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关于《达夫全集》及其他
《银灰色的死》发表经过
《银灰色的死》是郁达夫的小说处女作,连载于1921年7月7—9日、11—13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署名T.D.Y.。它虽然没有《沉沦》那么有名,但也为郁达夫所看重。他在1921年7月30日写的小说集《沉沦·自序》中特别说明:“《银灰色的死》是我的试作,是今年正月初二脱稿的。”然而对这篇小说的发表经过,却长期说法不一。
北京海豚出版社2016年元月出版的王平陵的《三十年文坛沧桑录》内地版就提供了一个说法。此书原为作者1952年在台北《中国文艺》上的专栏,1956年结集,迟至1965年1月始由中国文艺社出版。作者一年前已经去世,不及亲见。
王平陵是李叔同的学生,早年即热爱新文学。此书是他晚年以新文学运动参与者身份撰写的回忆录,尽管只有短短六万多字,却有不少见解值得注意。书中对“礼拜六派”文学的“再估价”,对陈衡哲、夏丏尊等散文的推崇,对刘大白、白采等新诗的评析,对侯曜、顾仲彝等话剧的肯定,等等,都是文学史家很少提及的。此书虽远不及曹聚仁《文坛五十年》丰富多彩,但也收到了平实简洁之效。尤其书中对现代文坛故实娓娓道来,可补后来各种文学史著述之不足,追述《银灰色的死》发表经过即为显著的一例:
郁达夫从日本寄给他(指《学灯》编者宗白华——笔者注)一个长篇,就是轰动一时的《银灰色的死》,但宗白华先生以为他是个初次投稿的无名小子,抄写的字体又那么潦草,看起来很吃力,略略过一过目,便随着那些决定不用的稿件,一并归档在古纸堆中了。到了一年多以后,他发奋清理旧稿,又发现这篇《银灰色的死》,觉得不坏,越看越有趣味,就在《学灯》连载了半年,吸住了广大的读者。我在抗战第二年(一九三八年)的春天,遇见达夫于汉口,无意中提起这件事,似犹不能放宽宗白华的疏懒,他笑着说:“《银灰色的死》,耗费一年多的时间才写成,竟毫无消息,几乎失却写作的自信心,真想洗手不干,从此改行了。可是在一年多以后,忽然露面了。又鼓励我抛了在帝大学习的经济学程,钻向文艺的牛角尖。”
对《银灰色的死》的发表经过,其实郁达夫早在《沉沦·自序》中已有回忆:
《银灰色的死》是在《时事新报》上发表过的,寄稿的时候我是不写名字寄去的,《学灯》栏的主持者,好像把它当作了小孩儿的痴话看,竟把它丢弃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过了半年,突然把它揭载了出来。我也很觉得奇怪,但是半年的中间,还不曾把那原稿销毁,却是他的盛意,我不得不感谢他的。
两相对照,既一致又不一致。一致在郁、王两人都写到《银灰色的死》的发表有过曲折,不一致在《学灯》编者收到这篇小说搁置“半年”而不是“一年多”才发表,以及这篇小说只是中篇而非“长篇”,不可能在《学灯》“连载了半年”。但王平陵单独披露了关键的一点,即经手这篇小说的《学灯》主编是宗白华。
此事本已一清二楚,不料在王平陵逝世十一年,《沧桑录》出版十年之后,有个刘方矩在1975年3月台北《中外杂志》第17卷第3号发表《浪漫大师郁达夫》一文,竟认为《银灰色的死》发表时的《学灯》主编是王平陵本人,绘声绘色地加以渲染,还说这是“王平老病逝前向笔者透露”的。王平陵确实是《学灯》作者,《银灰色的死》发表三个月后,他就在同年10月9日、12日《学灯》发表他的小说处女作《雷峰塔下》;王平陵也确实当过《学灯》主编,但那是1924年以后的事了,与《银灰色的死》发表与否毫不相干。因此,发表《银灰色的死》的《学灯》主编是王平陵这种说法,与王平陵生前写下的文字对立,不是刘方矩误记,就是王平陵临终前误忆。幸好《三十年文坛沧桑录》重印,白纸黑字俱在,不能再以讹传讹了。
(原载2016年1月31日香港《明报·世纪》)
《达夫全集》
一般而言,作家或学者去世之后,盖棺论定,才编辑他的作品全集,像鲁迅,像胡适,像沈从文。但是现代文学史上有两个例外,郁达夫和冰心,生前就出版了“全集”,当然,“全集”都很不全。
且说郁达夫。他的《达夫全集》自1927年他31岁时开始出版第1卷《寒灰集》起,至1933年出版第7卷《断残集》后止,前后历时七年。之后他又出版了《屐痕处处》《闲书》《达夫日记集》《达夫短篇小说集》等,均不再属于“全集”系列,很有趣。
对于出版“全集”,郁达夫自有见解。他在1926年写的《〈达夫全集〉自序》中这样说:
自己的在过去浪费了的精神,不信有一点一滴可以永生。自己死了之后,那一层脸上的“永生的灵辉”,是决也希冀不到的。自己权且当作也是一个孤独的流人,对于过去的自己的孤独的尸骸,将他的死眼闭上,勉强使他装成一个瞑目而终的人,也许是目下的最有意义的一点工作,全集的编制,就发源于此了。
日前得见五种《达夫全集》,各册版权页上的印数引起了我的注意,照录如下:
第1卷《寒灰集》,创造社出版部:1927年6月1日初版,1—4000册;1928年6月1日再版,4001—7000册;1928年9月1日三版,7001—8000册;北新书局:1928年11月1日四版,8001—11000册;1929年3月1日五版,11001—14000册;1930年9月1日六版,14001—17000册。
第3卷《过去集》,开明书店:1927年11月15日初版,1929年9月1日四版,7001—9000册;北新书局:1929年10月1日五版,1930年6月1日六版,12001—15000册。
第4卷《奇零集》,开明书店:1928年3月1日初版,1929年2月1日三版,6001—8000册;北新书局:1929年10月1日四版,1930年5月1日五版,11001—14000册。
第5卷《敝帚集》,北新书局:1928年4月15日初版,1—3000册;1928年10月15日再版,3001—5000册;1929年9月15日三版,5001—8000册;1930年4月15日四版,8001—11000册。
第6卷《薇蕨集》,北新书局:1930年12月初版,1—3000册。
这组印数显示,《达夫全集》的出版,经历了创造社出版部、开明书店和北新书局三家出版社,最后花落北新。可惜第2卷《鸡肋集》和第7卷《断残集》未见,否则整套《达夫全集》到1930年底的印数就完全一目了然了。不过,从这五部《达夫全集》的印数已可清楚地看出郁达夫当年如何深受广大读者青睐。第1卷《寒灰集》短短三年多一点时间,印数就多达17000册,说他是新文学畅销书作家也不为过。
不妨把他与同一时期另一位新文学巨匠鲁迅作品的印数略作比较。比《达夫全集》第1卷《寒灰集》问世晚一个月,鲁迅在上海北新书局出版了散文诗集《野草》,至1930年5月也印行了六版,累计印数也是17000册,与《寒灰集》第六版的印数正好相同,可见《达夫全集》在当时受欢迎程度可与鲁迅比一比。
(原载2016年6月26日香港《明报·世纪》)
《全集补》出版说明
郁达夫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极为重要的新文学作家、旧体诗人。但是,对郁达夫作品的收集、整理和出版,却走过一段坎坷、曲折而又漫长的路。
早在郁达夫生前,就已经出版《达夫全集》了。从1927年至1933年,由上海创造社出版部、开明书店和北新书局陆续出版了《达夫全集》第1至7卷,即《寒灰集》《鸡肋集》《过去集》《奇零集》《敝帚集》《薇蕨集》《断残集》。开始出版这部全集时,郁达夫正好三十而立,他在《〈达夫全集〉自序》中说:
在未死之前,出什么全集,说来原有点可笑,但是自家却觉得是应该把过去的生活结一个总帐的时候了。自家的精神生活,以后能不能再继续过去?只有天能知道,不过纵使死灰有复燃的时候,我想它的燃法,一定是和从前要大异……
自家的作品,自家没有一篇是满意的,藏拙删烦,本来是有良心的艺术家的最上法门,可是老牛舔犊,也是人之常情,所以这全集里,又把我过去的作品全部收起来了。[1]
这部最早的《达夫全集》开了新文学作家出版全集的先河,虽然全集并不全,遗漏甚多,毕竟这是第一部郁达夫“全集”。
抗战胜利,郁达夫却在日本投降消息传出之后被暗害,长眠南洋。1949年《达夫全集》编纂委员会成立,由郭沫若、郑振铎、刘大杰、赵景深、李小峰和郁飞六人组成。按照当时发表的《〈达夫全集〉出版预告》,北新书局计划出版的《达夫全集》分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日记游记、散文杂文、文艺论文和译文杂著(附陆丹林整理之达夫旧诗)6大卷。遗憾的是,这部新的《达夫全集》已经打出校样,却终因形势发展太快而被迫搁浅。主其事的赵景深晚年对此有具体的回忆:
一九四九年我参加第一次全国文代大会时,曾由陈子展陪我去看郭沫若,询问沫若是否可以出《达夫全集》。沫若认为其中黄色描写有副作用,不宜出全集,只能出选集。后来书店都要国营,北新书局合并到四联出版社,再合并到上海文化出版社,因此这部《达夫全集》始终未能刊行。[2]
果然,共和国成立之后,1951年7月北京开明书店出版了丁易编选的1卷本《郁达夫选集》(1954年11月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1959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冯雪峰新编的1卷本《郁达夫选集》。前三十年出版的郁达夫作品,仅此薄薄的两种而已。
值得庆幸的是,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文艺界思想解放,“重写文学史”,较大规模地出版郁达夫作品也重新提上议事日程。广州花城出版社与香港三联书店合作,率先自1982年1月至1984年5月出版了12卷本相当于全集规模的《郁达夫文集》。稍后,郁达夫故乡的浙江文艺出版社也陆续推出各种体裁的郁达夫作品集,郁达夫作品的搜集、整理和出版开始走上正轨。
1992年12月,在郁达夫逝世47年之后,第一部《郁达夫全集》终于问世。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这部《郁达夫全集》分小说、散文、文论、杂文(以上每种各2卷)、诗词、译文、书信、日记共12卷,其《出版说明》说得很清楚:
本版《郁达夫全集》……收集了郁达夫从事文学创作三十余年来的各类著述(包括翻译作品),按文体分类编年,是迄今最为完备的郁达夫著作汇纂。[3]
到了2007年11月,浙江大学出版社推出了新的更为完备的《郁达夫全集》。与浙江文艺出版社版《全集》相比,虽然浙江大学出版社版《全集》仍为12卷,却有不少令人惊喜的增补。譬如小说卷,新增达夫早期短篇《圆明园的秋夜》,散文卷新增《上海的茶楼》《看京戏的回忆》等,杂文卷新增《假使做了亡国奴的话》《战时的文艺作家》等,诗词卷新增七绝《癸酉夏居杭十日,梅雨连朝》《寄题龙文兄幼儿墓碣》两首,书信卷则新增早期致孙荃的5通,以及后期致王映霞的《闽海双鱼》《战地归鸿》和致夏莱蒂的《南洋来的消息》等8通,从而为更全面地研究郁达夫提供了新的可能。
然而,新的《郁达夫全集》依然不全。从2007年至今,九个年头过去了,在现代文学研究者的共同努力下,郁达夫留下的文字,包括杂文、书信、诗词和题词等,都有新的发现。这本《全集补》就是2007年版《郁达夫全集》出版之后,尚未编集的郁达夫作品的汇编,是对《郁达夫全集》的补充。
不难看出,《全集补》中书信数量最大,竟有22通之多。其中郁达夫1917年9月22日、10月17日和1918年2月1日致孙荃3通,虽浙江大学出版社版《全集》已收,但只是片断,《全集补》均全信收入。杂文有《福建的文化》等3篇,诗词仅《题〈山居集〉》1首,还有《题陈力夫纪念册》等题词4则。需加说明的是,《教育要注重发展“创造欲”》等3篇郁达夫演讲记录稿,由于未经郁达夫本人审定,只能作为附录收入,以供参考。其中《中国新文学的展望》有两篇各有侧重的记录稿,就一并收入供读者比较。窃以为这样做,将有利于郁达夫研究的深入。
这本《全集补》能够编成,应该感谢打捞出这些郁达夫集外文字的有心人,他们中有郁峻峰、陈建军、宫立、汤志辉、朱洪涛、金传胜等位,我只是总其成而已,特此声明。
最后,应加说明的是,今年12月7日是郁达夫诞辰一百二十周年,这本《全集补》的编集出版,亦可视为对这位天才作家的一个小小的纪念。
2016年11月1日于海上梅川书舍
(原载2016年12月北京海豚出版社初版《全集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