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翌日正午的浓烈阳光下,他们面前的大海上的一个小点渐渐融化为一座灰绿色的小岛。在它的北面分明是花岗岩的峭壁,它斜斜地向南延伸,穿过了一大片灌木林与青草地,直到散漫地塌陷在海浪里的一片沙滩。阿蒂塔坐在她最喜欢的那张躺椅上读着《叛逆的天使》,她看完了最后一页,砰地一下合上书,抬头看见了那个小岛,开心得咯咯笑起来,然后冲着忧郁地站在栏杆边的卡莱尔喊去。
“是那里吗?你就打算去那里吗?”
卡莱尔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你难倒我了。”他放开嗓门,向那个代理船长喊道:“喂,贝比,那个就是你的岛吗?”
混血儿那张眯眯小的脸从甲板舱的一角探了出来。
“是的,先生!就是那里。”
卡莱尔向阿蒂塔转过脸去。
“看上去还不错,是吧?”
“是的,”她赞同道;“不过要作为藏身之地似乎太小了点。”
“你仍然相信你叔叔会用无线电通知海面吗?”
“不是,”阿蒂塔坦率地说。“我完全站在你这一边。我真心希望你能逃过此劫。”
他笑了起来。
“你简直是我们的幸运女神。看来我们不得不把你留在身边作为吉祥物了——至少目前要的。”
“你不能现在再叫我游回去哦,”她冷静地说。“如果你真敢那样,我就要把你昨晚告诉我的你那荒唐不羁的生活史写成廉价小说了。”
他脸红了,态度有些僵硬起来。
“我很抱歉让你觉得无聊了。”
“噢,没有——除了在末了你讲到你有多愤愤不平,因为你不能与那些你为她们表演的女士们共舞。”
他生气地站了起来。
“你的小舌头真他妈的恶毒。”
“对不起,”她笑盈盈地说,“可我不习惯男人们用他那野心勃勃的个人史让我大快朵颐——尤其是如果他们的生活方式就像该死的柏拉图。”
“为什么?那男人们通常都是用什么来让你大快朵颐的呢?”
“嗯,他们更喜欢谈论的是我,”她打了个哈欠。“他们说我是青春与美丽的精灵。”
“那你怎么说呢?”
“噢,我默认呗。”
“是不是你认识的每个男人都会跟你说他爱你?”
阿蒂塔点了点头。
“干吗不呢?人生还不就是先进攻再撤退,中间夹上一句——‘我爱你’。”
卡莱尔笑呵呵地坐了下去。
“还真是这样。说得——说得真不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是的——或者说是我发明的。其实那根本没什么意思。只是句俏皮话而已。”
“这样的评价,”他一本正经地说,“正是你那个阶层所特有的。”
“噢,”她不耐烦地打断道,“别再谈你那套关于贵族的理论了!我不相信一个在一大清早就理论长理论短的人。那也不比发疯好多少——简直是早饭吃多了撑的。早晨应该是睡睡懒觉,游游泳,自由自在的时刻。”
十分钟后,他们开始兜一个大圈子,看来是想从北面靠近那座小岛。
“简直是恶作剧,”阿蒂塔若有所思地评论道。“这样的悬崖叫他如何抛锚呀。”
现在,他们向着坚硬的石壁笔直前进,它一定有一百多英尺之高,直到他们离开石壁只有五十码远了,阿蒂塔方才看清了目标。她随即开心地鼓起掌来。峭壁上有一块罅隙,被层峦叠嶂的岩石盖了个严严实实。游艇开进了那道裂口,在高耸的灰色石墙之间缓缓地穿过了一片有如水晶般澄澈的逼仄水域。随后他们就在一个黄绿相间的微型世界里停泊了下来,一个金色的海湾如玻璃般平伏,四周种着矮小的棕榈树,明镜般的湖面,嫩绿的枝条,所有的一切都宛如孩童们用沙砾堆起来的幻景。
“还不算最他妈的糟糕!”卡莱尔兴奋地喊道。
“我琢磨那个小黑鬼对大西洋的这一角相当熟悉。”
好心情是会传染的,阿蒂塔也满心欢喜起来。
“这里是再好不过的藏身之地了!”
“天哪,是的!这里简直就像你在书本里读到过的那种岛。”
小划艇被放入金色的湖面,他们划上了岸。
“来呀,”他们一踏上软绵绵的沙滩,卡莱尔就喊了起来,“让我们去探险吧。”
棕榈树秩序井然地环绕着一块方圆足有一英里的平滑的沙丘。他们往南行进,穿越了一片热带植被,来到一片珍珠灰色的处女滩,阿蒂塔踢掉了脚上的棕色高尔夫球鞋——她似乎这辈子都不打算再穿袜子了——涉水而行。接着他们又漫步走回了游艇,任劳任怨的贝比已经在那里为大家准备好了午饭。贝比在向北的悬崖上设置好了岗哨以便观察整个海面,尽管他估计小岛的入口是不会被人发现的——他甚至从来也没能在地图上找到过这个小岛。
“它叫什么名字,”阿蒂塔问——“我是说这个小岛?”
“根本就没有名字,”贝比笑嘻嘻地说。“就叫它小岛好了,随你怎么叫。”
向晚时分,他们在悬崖之巅倚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坐下了,卡莱尔向她描绘着他那模糊不清的计划。他肯定人家此刻一定在极力搜捕他。关于他那个英雄伟业,他依然拒绝对她坦白,他估计悬赏他的奖金已经高达百万美元了。他准备在这里歇上几个礼拜,然后就南下,绕过常规的旅行线路,穿过合恩角后取道秘鲁的卡亚俄。至于燃料啦供给啦这些细枝末节他都交给贝比去办,这个家伙似乎以各种身份航行过这片海域,从运咖啡豆的商船上的一名普通船员到一艘巴西的海盗船上的第一大副,这艘船的船长早已上了绞架。
“如果他是个白人,那他早就成为南美之王了,”卡莱尔顶真地说。“若论智慧,那么布克·塔·华盛顿跟他比起来就成了傻瓜。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阴险狡诈都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至少混有六个民族的血,我可不是随便瞎说的。他崇拜我是因为我是世上唯一的一个玩拉格泰姆比他更在行的人。我们常常一起坐在纽约港的码头上,他吹巴松管,我吹黑管,就这样共同演奏出了已有千年历史的非洲和声的小调,直到后来老鼠们纷纷爬上了杆头,像一条条狗似的坐在留声机前旺里旺啷。”
阿蒂塔欢呼起来。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精彩呀!”
卡莱尔咧嘴笑了起来。
“我发誓那就是……”
“你到了卡亚俄又做何打算呢?”她插话道。
“再坐船去印度。我要做个王侯。我真这么想。我打算再北上去阿富汗什么的,买下个宫殿,还有贵族头衔,然后过个五年左右再出现在英国,带着外国人的口音和神秘兮兮的背景。不过首先得去印度。你知道吗,人家说世界上所有的黄金最终都流入了印度。这种话对我很有吸引力。而且我还想要有闲暇时间来看书——看许许多多书。”
“那之后又如何呢?”
“然后,”他理直气壮地说,“就成为贵族。你尽管笑好了——不过你至少该承认我还是知道自己的目标的——这一点我想我比你强。”
“正相反,”阿蒂塔反驳道,把手伸进口袋去取香烟盒,“遇见你的时候我正和我的朋友和家人闹得不可开交呢,起因就是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目标。”
“那是什么呢?”
“某个男人。”
他惊愕不已。
“你的意思是说你已经订婚了吗?”
“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如果你没有上船来,我原本打算在昨天夜里溜上岸去——这样的想法已经恍若隔世了——和此人在棕榈滩碰头的。他会带着个手镯在那里等我,而那个手镯原本属于俄罗斯的凯瑟琳女皇。你可别跟我说什么贵族不贵族的噢,”她飞快地补上一句。“我喜欢他仅仅因为他是个有想象力,有信念和勇气的人。”
“不过你的家人反对这桩事情,对吗?”
“没什么的——不过是一个傻叔叔和一个更傻的婶婶。他好像陷入了某个丑闻,和一个叫咪咪什么的红发女子搅在一起——这件事被人可怕地添油加醋了,他对我说,他是不会对我说谎的——而且我也根本不在乎他干过什么;重要的是我们俩是否有将来。到时候就知道了。如果一个男人爱上我了,他就不会再对别的女人感兴趣。我要求他像甩掉一块热香饼那样甩了她,他照办了。”
“我觉得很嫉妒他,”卡莱尔皱起了眉头——随后又笑了起来。“我想我该把你一路带到卡亚俄,然后再给你回美国的盘缠。到那时你就可以好好地权衡一下那位绅士了。”
“别这么跟我说话!”阿蒂塔发火了。“我受不了别人用老长辈的口气跟我说话!你明白吗?”他莞尔一笑,随即又收敛起笑容,露出尴尬的神情,就好像她那冰冷的怒火先把他灼伤再把他冻僵。
“对不起,”他迟疑了一下。
“噢,别道歉!我最讨厌男人用矜持又大方的神气说什么‘对不起’。你闭嘴吧!”
一阵沉默接踵而至,令卡莱尔万分狼狈的沉默,可是阿蒂塔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眺望着波光粼粼的大海。过了一会儿,她爬上岩石,把面孔探出去朝底下望着。卡莱尔看着她心里寻思,要她表现出有失风雅几乎比登天还难。
“噢,看哪,”她喊道,“下面有许许多多的暗礁。各种各样参差不齐的大礁石。”
“今晚我们去游泳吧!”她兴致盎然地说。“就在月光下游泳。”
“到另外一边的海滩去游不是更好吗?”
“怎么会,我喜欢的是跳水。你可以用我叔叔的泳衣,不过你会看上去像只大麻袋的,因为他是个大腹便便之人。我有一件能把大西洋沿岸的——从比迪福德到圣奥古斯丁的沿岸——土著居民都吓傻掉的连体泳装。
“你简直是条大鲨鱼。”
“是啊,唬人我最拿手了,而且我的模样还惹人喜爱。去年夏天有位来自拉伊的雕塑家对我说,我的小腿值五百块。”
这样的话总是让人无言以对,所以卡莱尔保持沉默,只允许自己在内心深处绽放出一个小心翼翼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