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记
呷哺呷哺[しやぶしやぶ]
“しやぶしやぶ”这名称,本来就是中文“涮涮”的日本音译。传到台湾去以后,称为“日式涮涮锅”,亦改良为一人一小锅制了。没想到近年又传回到中国大陆去,竟叫做“呷哺呷哺”了。
好想去北京吃羊肉。自从上次在东来顺好好吃了一顿涮羊肉后,已经差不多一年了。也就是有一年没有好好吃羊肉,真有点浪费人生的感觉。那天在新东安市场总店,门外人龙排得长长的,而且里面的客人几乎都在吃猩红色的手切生肉片,跟我印象中冻得硬邦邦、盘子上堆得高高的粉红色冰肉卷不一样。之前在上海,我也看到了当地涮羊肉吃没经冷冻的“热”肉,还以为那是江南习俗。果然北京正宗涮羊肉都流行吃“热”的了。可见传统是活着的东西,岁岁年年会不同。
我平生第一次吃涮羊肉也在北京东来顺。那是在一九八五年的冬季,当年日本经济新闻驻北京的三森特派员请了一桌客,主宾为《一个日本人眼中的新旧中国:北京三十五年》的作者山本市朗先生夫妇。山本先生是日本战败后被中共留用的金矿工程师,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风波一直定居北京,一九八〇年问世的日文《半生记》获得了每日出版文化奖。有主见的男人非常了不起,我倒同情陪夫婿在异乡过晚年的夫人。未料小个子的老太太优雅地微笑着说:“北京冬天有烤白薯,很好吃的。”东来顺老店位于王府井金鱼胡同破房子的二楼,即使开了暖气都不怎么管用,大家穿着棉大衣,戴着军帽,围火锅喝烈酒,在昏暗的铺子里充满着白色蒸汽。
东京人没有吃羊肉的习惯。鲜肉店卖的肉类始终只有猪肉、牛肉、鸡肉三种而已。连鸭肉、鸭蛋都没得卖,更何况是羊肉。非得去百货公司地下的肉食店,才能找到从新西兰进口的冷藏羊排。那还是用玻璃纸包得紧紧的,根本不像北京肉市场随便搁着的整只羊腿。不过,一般的日本人如果看到了整只羊腿肉,十之八九会怕。东夷倭人之子孙处理生猛海鲜还蛮轻松,一面对四条腿的陆上动物就不知所措了。给顾客看到了大腿、肘子什么的,搞不好会当街失神昏倒呢。所以,东京肉店冰柜里摆的都是已切好能用筷子夹起来的小肉块、小肉片,以及绞肉。鸡肉也只有鸡块、鸡腿、翅膀等,除非在圣诞节前两天,否则是看不到全鸡的。我知道大陆人不一样。记得在多伦多认识的蒙古族舞蹈家康绍辉,在独居公寓的小厨房花半天熬煮羊腿汤。不锈钢大锅里熬好的汤完全透明,味道爽快又香浓,是我这个日本人从来没尝过的滋味。
多数东京人平时不吃羊肉,更不知道涮羊肉为何物,甚至以为“(涮肉锅)”是地道的日本菜。最近也有个大学教授在博客上津津乐道:日本しやぶしやぶ源自瑞士fondue bourguignonne(牛肉火锅)。其实应当是中国北方的涮羊肉,战争年代传来日本,只是因为找不到羊肉,临时改用“霜降(瘦肥参半)”牛肉片,在热汤里涮一涮后,蘸着芝麻酱吃,结果大受国人欢迎,其势头竟压倒之前人气最高的“(寿喜烧)”牛肉锅,如今成为国际上最有名的日本料理之一了。不过,“しやぶしやぶ”这名称,本来就是中文“涮涮”的日本音译。传到台湾去以后,称之为“日式涮涮锅”,亦改良为一人一小锅制了。没想到近年又传回到中国大陆去,竟叫做“呷哺呷哺”了。也就是,中文“涮涮”的日本音译“しやぶしやぶ”的中国音译!
我总觉得众火锅之中的大王是涮羊肉,尤其是北京东来顺的。每次向日本朋友介绍涮羊肉的时候,我都傲然断言:不信你去一次尝尝吧,北京的羊就是与众不同,那是给皇帝吃的,一点不愧为元大都忽必烈汗的遗风!
说到北京的羊肉,我也绝不能忘记烤肉季。第一次是一九九七年的初夏,从香港九龙站开往北京西站的直通车刚开通后不久,跟未婚夫包软卧去了一趟婚前旅行。什刹海一带当时仍然恬静幽雅,空气中却充满着西瓜皮的味道,而且路边奔跑的小朋友穿着开裆裤。我们在银锭桥附近散散步,湖边发现了有家清真老铺子叫做烤肉季。
那天我才明白,日本北海道著名的“成吉思汗锅”(ジンギスカン,烧羊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成吉思汗当然是建设了元大都的忽必烈之爷爷。原来,日本人不仅引进了しやぶしやぶ涮肉锅,果然也学了北京烤羊肉。只可惜北海道是日本版“大西部”,烹调文化根基不厚。虽然那里有日本稀少的牧羊场,但是烤肉炉子做得不对,配菜、佐料也不够讲究。结果,闻名全日本的北海道名菜,一半的内容不外是焦黑的芽菜。尽管如此,去北海道旅行的东京人一定要尝尝成吉思汗锅,不管好吃不好吃,感觉充满着异国情调。(而且日本有句俗语说:名产没有好吃的。)“北海道”以及“绵羊”在一般日本人的脑海里都是很洋气的形象,不然村上春树也不会写以北海道为背景的《寻羊冒险记》。我只是非常遗憾日本人至今听都没听说过北京烤羊肉,不知比北海道成吉思汗锅好吃多少倍呢!
一九八〇年代在北京念书的日子里,我曾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学生,靠每月一百多块钱人民币的奖学金糊口,除非有人请客,否则不能上著名食肆享口福。当年我的北京朋友们也一样穷,最有钱的时候才去西四延吉冷面店吃狗肉。所以,整个留学年代,除了全聚德和东来顺,我几乎没去过京城名店。幸亏,过而立之年有机会重访旧地,终于发现了烤肉季,实在相见恨晚了,何况从窗户望过去的什刹海那么迷人,虽然湖边林立的酒吧、咖啡厅一年比一年多。从此以后,我们每一趟北京之旅,绝对不错过全聚德、东来顺和烤肉季。虽然我们也对西单砂锅居的白肉、水晶肉很有情感,但是由于在东京吃不到,所以更加念念不忘北京的羊肉。
二〇〇〇年代迅速发达的北京,外省菜馆纷纷开张了。其中最教我惊喜的非新疆菜馆莫属。一九八五年的夏天从北京搭火车往酒泉、敦煌、乌鲁木齐、吐鲁番,然后改坐三天三夜的大巴士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往喀什,一路上吃的新疆菜,如拉条子、手抓羊肉等,说我后来梦想了二十年都一点也不夸张。二〇〇五年春天,北京使馆区正闹着反日示威,没关系,我们去东四六条弯弯月亮新疆餐厅。饭桌上摆满了羊肉串、拉条子、烧羊肉、手抓饭、酸奶等,我感动得差一点就要掉眼泪。实在幸福极了,这些年的等待完全值得了。唯一不满的是自己的饭量有限,不能全都吃光。我告诉自己:一离开北京飞回东京,再也吃不到新疆菜的呀,趁机尽情吃吧,特别是羊肉!
前些时候,有个年轻学人从日本去北京出差,回来告诉我:“我真没想到北京那么穆斯林。”他指的是羊肉串。北京人一定司空见惯了,但是对日本人来说,“羊肉串”算是闻所未闻的。除非去什么土耳其餐馆,否则吃不到。可是,东京又哪里有土耳其餐馆呢?总之,一个地方的家常便饭,换了地方就是山珍海味。
这两天我特别想念北京的羊肉。若能吃到东来顺的涮羊肉、烤肉季的烤肉和烧饼,那当然很理想。要不然,一个人两支羊肉串也可以。对了,上次在北京,去新街口给女儿买好了一把小提琴以后,顺路往北溜达溜达就看见了一家西安饭庄,里头坐满的客人个个都忙于用手弄碎中东式硬面包。听说那是西安泡馍,我们从来没吃过,特别想吃。但是,正逢午饭时分,人非常多,而且那一家不知为何现在还是国营的,不知情的外国人站着观看半个钟头都搞不懂规矩。该不至于要收粮票吧?我让家人白站白挨饿,结果自己挨骂了。下次去北京,也一定要尝尝西安泡馍,只要我能搞明白那家的规矩。
【关键名词】
山本市朗
ゃまもといちろう
山本市朗,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日本人。《一个日本人眼中的新旧中国:北京三十五年》中,他以亲身的经历记述了在新旧中国的所见所闻和感受,反映了新旧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社会上的风土人情,写得生动,形象,是一本珍贵的回忆录。在中国“四人帮”横行时期,他被当作“国际间谍”逮捕入狱。五年半的监狱生活,写得具体详细。出狱后,他仍留在中国从事高级工程师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