卡写道

所有的角色——死去的和活着的——

一同出现,手挽着手

“向观众致意……这是否向我们暗示出/人们死后的情境——/没有了尊贵荣辱,忘记了爱和仇恨//但在但丁的诗中,情况却全然不同/在地狱,仇恨的灵魂依然仇恨/一颗头颅咬住另一颗。”“我不知道哪一种说法更接近真理/同样不清楚/那个是悲剧,那个是喜剧。”多么形象的注释,这是现实的世界,也是鬼魂的世界,他们互相混合,一起表演,既是世界的过程,也是世界的结局,生动而充满戏剧性的可能。多好啊,这是张曙光式的解决方案了。

我意识到,上述这些话,差不多已将这本诗集丰富的内容阉割得鸡零狗碎了。我只能告罪,提醒读者去细细地体味其中的经验之丰与幻象之妙,以及诗人精湛的语言艺术。特别是,我还要强调一点,就是他语言中奇妙的“做旧功夫”。犹如古玩市场上的一种弄鬼的技术,使新造的东西迅速地获得一种时间假象,一种陈旧的光泽与价值。自然那是商人的作假,而对于张曙光来说,这是一种罕有的天才,他的朴素而看似不假修饰的叙述,他的如同随手拈来的遣词造句,所产生的不止是往事幽灵般的复活,同时也使语言本身产生了一种仿佛渡过“忘川”之后的“陈旧之美”,仿佛时光在他的诗歌中可以迅速地老去,真是一个奇迹——

我看见了那位摆渡的老人,他的

胡子和眉毛因岁月和悲伤

而变得雪白……

在这里,博尔赫斯的那面镜子,或者老子反复指认的那扇“众妙之门”又出现了。“连接着生和死,光明和幽暗——/事实上它更像是一扇门,通向虚无……”他是时间老人,也是摆渡众生跋涉前行的智者,是人心中渐渐增长的智慧和死亡本身。遗忘是渡过,是减载,是存在的消失,也是存在的彰显本身。

这忘川是寂静的,但也充满无声的风暴,难道你没有听见?

2014年10月10日晨,北京清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