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着重表现戏剧内部情节的心理艺术,自有它别具一格的舞台手段。传统戏剧侧重于刻画外部冲突过程,为了造成生动的戏剧情境,往往大量采用悬念、突转、巧合、误会等艺术手段,意想不到的转折使剧情波澜迭起,跌宕多姿;对心理戏剧来说,最根本的是透视人物内心生活,而戏剧是一门视觉艺术,为使观众能深入到剧中人内心世界,就必须把人物的内心情感化为观众可以直接感知的具体形象。夏衍摒弃人为的戏剧化,竭力真实而准确地表现平凡实在的日常生活。他在剧本中较多运用了适合流露人物心理的编剧技巧,如用行为细节来暗示心理,在停顿、对话里蕴含丰富的心理内涵,以及用环境气氛渲染人物心境等,这些手法的恰当运用赋予他的作品以朴实自然的艺术风格和魅力。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内心的活动是不一定都直接用向他人吐露的方式来表白的,有时一个平凡的生活细节,一个不起眼的动作,便透露了一个人在复杂情境中的内心状态。夏衍剧作常常在不易觉察的细节中体贴入微地呈露出人物感情的潮汐,人物的性格心理通过它们而被具象化了。
比如,夏衍剧中多次出现过琴声这个细节。《上海屋檐下》第一幕,匡复刚到“家”时兴奋激动不已,不久得悉妻、女都不属自己了,意想不到的变故,使他瞬间变得沮丧、迷乱。他不知说什么,也不知做什么,这时看见久违的女儿的小钢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动了琴键。这琴声传出的有失落的苦涩和忧伤,也有难以言宣的恍惚和杂乱。《心防》第三幕刘浩如握住杨爱棠的手表达潜藏心底的爱,咪咪这时走了进来。杨看到刘父女间那种天性之间的爱时,她清醒了。她不能让自己与刘的感情再发展下去,她不能在他们父女这种无间的爱罩上一层阴影,于是走向桌边俯手在咪咪的“桌上钢琴”上轻轻按了几下。这一按,既按出了她对刘的深情,也按出了她克制自己的决心。《法西斯细菌》第二幕张妈提出辞工,大家一时间处于难堪的沉默中,钱裕轻轻按动了钢琴。这琴声既表达了这个热血青年对张妈的钦佩和他自己的希冀,也传达出在场各人的不同反应:俞实夫的震惊,赵安涛的感叹,静子内心的隐痛。
夏衍的剧作中常常出现“停顿”“静场”“沉默”“欲言又止”这些静悄悄的场面。我们知道,剧情发展中的间隙来自生活本身的节奏,它们不意味着生活的中止,不是感情的空白,相反的是内心活动中最丰富、最复杂、最紧张的状态所必然产生的现象。《芳草天涯》第二幕有这样的对白:
石(羞怯)不!(低着头)人老了,还打扮什么……
孟 老了?叔叔告诉我在学校的时候,石咏芬小姐是有名的校花……
石(避免)别提了,这些事……
石(沉默了一下以后才用低沉的声,感慨地对小云)……
曾几何时,也有过激情燃烧青春岁月,如今却成了毫无作为的家庭主妇,加上一场余气未消的有关请客的口角。这么一种情势下,听了孟小云旧事重提,自然重又扰乱了她刚平息的心境,牵动了万千思绪。作者安排人物在申诉之前有了一个停顿和沉默,其实正透露了她难以言状的婉转、挣扎,为随后而来的倾诉作了有力的铺垫。
《法西斯细菌》第二幕,寿美子遭邻里儿童奚落回家哭诉,俞实夫颓然坐下,随着台后哄闹声归于沉寂,赵安涛不胜感慨地说了一声:“这是很可怕的事情……”俞主观上以为科学无国界,他的工作是为全人类的,然而却不为同胞所理解,甚至累及爱女,这该从何说起?他只是望了赵一眼,“无言”,场上陷入难堪的冷场。赵见无人接茬,又继续感叹道:“尽是些五六岁的小孩呀……”他的意思是提醒老朋友,小孩尚且如此,成年人对你又将如何?俞意识到赵在利用此事继续先前的辩论,敦促他脱离日本研究所,他为遭到莫名的误解而满腔委屈,但又无法否认赵所指出的事实,因此仍旧无以为答,“用手搔头,无言”。这时寿美子跑到父亲身边,俞对她表示爱抚,赵借此机会再次强调;“所以我说世界变了,连天真的小孩们也……”俞感到无法超越眼前的现实,但要放弃已开始了的研究又心有不甘,因此望着撅起了嘴的女孩“痛苦越甚,依旧无言”。这段对话接连三次出现哑场,在沉闷而滞重的空气中,主人公在两难处境中焦灼地挣扎的心态暴露无遗。像这类舞台“空白”恰恰是极富表现力的内部心理动作,给人以无尽的回味和思考。
当然,对于话剧来说,刻画心理更重要的还是靠对话。“在戏剧,一切性格描写都只能迫缩到极精练的日常的生活的对话和动作之中。”夏衍对话简洁洗练是众所公认的。他善于将笔触深入到人物灵魂最奥秘的深处,轻轻地给予细致而体察入微的揭示和剖析。尽管语言浅淡,但人物形象却达到呼之欲出的程度,给人以特殊的艺术感受。
由于淡化了外在戏剧性冲突,人物关系相对平和,又很少采用传统编剧技巧,所以夏衍戏剧的节奏显得平缓、轻柔,剧中笼罩着沁人心脾的抒情气氛。精心地利用自然环境营造诗的意境,便成了夏衍心理戏剧的鲜明特色。人生活在一定的自然环境,人的情绪和外界景物会发生对流和共鸣。这种对流共鸣既是人物情绪的外在原因,也是人物特定心理流露、抒发的结果。
在《上海屋檐下》剧中,夏衍让整个剧情在黄梅雨天中开始、发展、达到高潮而终结。在剧本台词及舞台提示中,断断续续的雨声出现达三十处之多。幕启时即明确写道:“这是一个郁闷得使人不舒服的黄梅时节”,沉重的低气压“影响了这些住户们的心境,从他们的举动谈话里面,都可以知道他们一样的都很忧郁、焦躁、性急……”自始至终的梅雨不只酿造着戏剧的气氛,而且刻画着人物的精神状态。如我们听到桂芬叹息着:“鞋也漏啦。”鞋不是湿了,而是漏了,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把她黯澹的心境,贤淑的性格,贴切而自然地呈现出来。黄家楣夫妇为送老父去车站被雨淋湿回到家中,还在为次日无钱买菜发愁,这更衬托了他们的寒苦。雨中受辱归来的施小宝,凄风冷雨的情境与柔弱无靠的心境正好融为一体。天气像那时的黑暗现实一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人们渴望革命的风暴,渴望阳光普照大地,这通过剧中人赵振宇“总有一天会晴的”这句话暗示出来。幕布垂闭时,远处不是隐隐传来阵阵雷声么?这里,黄梅雨已成为剧中人物生活的一部分。《芳草天涯》也是一个情调浓郁的剧本。尚家夫妇为“过生日”而生出争执发生在初夏的黄昏,闷热的天气,渐趋昏暗的天色,晚鸦飞过留下一阵不愉快的啼声……这都可以被看作是这对夫妻暗淡心情的外化。第四幕斗转星移,剧中人在流亡中迎来秋季。尚、孟两家人在车站即将远行。秋风萧瑟,月亮“冲开黑色的烟云”, “银光照着悲惨的大地”,被吓的夜鸟掠过天空,发出凄厉的鸣声。严峻的现实又唤醒了人的理智,男女主人公走出感情的泥淖,初秋静默幽远的气氛正预示着人物思想的渐趋成熟。到临近尾声时,“天渐渐地亮了,轰炸之后的废墟上,人还在挣扎,人还在磨练,东方已经升起了一朵红云,这仿佛告诉上路的人,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个爽朗的晴天”。剧作家对时间、背景的选择、变换,有效地制造了特殊的环境气氛,使人物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具有了更其感人的艺术力量。
《上海屋檐下》剧照
以上我们从对象、结构、手法等三个方面探讨了夏衍戏剧作为心理艺术的基本内涵。夏衍从平凡实在的现实出发,以平易而写实的笔法开拓人物心灵的堂奥,发掘人物的内在潜流,给我们展示了知识分子真实的内心世界。我以为,把夏衍的剧作看作是抗战前后中国知识分子的一部心灵史、情绪嬗变史是颇为恰切的。随着国内外新的戏剧美学思潮的不断兴起和衍变,这类透视人物内心生活的戏剧,具有它不可替代的审美功能。因此我相信,夏衍的戏剧将以它给人们的一种异样的亲切感,而流传于世。
(原载《艺术百家》199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