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李登峰研究的新成果——《李登峰作品研究》读后
去年上半年某日,老朋友张廉把《李登峰作品研究》初稿送我阅读,让我十分感动。我们都曾经以李登峰为荣耀,对李登峰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多少年了,心里总是念念不忘。在去年礼泉文化局所安排的一次讲座中,想不到我俩竟然都选择了李登峰这个话题,感到还有未了的心愿和未尽的责任。更想不到时至岁终,这本20多万字的新研究成果《李登峰作品研究》(以下简称《研究》,修订稿),由根在礼泉的几位学子众手促成,且由杨生博负责列入陕西省普通高校优势学科中国史(历史地理学)咸阳民间研究方向2014年专著资助项目,便心中又添一种喜悦。既为学术,眼睛向下,关注民间,亦为故里自豪,更为李登峰在天之灵鞠躬致意。
我很欣赏《研究》绪论中的这一段话:“对劳动人民(民间)艺术家的最好爱护方式是尊重。按需要异化性地拔高他们的作品无异于‘捧杀’,对他们尊重的最佳途径是从作品中挖掘深藏的财富。”李登峰已经去世,他和他的作品已经成为历史。他的生存、生命和创作,只能属于他自己和他所在的历史去共同完成。我们只有保持“尊重”的立场和态度,既不应该拔高他,也不能去苛求他,只能以客观的态度和立场去了解,去认识,去思考,去判断,从中获得滋养。
《研究》分五章,涉及作品定位、作品生态环境分析、作品的价值、作品创作动机、阶段划分及艺术特点、作品命运等。显然,这是一种宏观思维和架构。对于每一章的分析和论述,既引用了此前已经发表发生的认识和见解,也表达了新的解读与阐释,甚至扩而大之,采取比较研究的方法归纳其个性,这在学术研究的方法上是慎重而客观的。尽管在各章或具体话题的认识、见解与结论上未必会完全一致,依然还会保持不同见解,这也是十分正常的学术现象。但整体而言,《研究》作为一部专著,使过去相对零碎、分散的研究更呈现学术化的广度与厚度,使李登峰作品的价值和特色更具条理性与逻辑性,这在过去是不可能做到的。
相比较而言,由于《研究》侧重于对李登峰具体作品的归类、分析与比较,便感觉对于李登峰作为一个活生生,具有自己个性、性格、命运的人,还有再深入进行整体研究的必要。因为一切作品都生发于“这一个”真人的身上,是这个具体的人的生命留下的记忆和痕迹。虽然就作品也似乎可见这“一个人”,但能够宏观地、立体地把握住了这“一个人”,并对这“一个人”不同生命阶段所发生的故事进行分析,似乎更有利于解读他的作品及其相关的深层话题。
宏观地看,李登峰是一个本分、勤劳、善良、出身乡村的下层劳动者,却又是一个喜欢读书、热爱生活、崇拜文人文化的下层小知识分子。在胆小、拘谨的天性中,他又有不同于人的幽默与乐观。李登峰受母亲影响,是信佛文化的,朴素的善恶观念对形成他的人格极为重要。且受中国传统启蒙读物儒家思想启发,言谈规矩,行不逾矩。他会使我们想起旧时乡村的“劝善先生”。在村子,他是传统知识风俗“百事通”,也是乡党眼中的“好好人”,言行谨慎,德高望重,村人皆称他“先生爷”。直到生命晚年,挂在他家门前的一块木牌上还公布当日公历、农历和节气知识。
他的作品基本上不是为了发表才去写的,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他生命与情感的纪实。日记中存在的记时与话由,证明他的写作是有感而发,每一个作品的产生都有一个让他心动的原因,所以记事与情感皆是真实的。这种写作习惯与动机,无论新中国成立前在当钉锅匠的游走生活中,还是新中国成立后在家做农民的日月中,一以贯之。对于旧时代,李登峰扮演的角色基本是客观事物的记录。对于新社会,他更多的却是生活和生命的体验者,因为他的身上留有现实生活的伤痕(误入“一贯道”),这是绝对不能回避的。影响他的命运和写作还有一个重要的事件,就是中年丧妻的打击。对于政治上的不幸,他心里委屈却不能言。于是,丧妻与丧子的不幸就成了字字如血声声成泪的心灵寄托,若开口尤其感人。有时便想,李登峰的作品其实是极为朴素的“劝善歌”。从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李登峰在一个较长的时间缄口无声,不见新作品,就是这段不幸的现实人生空白的注解。直到60年代末,他还以戴罪之身在时时检讨自己。真正返璞归真,看透人生,心平气和,体会自由,已到晚年。所以,整体地把握李登峰的生命全过程,把他既作为一个社会的、历史的人去看,也要把他作为一个生命的人、自然的人去看。作为社会的、历史的人,他所留下的作品主要会是一种社会与历史的品格;作为一个生命的人、自然的人,他所留下的主要会是对于生活与命运的情感。由品格和情感所构成的他的每一种形式的文字,都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生命气息和气韵,而情感更是滋养他写作的根脉和元气。每见有较强烈的情感冲动,他的作品就会显示出诗性的审美意味。把握住一个活的、整体的生命,不但有利于帮助我们对其具体作品的体会与解读,而且有利于我们从一个人的命运和发生在他身上的文化现象,去反思我们的社会和历史,启发我们去认识文化与文学的丰富性与多样性。
把李登峰与王老九、谢茂功进行比较,是这本《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他们都是关中人、同龄人,都得益于乡土文化作为个体创作的根基,都是具有文化创造与表达能力的农民,但他们又有差异。对于旧时代,他们都是经历者,但是各人的姿态和选择各不相同。王老九和谢茂功属于直接的揭露者和批判者,李登峰却是客观的记录者,他们最大的不同在于各人在新时代的不同命运。前两位,由于自觉和较早地融入现实政治生活潮流,而且他们的创作都直接得到过上级派来的文化人的扶持和“帮助”,所以便有政治上、艺术上相对成熟的代表作。加之新闻媒体的偏爱、宣传,社会所提供的大开眼界的机会,皆曾造成过较大的社会影响。李登峰却不同,他在新社会基本是一个“不幸者”。他对新社会、新生活也有赞美,却仅仅是立足于个体的感受。但李登峰却有对自我生命和心灵进行回顾、反思和宣泄的作品,并饱含真情,朴素而真切。在这一点,其艺术格调和审美价值比之王老九和谢茂公,并不逊色。《研究》把李登峰这一特点称作是一种“淡然”心态,似乎是出于一种自觉。但我以为,联系李登峰的生命遭际,其内心是否仍存在着某种惊恐、无奈与失意呢?
关于诗性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李登峰的作品是否具有诗性价值?仅引宋代及其后关于诗歌美学理论几则:宋代是一个士大夫普遍好佛习禅的时代,美存在于眼前的事物中的思想也在这时的美学论著中反映出来。张戒《岁寒堂诗话》提出“世间一切皆诗”的观点,他评说:“王介甫(安石)只知巧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诗也。山谷(黄庭坚)只知奇语之为诗,而不知常语亦诗也。欧阳公诗专以快意为主,苏瑞明诗专以刻意为工,李义山诗只知有金玉龙凤,杜牧之诗只知有绮罗脂粉,李长吉诗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一切皆诗也。唯杜子美不然,在山林则山林,在廊庙则廊庙,遇巧则巧,遇拙则拙,遇奇则奇,遇俗则俗,或放或收,或新或旧,一切物,一切事,一切意,无非诗者。”杨万里认为,“山中物物都是诗题”。这种思想一直延续到明清。明艾穆《十二吟稿原序》说:“环天壤间,皆声诗之府。”清黄宗羲《诗历题辞》:“夫诗之道甚大,一人之性情,天下之乱治,皆有藏纳。”诗之美,就在于即物会心,写出眼前所见、心中所感,而不在于闭门造车、妄想揣摩,更不在于喧哗与姿态。据此,联系其感动人心的篇章,对于李登峰还得再去思考。
李登峰作品的被发现,并被编辑出版,参与者没有对其作品动过一个字,完全保持其原貌。因为,这已经是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对历史和文化的反思决定了编辑者的立场和认识的主调。李登峰40年代虽与民俗学家李敷仁因投稿《民众导报》有过接触,但他的作品都是自我独立完成的。李登峰的作品能一直保持一以贯之的“日记”体习惯和形式,坚持源自生活真实,有感而发,让他和他的写作更具独立的本色意义,安恬、乐观的个性价值。这或许也是他不幸中的幸运。
祝贺杨生博、张廉多方位的目光和用心。更盼望有高屋建瓴、不拘一格的真知灼见。
梁澄清
2015年1月15日于由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