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漠无情
铁木真拿了狼皮在手里,那四只猎狗见他如此勇武,远远的躲开了。二人正往回走,前面两匹马奔来,铁木真认得,前面骑青鬃马的是蒙力克,后面那人乃是德薛禅。蒙力克远远见到他便扬鞭喊道:“少主,可汗想你了,你快跟我回去吧。”原来蒙力克到了德薛禅家中,只说可汗思念儿子,面容憔悴,病倒了,希望能带着孩子回去见他父亲。蒙力克将铁木真留在自己家本是私心,这时听闻害得也速该思念儿子病倒了,心下十分歉疚,遂领着蒙力克外出寻找铁木真。
蒙力克见铁木真精赤着上身,浑身血迹,手里还拖着一张狼皮,忙翻身下马问道:“你怎么了?”德薛禅也心头一震,这孩子只在自己这里几日,怎的就这般狼狈,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对得起也速该,也上前询问。铁木真将狼皮仍在地上,道:“我没受伤,衣服被这畜牲给撕碎了,我把他皮剥了下来,给孛儿贴做皮袍子。”二人见他这般无所畏惧,心中暗自赞叹这孩子英武绝伦。蒙力克脱下自己身上的羊皮袄,披在铁木真身上,将他抱上马,自己也翻身上了马。铁木真不知他何意,问道:“蒙力克伯父,你这是干什么?”德薛禅道:“你父亲想你得紧,你回去看看吧。”蒙力克朝德薛禅道:“多蒙亲家照顾孩子,这便走了。”言讫打马飞奔。
事发突然,铁木真不料这般仓促就要与孛儿贴分别,心下一阵酸楚,回过头来大喊:“孛儿贴,孛儿贴…”孛儿贴见他突然被蒙力克带走,心中隐隐感到不详,总觉得他这一去,只怕相见之日遥遥无期,狂奔着追了去,立在山脊上,大喊:“铁木真,我在弘吉剌等你回来!”眼看着远去的青鬃马在起伏不定的草原上消失,一滴莫名的眼泪落下。
铁木真在马上吵闹着要回去向孛儿贴道别,蒙力克勒马将他扔了下去,呵斥道:“你父亲已经死了,他死了!”铁木真犹如晴天霹雳,愣在草地上,蒙力克又道:“他在回去的途中喝了塔塔尔人的毒酒,你要报仇,你明白吗?”将他拉回马上,又打马向前奔去。
骏马飞驰,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异常模糊,他突然感觉到这片大漠的无情,他不知道人心到底有多么凶险。
狼吃人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人呢,又为了什么?
回到弥漫着离别与死亡的蒙古部落,抚摸着也速该冰冷的尸体,年幼的铁木真眼泪滚滚而下。诃额仑擦干铁木真的眼泪,大声道:“不许哭,你是草原的狼王,你要记住孛儿只斤的仇恨,用你的双手去征服这无情的荒原!”铁木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帐篷,走到帐篷前的九尾大纛旗下,抚摸着冰冷的旗杆,缓缓跪了下去,泪水又决堤而出。蒙力克的父亲察剌合老人走过去,叹了口气,道:“少主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以后咱部落还指望着你呢!”
天地悠悠,大漠上愁云惨淡,英雄一世的也速该,已埋葬在这片草原。
铁木真孤独的坐在山脊上,好像这荒原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从来也不敢想象,往后的路该何去何从,明天又会有多少苦难,又会看到怎样的无情。
多年前,海都汗王振兴蒙古,后来汗位传到孛儿只斤氏合不勒手上,合不勒汗死后将汗位传给了族弟泰亦赤乌氏俺巴孩汗,俺巴孩汗被塔塔尔人借金人之手杀死,族人又推举孛儿只斤氏忽图拉为汗王,忽图拉年迈,又传给孛儿只斤也速该。泰亦赤乌氏自俺巴孩汗死后,汗位一直由孛儿只斤氏担任,心中常愤愤不平,眼见孛儿只斤家族遭此厄难,偿幸灾乐祸。
这一年部族祭祀先祖,泰亦赤乌氏首领塔儿忽台本该告知诃额仑一家,但他们却独自祭祀,又分食了祭品。当时主持祭祀的乃是俺巴孩汗的两个遗孀,诃额仑怒不可遏,责问道:“你们欺人太甚,也速该活着的时候可待你们不薄,如今他是死了,可他的儿子还活着,祭祀祖宗,为什么不通知我们,难道我们不都是黄金家族的子孙吗,难道你们迁徙时也不招呼我们一声吗?”
塔儿忽台心中有愧,不敢言语。俺巴孩汗的两个遗孀却讥嘲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要祭祀自己在家祭祀便了,我们祭祀是我们的事,我们有必要告诉你吗。再说了,如今蒙古大势已去,我们是肯定要迁走的,我们凭什么陪着你们孤儿寡母过苦日子,我凭什么招呼你?你男人已经死了,还在这儿吆五喝六的,真不害臊!”
次日塔儿忽台召集部落中所有人沿着斡难河而下迁走。蒙力克的父亲察剌合老人见部落中许多长老也跟随泰亦赤乌氏迁走,一瞥眼见到长老脱朵,也挺着长枪赶着羊群马匹,忙上去拽住马缰绳,道:“可汗死了,他们母子已经够惨了,你是部落中的长老,你不能走啊,我求你给他们母子一条生路,不要抛下他们!”脱朵老冷冷道:“泉水已经枯竭了,石头已经破碎了,诃额仑难道能保护我们吗,我留下等死吗,滚开!”一提缰绳,纵马一枪刺在察剌合老人肩头,扬长而去。察剌合老人捂着伤口争扎着大喊:“大汗活着带我们何等厚恩,不要走,都回来。”蒙力克慌忙割下头发烧成灰洒在父亲肩头,将他背回家中养伤。
诃额仑听闻部落中人皆迁走,脱朵还打伤了察剌合老人,拔起营帐前的九尾大纛旗,飞奔斡难河畔拦住众人,大声喊道:“大家不要走,大汗虽然死了,但他的儿子还活着,难道我蒙古就没有振兴的一天吗?”众人心中皆明白:“可汗的长子也不过九岁,如今他们孤儿寡母被抛下,已是自顾不暇,能在这片大漠中活下来,便是长生天万般庇佑了,还说什么振兴蒙古。”遂纷纷跪下哀求:“求夫人放我们去吧,我们留下来都会被饿死冻死的,饿狼会啃了我们的骨头,我们欠大汗的无能为报了。”语罢纷纷哭泣。诃额仑呆了半晌,将马缓缓拨开,低声道:“你们都去吧,好好活着!”众人千恩万谢,赶着牲畜慌忙追泰亦赤乌氏而去。
这一切都看在铁木真的眼里,他冷漠的坐在山脊上,看着部落中的人一个个离去,最后只剩下孤独的自己,孤独的黄昏,孤独的暗夜。
都走了,大漠上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
察剌合老人被脱朵那一枪伤得不轻,虽不致命,但此时部落中只剩下他们家和诃额仑家,一个受伤的老人被抛弃在这荒原上又能活多久?诃额仑走进察剌合的帐篷,蒙力克正在为父亲清洗伤口。诃额仑含着泪对蒙力克道:“多谢你们的好意,你们也走吧,带着你父亲去投靠别的部落,答应我,一定要活下来。等我儿子重振蒙古的那一天,我希望能再看到你们。”蒙力克受也速该大恩未能报答,但看着床上受伤的父亲,心中百感交集,若不投靠别的部落,这里没有吃喝,没有药治伤,父亲哪里还有命活。沉吟半晌突然跪下死命磕头,大声哭道:“夫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额头上鲜血长流。察剌合老人大骂蒙力克:“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牲,大汗活着是如何对我们父子的,你难道忘了吗,你真的忍心抛下他们吗?”诃额仑扶起蒙力克,劝解道:“老人家,你们放心去吧,也速该的儿子都是草原的英雄,我们母子自有活命的办法。”
察剌合老人与蒙力克父子只好离开了蒙古,临别再三叩头谢恩。诃额仑一家在斡难河畔遥送他们远去,回家检点所剩家产,所剩的不过八匹白马。好在诃额仑夫人天生能干,采集野果,挖狗舌草、地榆皮,去河里捞鱼,这样一天天备尝艰辛的养育者孩子们。诃额仑母亲明白,在这片大漠上,除了影子,再也没有了朋友,除了尾巴,再也没有了鞭子,这里只有无情的死神,没有人会同情弱者,要想最后不被长生天抛弃,只有痛苦的活着。
也只有活在痛苦里活下来的人,才能顶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