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柯蒂斯·卡莱尔和吓破胆的轮机手谈完话不到10分钟,水仙号游艇就拔锚启航了,在一个芳香四溢的热带黄昏里它冒着烟往南而驶。那个五短身材的混血儿贝比,看来是得到卡莱尔绝对信任的,在全权指挥着行动。法纳姆先生的仆人和厨子,这两人是船上除了轮机手以外仅有的船员,看来是反抗过那么一阵,后来终于认清了形势,被服服帖帖地绑在了底舱的床铺上。长号手摩西,那个最为伟岸的黑人,正拿着一罐油漆忙得不亦乐乎,他把船头上的“水仙号”几个字抹去,用“呼啦呼啦号”取而代之,另外几个人则聚集在船尾,心无旁骛地玩起了掷骰子游戏。
吩咐下去准备饭食和七点半在甲板上用餐之后,卡莱尔又回到阿蒂塔那里,重新在躺椅上坐下,半闭着眼睛,进入了冥想的状态。
阿蒂塔小心地观察着他——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归类于一个浪漫的人物。他看上去是一个在虚弱的根基上建立起过分自信的人——在他每一个决定的表面下她都能觉察出一份迟疑,这与他翘起的嘴唇上那骄傲的曲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不像我,”她想,“反正和我有点不一样。”作为一个极端自私的人,阿蒂塔常常为自己着想;她从不会去质疑自己的自私,所以她的自私是以一种完全自然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而且这一点也没有诋毁她那理所当然的魅力。尽管她已经19岁了,她给人的感觉还是一个早熟而不羁的少女,在她那青春与美丽的光环的映衬下,所有她结识的男女都只不过是在她那任性的轻波里徜徉的浮木而已。她也接触过别的自私者——其实她觉得自私的人不像无私的人那样乏味——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最终不被她征服,不对她俯首听命。
尽管她意识到坐在躺椅里的这个人也是个自私的家伙,可在她心里却没有感觉到她通常会有的关上心扉、去除杂念、准备战斗的必要;相反,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个男人是弱不禁风、不堪一击的。阿蒂塔之所以要去挑战传统——近来这已成为她主要的娱乐项目——是因为她有强烈的自我意识,而她感觉这个男人正与她相反,他满心想要去挑战的正是他的自我。
与她自己的处境相比,她对他的处境兴趣更浓,那对她的影响就像是获悉自己不久就可以去看场日戏对一个10岁孩子可能产生的影响一般。她对在任何情况下她都具有保护好自己的能力这一点充满了绝对的自信。
夜色渐浓。一轮惨淡的新月微笑着,伤感地在大海上升起。海岸的轮廓愈来愈模糊,在遥远的天边,乌云如叶片般翻卷,一大片朦胧的月光顷刻间笼住了整艘游艇,为它那迅捷的航程铺展开一条银光闪闪的道路。时不时有火柴明亮的光焰闪过,那是有人点上了烟,可是除了引擎依稀的扑扑声和船尾平静的流水声之外,这艘游艇犹如梦幻一般在灿烂的星光下宁静地驶入天堂。夜海的气息默默地萦绕在四周,带来了一种无比慵懒的氛围。
最后,卡莱尔打破了沉默。
“你是个幸运的姑娘,”他叹息道,“我总是想着要能发财就好了——就能够买下所有美丽的东西。”
阿蒂塔打了个哈欠。
“我情愿和你对调,”她坦率地说。
“你会的——也许只能维持那么一天。可你这个轻佻的女子却好像真的很有勇气。”
“我希望你别再这么叫我。”
“什么意思?”
“说到勇气,”她慢吞吞地接着说,“那是我身上唯一可以弥补缺陷的品质。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嗯,我可没你那么大胆。”
“如果知道害怕,”阿蒂塔说,“一个人就要么伟大坚强——要么胆小懦弱。而我两者都不是。”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热切起来。“可我想谈的是你。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又是怎么干的?”
“干吗呀?”他嘲讽地问。“想写个关于我的电影剧本吗?”
“说吧,”她鼓动道。“在迷人的月光下为我编一个谎言吧。我想听一个神奇的故事。”
一个黑人走来,拧开遮篷下的一串小灯,接着在柳条桌上摆放起晚餐。在他们吃着从下面应有尽有的食品室里拿上来的冷鸡块、色拉、洋蓟和草莓酱的时候,卡莱尔打开了话匣子,一开始他还有些犹豫,可看到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就不觉得兴奋了起来。阿蒂塔几乎没怎么动她的食物,只顾着看他那张黝黑而年轻的脸——英俊、苛刻、还有一丝文弱。
他是个出生在田纳西州某个小镇的穷孩子,他说,他家里真可谓穷困潦倒,以至于在他们居住的那条街上就只有他们一家是白人。他从不记得周围有过白人的小孩——但总是有许多黑人小孩跟在他后头。由于他那生动的想象力和喜欢惹是生非又能摆平一切的能力,这些热情的崇拜者们就整天跟他黏在一起。而且看起来,正是他与黑人孩子的这种交往把他那非同凡响的音乐天赋引入到一片奇异的领域。
有个叫贝尔·波普·卡尔霍恩的黑人女子常常在为白人孩子举办的宴会上弹奏钢琴——参加宴会的都是些出身良好的白人孩子,他们在柯蒂斯·卡莱尔身边经过时简直对他不屑一顾。可这个破衣烂衫的“白人小穷鬼”却常常在她的钢琴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用一支别的孩子只能吹出嗡嗡声的卡祖笛来尽量模仿出钢琴的曲调。还不到13岁,他就在纳什维尔的几个小咖啡馆里用一把破烂的小提琴演奏出生动又诙谐的拉格泰姆。八年后,举国上下掀起了拉格泰姆的热潮,他就带上六个黑人兄弟去做奥菲姆巡演。他们中有5个是和他一同长大的伙伴;还有一个就是小个子的混血儿,贝比·迪凡恩,他以前是百慕大一个庄园里的帮工,后来因为用一把8英寸长的匕首刺破了庄园主的背脊,就逃到纽约去做了码头工人。就在卡莱尔还没预感到他会获得成功之时,他已经来到了百老汇,从此各种各样的邀约从四面八方飞来,他赚到了他做梦也没想到的大钱。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他的人生观起了变化,一个既有趣又苦涩的变化。他意识到自己把生命里的黄金岁月都耗费在了在舞台上和黑人们信口胡诌。他的表演在同类节目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了——三个长号手,三个萨克斯管手,再加上他自己吹长笛——由于他那奇特的节奏感使这支乐队显得独树一帜;可他突然之间对自己的表演奇怪地不满起来,他开始讨厌登台演出,日复一日,他变得越来越害怕上台了。
他们很能赚钱——他签过的每份合同总能赢得比之前更多的钱——可当他跑到演出经理那里告诉他们自己想要脱离六人乐队、想要做个普通的钢琴师时,他们嘲笑他,说他一定是疯了——说他这种想法无异于艺术自杀。之后他常常嘲笑“艺术自杀”这个说法,在当时人们都很喜欢用这个词。
他们曾经以一晚上三千元的价格在私人舞会上表演过五六次,可这看来只是加深了他对自己这种生活方式的厌恶。他们在一些俱乐部和私人会所里演出,这些地方要是在白天他根本连门都别想进。毕竟,他永远都只是在表演着猴子的角色,只不过是在略为高等一点的乐队里罢了。他厌烦了剧院里的气味,他讨厌脂粉味,也讨厌后台的唧唧喳喳,还讨厌包厢里居高临下式的恭维。他再也不能一心一意地从事这一行了。一想到他向着奢侈又懒散的生活靠拢的速度是如此之缓慢,他简直就要疯掉了。当然,他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迈进,可是,就像一个吃冰淇淋的小孩,因为吃得太慢而根本感觉不出它的美味。
他想要有很多的钱和很多的闲暇,他想要有机会看书和娱乐,他想要身边围绕着无数高雅的男女,这样的朋友他从未有过——这种人,即使难得会想到他,也只会把他视为是一个卑微渺小之人;总之,他想要那些他认为只有贵族才配拥有的东西,贵族的头衔似乎是只要有钱就可以买来的,可惟独像他这样子赚来的钱就是不行。那时他25岁,没有成家,没受过教育,也没有希望会通过经商获得成功。他开始疯狂地做投机生意,不到三周就把自己的积蓄蚀了个精光。
接着就爆发了战争。他去了普拉茨堡,可就是在那里他的职业也依旧与他纠缠不清。有个陆军准将有天把他叫去司令部,告诉他对他来说做个乐团团长比当兵能更好地报效祖国——于是在战时,他就呆在后方总部的乐团里为那些战争英雄们做表演。那也不算太糟糕——只是每当看到那些步兵一瘸一拐地从战壕里回来,他总想着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在他看来,他们身上的汗水与尘土就像贵族的头衔一般令他永远可望而不可及。
“都是那些私人舞会造成的。等我从战争中回来,过去的日子又卷土重来。佛罗里达旅馆业同盟向我们发来了邀请。反正那也是早晚的事情。”
他打住话头,阿蒂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可他摇了摇头。
“不,”他说,“我要这样来告诉你。我觉得非常享受,而我担心把这种享受拿出来与人分享就会使我的快乐大打折扣。我想要细细回味那些扣人心弦的英雄时刻,当我在众人面前挺身而出,我要叫他们知道我不只是一个该死的小丑,一个跳来跳去、叽叽呱呱的小丑。”
蓦然间,前方飘来一阵低沉的歌声。那几个黑人聚集在甲板上,他们的歌声带着动人的旋律交融在一起,悦耳的和声向着明月飘扬。阿蒂塔着魔般地聆听着。
“噢,去吧……
噢,去吧,
妈咪想要带我去银河,
噢,去吧,
噢,去吧,
爸比说要等到明天
可妈咪说就在今天,
是的呀——妈咪说今天就去!”
卡莱尔叹了口气,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仰头看了看在温暖的天空中如弧光灯般闪耀的星辰。黑人的歌声益发轻柔,最后变成了哀怨的低吟。明亮与静谧似乎在分分秒秒间不断扩张,直到他几乎能听见美人鱼在午夜时分跑出来梳妆打扮,听见她们在银色的月光下梳理着滴水的鬈发,听见她们在水面下一条绿里透白的大道上互相低语,讲述着她们栖息在那里的精致的船骸。
“你看,”卡莱尔柔声说道,“这正是我想要的美丽。美丽就应该是令人惊异,令人敬畏的——它就应该如梦一般悄然来临,如少女的眼眸一般令人神往。”
他向她转过身去,可她依然缄默。
“你懂我的意思的,对吧,阿尼塔——我是说,阿蒂塔?”
她还是一声不吭。她早已沉睡过去良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