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保禄神父的日记
岂料,两周后的主日却出现了意外情况。当天早上七点半,就在我马上要走进告解亭时,亚西修女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教堂,告诉我教友多默在来教堂参加弥撒的途中遇到车祸,已生命垂危,需要我马上赶到医院为其做临终傅油。
我立即和亚西修女驱车往医院赶。一路上我心急如焚,多默是我非常重要的一位教友。
1978年我28岁,还只是一名修士。该年8月,我来到当时还叫旅大堂区的大连堂区服务。那时“文革”刚过不久,教会还没有正式恢复,每天来教堂祈祷的教友并不多。在教堂附近,住着一位男性精神病患者,那阵子经常跑到教堂里捣乱,给堂区的正常秩序造成了恶劣的影响。
一天上午,我在教堂里打扫卫生,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儿,他边跑边用哭腔喊救命,那个精神病患者手拿菜刀跟在小男孩儿身后跑进教堂,边追边不时挥舞菜刀要砍那个小男孩儿。
当时教堂里只有我一个人,小男孩儿看见我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直冲我这边跑来。
我对精神病患者大喝一声:“住手!”却根本没用,精神病患者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追着小男孩儿砍。
我见状只好主动迎前几步,拉上小男孩儿的手一起跑。
现实情况也只能如此,精神病患者目测身高一米八五以上,生得虎背熊腰,动起手来我根本不是对手。同时他的体力也相当好,我拉着小男孩儿和他围着祭台转了不知多少圈,腿上渐渐没劲儿了,他却还和刚开始一样动力十足。
我寻思总这样转不是办法,跑着跑着冷不防改变了方向,和小男孩儿一起跑出了教堂,直奔不远处的副堂而去。刚进副堂我转身正欲把门反锁,不想精神病患者已近在咫尺。
来不及了,我只得和小男孩儿往楼上跑。在二楼缓步台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圣母像,我跑经此处时停了下来,同时喊小男孩儿也停住脚步。
在圣母像上,圣母玛利亚脚底踩着一条蛇。我用右脚对准蛇头的位置快速踢了两下,顷刻间,圣母像像门一样打开了,露出一个逼仄的小夹层,我和小男孩儿迅速躲进夹层里。
刚关好门,我们就听到精神病患者呼啸而过的声音。夹层里的空间特别狭小,只能容纳一个成年人,所幸小男孩儿身形小,我们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勉强能关上门。
不过,我们俩这样挤在一起非常难受,加上跑了那么久还不敢大声喘气,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最要命的是里面太热太闷了,能感觉到小男孩儿身上都被汗水浸透了。我的情况相对好一些,主要是心静,准确地说心里更多的是感谢,感谢天主的临在。
说来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我刚来堂区不久,很多地方都不熟悉,之前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夹层的存在。刚才在情急之下打开这个夹层,纯粹是无意识的行为。不,应该说是天主借助我的脚打开夹层,用来护佑我们。也要感谢圣母的恩典,让我亲眼见证了这个奥迹。
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还暗自奇怪,圣母像怎么会挂在这里呢?我以前也去过不少教堂,从没见过在楼梯缓步台这种偏僻的地方挂圣母像的,现在我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终于没动静了。小男孩儿也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嚷嚷着要出去。我推开了夹层的门,门开启的一瞬间,小男孩儿倏地钻了出去。我身旁顿觉轻松不少,有新鲜空气进来连呼吸也觉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也不感觉热了。
这时我注意到脚底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我挪了挪脚借助刚刚透进来的光亮,看到一个笔记本静静地躺在地上。
我弯下腰将笔记本拾起捧在手上,笔记本的大小和我的手差不多。我使劲儿吹了吹封皮上的灰尘,使之露出暗红的颜色,正中间从右至左有三个繁体字: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终于在泛黄的纸上看到两行手写的文字。第一行是四个字:灵修日记。第二行也是四个字:保禄神父。
原来是保禄神父的日记,这位保禄神父我略知一二,他是以前旅大堂区的本堂神父,在堂区服务多年,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去世。
这时,从我的两个手掌心传来了阵阵钻心的疼痛,我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一直未找到原因。
刚才的注意力一直在保禄神父的日记本上,剧烈的疼痛让我不得不停下思路。这才发现,那个小男孩儿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我。
我轻轻关上夹层的门,然后指着圣母像严肃地对小男孩儿说道:“这是个秘密,不许对任何人说。”
“嗯。”小男孩儿扑闪着两只大眼睛,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
后来,那个精神病患者被带走了,我们彻底安全了。
当我领着小男孩儿走出副堂时,看到一群人在教堂门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小男孩儿急忙甩开了我的手朝那群人跑去,最后在一个中年妇女面前停下,嘴上喊了声“妈妈”。
中年妇女欣喜地俯身抱住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看来她刚才也一直在找自己的儿子。我认得这位中年妇女,她的圣名叫凯瑟琳,几乎每天都来教堂祈祷,是一位非常虔诚的教友。
当天晚上,我手捧着保禄神父的日记本在卧室里来回踱步,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认真看一下这本日记,又觉得好像不妥,始终犹豫不决。
最后我终于领悟到,伟大的天主用奥迹的方式让我发现这本日记,也许是有特殊的任务交给我,我不能违背天主的旨意,一定要好好看看这本日记。
事实印证了我之前的理解是正确的,天主交给我的任务写在了最后一篇日记里:
1967年3月7日
不觉间,已在此灵修二十载。藉着主的教悔和恩宠为主内的兄弟姊妺传福音、修爱德,感谢主的拣选和兄弟姊妺的信任,我们大家在一起度过了无数个喜乐和欢愉的日子。无奈当下外世乾坤颠倒、恶魔当道,令主内教务礼仪惨遭废弛,新的教难已近在眼前。
我愿与主同在,为主殉道。只憾还有诸多事业未竞,尤其是那五位心结甚深的教友,不能为他们做定期的牧灵辅导了。我把他们的情况记录在此,待主的光芒重新照耀中国大地时,后继司铎能继续为他们五位服务。
1.斐理伯,参加过抗日战争,在一次战斗中误杀了战友,这个心结一直困扰着他的正常生活。
2.伯多禄,有严重的同性恋倾向,时常为此苦恼不已。
3.玛利亚,因为抛弃过自己的孩子,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4.多默,在日本战败后,强奸过一位女日侨,多年来一直在心里自责。
5.默西亚,总幻想自己是主耶稣,觉得自己可以拯救所有人,一旦发现不能如愿,就会把事情妄想成自己希望的局面。
看完最后一篇日记,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我当即立誓一定要找到那五位教友,继续保禄神父未竞的事业。遗憾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找到了后两位教友,而且真正建立联系,能定期做牧灵辅导的只有多默一位。
当我和亚西修女在医院门口看到焦急等待的多默儿子时,我知道多默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在多默儿子的引领下,我和亚西修女跑步来到多默所在的抢救室。
此时的多默已经处于弥留之际,双眼紧闭,意识全无,几位女性家属在一旁垂泣。我疾步向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近,脑海里快速闪回这些年来和这位老朋友在一起的一幕幕过往。
今天过后,我将再也没机会为多默做牧灵辅导了,我有些不舍,但更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很快,他将升入天堂和天主相聚,再也不用承受良心的谴责了,天主早就原谅了他早年的过失,不然不会在他参加弥撒的途中召叫他了。
时间的紧迫不允许我想太多,我必须马上为多默施傅油礼。在房间里洒完圣水后,我俯身在多默头上覆手,然后用右手拇指蘸着圣油在多默的额头上画十字圣号。
我:“借此神圣的傅油礼,并赖天主的无限仁慈,愿天主以圣神的恩宠助佑你。”
一般在这时受礼者应该说一声“阿门”来回应,可是眼前的多默却是牙关紧闭。
我随后在多默的两个手心上用圣油画十字圣号。
我:“赦免你的罪过,拯救你,并减轻你的痛苦。”
多默依然没有回应。
我:“我们的天父,愿你的名受显扬;愿你的国来临;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于诱惑,但求我们免于凶恶。阿门。”
几乎在我念完《天主经》的同时,不远处摆放的心电监测仪上一条直线渐渐呈现了出来,多默安息主怀了。
回到教堂已是中午,弥撒早已结束。我面朝十字架伫立在祭台前发呆,心里面空空荡荡的。
过了许久,我转过身来无意中瞥了一眼台下最后一排座椅后面的告解亭。这才想起按照之前的规律,那位教友应该今天来办告解,不知道今天临时替我当值听告解的刘神父会怎样劝导他。
想到今天没能为那位教友服务,我心里稍稍泛起了一丝遗憾。
晚上临睡前,我打开了保禄神父留下的那个日记本,翻到最后一篇日记,在多默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十字架。
快二十年了,我只完成了五分之一的任务,前三位教友不知所踪,最后一位教友默西亚尽管找到了,却始终与我保持距离。是时机未到,还是我修的爱德不够?每每想到这些,都让我觉得对不起天主,对不起保禄神父。
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气馁,我要穷尽自己的一生来完成保禄神父留下的任务。
按照堂区的分工,每个主日弥撒前的告解,我和刘神父轮流听,一周一换班。今天由于临时去为多默教友做临终傅油,下周主日的告解我将还刘神父一个班。七天后,我本以为不会遇到那位教友了,没想到他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