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公”这个称呼想到的
“夏公”这个称呼是何时叫起来的,谁也说不清,然而文化界许多朋友见到他时都这样叫,连我这样的后辈初见时称“夏老”,后来不知不觉地也顺口叫“夏公”了。细一想,这声称呼里既含有尊敬之意,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
夏衍是位革命作家,从三十年代起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又一直是进步文艺运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然而他从不以领导自居,更没有那副盛气凌人的“左”派面孔。他待人亲切诚恳,处事正义公平,恪守实事求是的原则。近期我在《救亡日报》(广州出版)上发现他的一篇佚文《反对“不求甚解”》(拙编《夏衍研究资料(目录)》亦未收入)。上海于1937年11月沦为孤岛后,留守的一些文化人士办了各种“纯文艺性”“纯翻译性”刊物,以曲折迂迴的方式传达出对日本法西斯侵略的愤懑,唤起民众的抗日情绪。当时广州尚未沦陷,有人以这些刊物的名称《集纳》《离骚》为由,判定其为“汉奸刊物”而予以攻击。夏衍的文章针对这种“望文生义”“不求甚解”的论断加以驳诘,申明这等杂志是在极度困难的处境里做了“警惕消毒和激励的工作”,对于这些文化界的游击队和精神国防的守卫者的劳苦精神,他致以由衷敬意。
类似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诸如抗战胜利后为戴望舒,为叶灵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张爱玲,为李丽华(著名影星)等等。对于文艺界的同志、朋友,他采取的是与人为善的态度,总是竭力肯定他们的长处、作用,以便将各种倾向、流派的人们联合起来,推动文艺事业的发展。自然,左联初期他也不能不受到教条主义的影响,那时斗争复杂多变,内部也会产生误解,但随着实践经验的丰富,特别受惠于周恩来的言传身教,他的水准愈趋提高和成熟,因而他很关心人,注重工作的方式方法,善于审时度势,合乎人情。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从重庆时代起,他在内部屡遭批评,给戴上了“人道主义”“小资情绪”“右倾”等种种帽子。夏公曾对王蒙近年的一篇杂文《论“费厄泼赖”应该实行》表示赞赏,并加以延伸道:“我因为宽容这个问题也挨过批评,但我仍认为人民内部应该宽容,特别是现在安定团结的时候”。这完全是他的经验之谈。
能否做到宽容,这里有一个如何看待个人的作用和威信的问题。记得1985年在纪念夏衍从影五十五周年的座谈会上,电影导演张水华说到这样一件事:影片《烈火中永生》是由夏公执笔改编的,作为导演他自然也提过一点意见。而在影片署名时,夏衍一定要将水华的名字也写上,后来剧本公开出版,夏公还要家人特地将稿酬送到水华家中。剧作家黄宗江说,赵丹生前讲起有一次受夏公批评后不服,当面顶撞了“祖师爷”,可“没想到老头子并没生气”,仍然耐心地加以规劝,因此黄宗英说“这是唯一可以得罪的祖师爷”。处处为别人着想,而毫不顾及个人,这才是一位真正革命者的情怀。正是由于这一点,夏衍才是得到了人们的爱戴和尊敬吧?
经过九十五个寒暑春秋,夏公终于到达生命的终点,悄然离开了我们。然而我想夏衍的名字是不会从二十世纪中国的文化史册上消失的。
夏公——容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地呼唤您!
(原载《大公报》1995年2月17日,《文汇报》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