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公身边的日子
前不久,为拍摄电视片《夏衍》,我随省电视台的同志到了北京,与夏公接触了半个多月。近年来我搞夏衍研究,与夏衍同志有不少交往,而这次时间最长。
这次拍片,原担心夏公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可不料对安排的每一次活动,他都异常认真。教师节那天,与北京电影学院师生见面。事前,他向人打听到该校离城有二十里路,且司机又从未到过,因此他中午没好好休息,早早动身,竟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当时明星班的学员郭凯敏、赵娜、宋春丽等一群人还在大扫除,来不及回寝室去梳洗,便蓬头乱发穿着工作服赶到了会议室。在接见时,夏公以周信芳、金山等老一辈艺术家为例,勉励青年演员要刻苦锻炼基本功,同时要学习历史,加强文艺理论修养,一谈就是一个半小时。见了学员又见教员及政工干部。对如何看待一些有争议的影片,对怎样培养新一代电影工作者,他又发表了许多中肯的意见。当会见结束,乘车回到城里时,已是暮霭沉沉、华灯初明的黄昏了。
夏衍对年轻后辈总是热情地给予指导,无私地给予提携。我不能忘记在电影局举行的一次座谈会的情景。在那次会上,著名电影导演水华、谢铁骊,电影作家黄宗江等都把夏公称作自己的“启蒙老师”,特别是水华的发言给人印象最深。在活跃开朗的导演群中,水华是一个性格比较沉静的人,感情很少外露,然而这次他显得异常激动。他说:“我是十四五岁开始喜欢电影的,那时放了学背着书包去看电影,看的就是《狂流》《春蚕》(都是夏衍编剧)等片子。以后导演《林家铺子》《烈火中永生》,夏公特别强调历史的真实性,坚持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这对我的启发很大。夏公非常爱护同志,爱护青年。《烈火中永生》署名,他一定要加上我的名字。粉碎 ‘四人帮’以后,本子再版,他还特地让人把稿费送到我家里。”讲到这里,水华流着泪,动情地说:“夏衍同志,请你原谅,我知道你不愿别人讲这些。但这些话我不得不说。我是你的学徒。这是历史写成的。我们和我们的后代都将要读你的作品,看你写的戏和电影。”
夏公斜靠在长沙发上,默不作声,表情安详,目光恬静。从他那儿向外望去,透过门外深红色的廊柱,可以看到院子里茂盛的海棠树,看到北京秋日蔚蓝的天空。
还有一件事引起我颇深的感触。那天,在夏公家拍他们的全家生活照。女儿、儿子到了,两个孙子、两个外孙女也来了,叽叽喳喳地好不热闹。这时,坐在中间的夏公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暗影,他淡淡地但不胜惆怅地说了句:“现在我们家少了一个人……老太太不在了。”
我们都听出,他是指去年刚去世的夫人蔡淑馨同志。早在二十年代中期,他们曾一道在日本留学。她以前是学油画的,后来改学国画。他们于1930年结婚,此后在动荡的战争年代,在建国后的岁月,无论是顺境、逆境,他们夫妇间的感情真可谓情深意笃,始终不渝。
九月下旬,我们离京回杭。临走的那天上午,我和沈祖安同志去向夏公告别,夏公刚拿到他新出版的回忆录《懒寻旧梦录》。他将其中的两本书题字后交到我们手里。翻开书前自序,原来这个怪别致的书名,是从他的老友李一氓同志送给他的集宋人词的对联“从前心事都休,懒寻旧梦”化来的。显然,这里含有自勉自勖之意。
我合上书页,望着在我面前持杖而立的老人,一股激动的热流在心头油然而生……
(原载《浙江日报》1985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