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研究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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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的时代杂文要努力歌颂正在萌生的新芽,这不等于说就要取消杂文“论时事”“砭痼弊”的职能。杂文是思想理论战线上的尖兵,在今天仍然是进行思想斗争,揭露和抨击一切腐朽、落后的社会现象,以推动社会前进的锐利武器。夏衍在《谈小品文》中针对解放后有些作家视小品文为畏途,推辞唯恐不及,指出:“有些作家对一切阻碍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对一切社会中仍然存在的恶习、缺点和不健康现象熟视无睹、无动于衷,或者是偶有所感也缄口不言,怕负责任。这是缺乏责任感和政治热情的具体表现,严重地影响了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开展”。《夏衍杂文随笔集》,第512页。夏衍解放后的杂文歌颂了人民的胜利,赞美了新社会的光明;同时也决不放松揭露生活的阴暗面,鞭挞各种错误的思想意识,批判落后倒退的现象。

仅就1956年七、八月间夏衍发表的杂文来看,便涉及诸如订规划中“无根据地胡思乱想”的浮夸现象;干部领导作风和工作方法上的主观主义,瞎指挥,压制批评,不关心群众生活;社会上“多做工作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人生哲学;轻视文化知识和对知识分子抱有偏见;对待青年恋爱问题上的封建意识等等。这些杂感短小精悍,切中时弊,富有寓意。《“废名论”存疑》是其中最有影响的一篇。作者从北京颐和园附近的“第101中学”这个校名,联想到那些在知识分子心中有相当印象的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这些名称也早已不见了,许多群众熟悉的老铺老店也纷纷改为第7门市部、第8供应站。这种风气甚至也感染到了应该丰富多彩的文艺界。一些文艺杂志及团体的名称,也不是“人民”就是“中国”。针对这种“废名”现象,夏衍写道:


这种废名论的理论根据,据说第一是为了整齐,为了“统一”;第二是因为旧时代的名称都有封建性。那么,像河北、安徽这一类省名,宛平、长治这一类县名,也都应该废名排号了吧。我想若干年后,人们的履历表将如下式:

姓名:五十七

籍贯:第5省,第38县,第226乡。

学历:第11省第98中学毕业。

职业:第15省第9市第3副食品商店第7门市部经理。《人民日报》1956年8月10日。


这里虽然讽刺的是“废名论”,实质上却是对一种错误的认识论和思维方式的针砭。要求一切事物都“整齐”“划一”,就意味着只要共性,而取消个性,这不是十足的形而上学么?对物质和精神文明建设都是极为有害的。文末所写,当时看上去像是一个笑话,谁料竟成了预言:在十年动乱期间,废名之风越演越烈,街道、商店、学校,甚至连人也常常改名换姓,各种名称大多相似,仿佛不如此即不足以显示“革命性”。这证明了这篇杂文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和长久的生命力!

在现实生活中间,有些落后可鄙的现象,往往装潢着“革命”的外表,使人难以分辨。夏衍却能以他敏锐的政治嗅觉看清其中的乖谬,并把它揭出来放到读者眼前。例如有这样两篇杂感:一则是某厂一个女工先曾和一个青年工人有较深友谊,但是后来和厂里一个大学毕业的技术员恋爱了。青年工人失恋,工作受到影响。领导方面批评了这个女工,并且不胜其义愤地说道:“如今妇女尽喜欢挑有文化、有技术的。名是工人,其实资产阶级思想浓厚得很!”对此,作者不无讽刺地写道:


这么说来,男女交友、恋爱,概须“一见倾心”;没有文化、技术,才称无产阶级;国家专科、高等学校乃是制造资产阶级的场所。《人民日报》1956年8月7日。


另一则是写在某工厂领导人办公室里,某领导在同来访的多年不见的老战友谈话,其间,一技术员来请示公事,末了,技术员说了一声“谢谢”,态度谦恭有礼。然而,门重新关上以后,该领导对他的老战友说:“瞧,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作风!”短文于此只加了一句评语:“这是看人论事 ‘典型的’简单化之一例”。《人民日报》1956年8月7日。在我们的社会里,曾有人把热爱科学技术,讲究文明礼貌一概视为资产阶级思想意识,而把没有文化、不讲礼貌当作无产阶级传统作风,这种现象一度形成一股风气。夏衍抓住生活中的一个细微现象,对这种风气作了尖锐的、发人深省的批判。

杂文应该具有深刻的思想,分析事物鞭辟入里,能把话说到点子上,真正做到“到人所不到”和“道人所不道”的地步。《从点戏说起》是一篇借古讽今,影射和批判错误的领导作风的力作。文章以相声《关公战秦琼》中军阀韩复榘的老太爷和《红楼梦》中的贵妃贾元春点戏为话题。韩老爷不懂文艺,不懂历史,自作聪明,乱点一气,闹出了篡改历史的大笑话。贾元春则不然。作为皇帝的宠妃,她有权力但并不滥用。她不强人所难,只说“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让演员按自己的特长充分发挥个人的才能。她是真正懂得艺术和欣赏艺术的。因此作者说“这个点戏的人是既有气度而又有教养的”。作为戏提调的贾蔷,他不了解演员的个性和特长,一下便给演员点了两出原非本角之戏,可见他并不内行,带着很大的主观性;然而他并不“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最后还是依了龄官,可见还是比较民主的。至于龄官,作者特别称许她“敢于在皇帝的宠妃面前执意不作 ‘非本角之戏’,而定要演自己对工的戏,这种有主见而又敢于坚持的风格,是难能可贵的”。《夏衍杂文随笔集》,第670页。这篇杂文不只引用的故事生动有趣,而且抓住点戏者、戏提调和演戏者三方的矛盾,作了深入的剖析和独到的解释,提倡在文艺工作中按艺术规律办事,尊重文艺家的风格个性,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而这正是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关键所在。这篇杂文体现出作者的真知灼见,在当时文坛起过良好的作用,在今天看来仍有积极意义。

对于杂文作者来说,歌颂新事物需要热情,针砭时弊也需要善意。鲁迅说:“如果貌似讽刺的作品,而毫无善意,也毫无热情,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无可为,那就并非讽刺了,这便是所谓 ‘冷嘲’。”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什么是“讽刺”》。在针砭和讽刺我们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中的缺点错误时,夏衍在杂文中采取的不是无情的冷嘲,而是既有原则,又注意分寸,既有尖锐的批评讽喻,又有切实的劝诫诱导,因而能给人以深刻的教益。以《给远行者》一文为例,某些工商业者经不住困难的考验而去国的消息使作者为之怅然沉思,但他没有给这些“远行者”随便扣政治帽子加以申斥,而是具体地分析了造成这种“分分合合”现象的原因,认为“士各有志,原难相强”;但他对他们仍抱着期待,并不丧失信心:“难道一去之后就永无回头之日么?我看,未必。明年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时节,恐怕就是铩羽知还的日子了。会回来的,当他遭受更大的失意和落拓时,就是彻底觉悟的时候。”《新民报·晚刊》1950年3月30日。关切友人的殷殷之情在这里不是溢于言表么?

夏衍并不将自己定义为“作家”,这或许并非自谦,而是他真实的倾向流露——他关注的是广大的社会现象,而非单纯的文艺。当他以杂文这种体裁写作时,社会功效更是他首先考虑的。《劝广播界》批评广播电台为善堂作广告而不为劝购公债作宣传,要求广播界“把宣传购债这件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做”; 《再谈话剧》则号召戏剧工作者“深入工厂去,反映我们胜利的新时代,用文艺形式来反映和指导我们的工业生产和城市人民大众的生活”,并竭力推荐《红旗歌》《思想问题》这些反映工人运动和青年学生思想改造的剧作,而对未能达到此项要求的作品大加挞伐。如《新诗的整风》一文便对臧克家和林庚两位“成名”作家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认为他们“自以为是,莫名其妙,连起码的文字也不通”,其作品“根本没有群众观点……是歪风”,完全的功利性评价,根本抹煞了文艺的特性,话语之粗也是此前夏衍的文艺批评中不多见的。这就表明,作为长期从事宣教文化工作的夏衍,他在解放后写的杂文中,为了匡正时弊,宏扬主流意识形态,也会出现对民间立场的忽视,染上那个时代规定的强势话语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