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约尔克跟安德烈亚斯告别时,后者也站起来,并且没坐下去。“我想,我也该……”
“请不要一起离席!”克里斯蒂安娜跳起来,挥着手,好像要把安德烈亚斯重新按回到椅子上,把其他人跟椅子绑牢。“才十点,上床还为时太早。安德烈亚斯,我真高兴,你终于认识了这些老朋友,他们也认识了你——我很清楚,你忙碌了一天,很辛苦,但是,请再待一会儿。”
她像个生怕自己的士兵全都要叛逃的军官,海纳想。干吗这么害怕我们会从她身边走开呢?
英格博格还在和她丈夫理论。“你不可以这样和约尔克说话!你没看见吗,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他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多年,刚出来,你不让他找回自己,反而把他弄得如此狼狈。”她环顾四周,仿佛在期待着附和的声音。
卡琳试图和解。“令约尔克狼狈——我没有这样理解乌利希。不过我也觉得,目前我们暂时不要去碰约尔克的过去,让他安静,应该给他勇气去面对未来。克里斯蒂安娜,他有什么打算吗?”
乌利希不让克里斯蒂安娜答话。“让他安静?如果说这么些年里,有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是太多的、过剩的,那大概就是这个安静。他五十五岁上下或者接近六十了,跟我们大家一样,而他的生活曾经是……你们认为应该叫什么?抢劫银行,谋杀,恐怖主义,革命和监狱——这就是他曾经的生活,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我不可以问他这种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吗?老朋友相聚就是图的这个——大家谈论从前的时代,讲述这之后都干了些啥。”
“我们俩一样,大家都很清楚这次聚会不是一个一般的老朋友聚会。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约尔克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为了让他看到,生活欢迎他回归,人们高兴见到他又回到自己的身边。”
“卡琳,对你来说,这是职业的应有之义。我没有心理治疗的使命。我很乐意给约尔克一份工作干。我也愿意帮助他找到什么其他的事情。为所有的朋友我都会这么做,所以也同样为约尔克。至于他杀过四个人……如果这不是解除友谊的理由,那它同样也不应该是一个屏障,好像他敏感脆弱得不能碰,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
“心理治疗的使命?我想,我只是比你的记性略好一点而已。不可施暴于人,如果必须,也不能投掷硬物,而只能用软的东西,西红柿和鸡蛋,但是在人民反抗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解放斗争中,当然也可以使用枪弹,而我们,处于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大都市中的我们,有义务做解放斗争的同盟,同盟就意味着,共同战斗——你忘记了吗,我们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仅仅是约尔克,还有他们,”卡琳指着这一圈人,“还有你。是的,在你这儿,这些都停留在口头上——你不必向我解释演说与射击的区别。但是,如果你是在从小就没有母爱的情况下长大的,你还会不会只是停留在口头上呢?如果你像约尔克一样,与他人的交往比较笨拙吃力呢?如果你没有天赋,不能够果敢聪明地抓住生活中的机遇呢?”
“恐怖主义者,我们迷途的兄弟姐妹们?”乌利希摇头,并且脸上做出一种不仅仅是拒绝,甚至是厌恶的表情。“你们也相信是这样的吗?”他望着周围的人。
伊尔璱打破了沉默。“我当年没有谈论过战斗。我压根什么也没有谈论过。我和那些姑娘们煮咖啡,写蜡板,印传单。你不是干这个的,卡琳,还有你,克里斯蒂安娜,也不是的——我为此佩服你们,嫉妒你们。约尔克和其他人,那些战斗的勇士,我更是敬佩。是的,那战斗是荒唐的。但是当时一切都是荒唐的。冷战,间谍,军备竞赛,亚洲和非洲的热战——每当我回想起这些,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疯癫。”她笑起来。“不是说情况变得好起来了。这以后的袭击、暴动和战争依旧疯癫——我只能说,做这些事的人肯定是疯了。约尔克的这些事已经成为过去了。这难道不重要吗?”
“我知道,卡琳,你是好意。不过,不是这样的,不能说约尔克没有爱……”
克里斯蒂安娜没有再往下说,而是发现有动静,侧耳去听。石子路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打开房门,走过大厅,打开了通向沙龙的门。“我看见门下边有光线,就猜到了……我是马可。”
克里斯蒂安娜站起来,欢迎他,把他介绍给朋友们,把朋友们介绍给他,接着就消失在厨房里,给他做煎肠去了。这一切她都做得迅速,有分寸,不卑不亢。这些朋友根据介绍知道了这个马可·哈恩的名字,却既没明白他是谁,也不了解他和约尔克的关系,都觉得有些糊涂,不过他们却庆幸讨论被打断。他们起身,打开朝向园林的门窗,撤走碗碟,清理烟灰缸,取来新的瓶装水和葡萄酒,换上新的蜡烛。“晚风清凉,”卡琳的丈夫念道[1],玛格丽特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天空和被风吹弯的树梢后,预告要有雷雨。伊尔璱走到她身旁,用胳膊搂住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玛格丽特笑起来,笑声很温暖,同时搂住伊尔璱,将她贴近自己。
突然间,安德烈亚斯想起这个马可是谁了。“您可是造了太多的孽了。假如关于这两天的事儿有一个字走漏到媒体上,我会控告您,让您吃不了兜着走,再无出头之日。”他恨恨地说过,丢下正欲反驳的马可,转身冲着愣怔的海纳,“我知道您有能耐。但是,关于这里的事,这个警告也对您有效:不许向媒体透露一个字。假如您写了有关约尔克的事,他在获得自由的最初几天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您同样要有麻烦,而且不是一般的麻烦。”
“您说得没错,”埃伯哈德对玛格丽特说,“天变了。”
马可抓住安德烈亚斯的肩膀。“我们不会看着你和他姐姐把他关起来的。他不是为此而走出监狱的。他不是为此而坚持下来的。战斗仍在继续,约尔克将会走上他应有的位置。我们等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别碰我!”安德烈亚斯重复着,甚至喊起来,“别碰我!”
“你们能不能来帮我把庭园里的家具搬进屋?马上要下雨了。”卡琳再次试图营造和平。但是,尽管这两个人跟着过来了,将桌椅折叠起来,搬进房子,却都没有让步。安德烈亚斯在说特赦及其限定条款的问题,说考察期可能遭遇的危险,马可在讲战斗,必须进行的和必须打赢的战斗,宣称那是约尔克的生命。最后,卡琳把安德烈亚斯指派到一个方向,把马可指派到另一个方向去,让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寻找躺椅。
没过一会儿雨点就落下来了。卡琳四处张望,不知那两只好斗的公鸡跑到哪里去了,然后,她对自己说,他们没有她也能找到回家的路,便自己进了屋。她很想与丈夫一起上床了,很想把头枕在他的胳膊肘上,手臂放到他的胸脯上,打开窗,听着落雨的声响。但是,她逃不开她营造和平、和解、疗伤的使命。乌利希关于我的使命的话没有说错,她想。她想到克里斯蒂安娜,还是孩子时她就承担起一个更大的使命。克里斯蒂安娜和约尔克的母亲去世时,她才九岁,她尽力当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弟弟的替代母亲,用爱和惩罚,用抚慰和引导,用鼓励和警告。卡琳感到很懊恼,觉得自己不该说约尔克是在没有母爱的情况下长大的,她伤害了克里斯蒂安娜。她要请求她的原谅,或许她还可以由此把克里斯蒂安娜从她绷紧的状态中引入一场交谈,放松下来。
这时,她听见了那声喊叫,这时,所有的人都听见了那声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