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理发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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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腐儒孔粪的气焰[1]

孔粪[2]:“怎么样,主人,夙兴夜寐,做工挣钱嘛。”

鬓[3]五郎:“呀,这是先生爷来了。早上好呵。”单说先生[4]似乎有失敬之嫌,所以加一个字叫作先生爷。

孔粪:“我是以清贫为乐,不想早起,可是给家鹿吵醒了。呀,闹呀闹呀的可不得了。”

鬓五郎:“是嘉六又喝醉了酒,到你那里来了吗?”

孔粪:“这人说什么!老鼠醉了酒,那可了得吗?哈哈哈。”

鬓五郎:“嘿,我道又是斜对门的嘉六,照例是倒醉闹了起来呢。”

孔粪:“什么,所谓家鹿是老鼠的别名罢了。”

鬓五郎:“嘿,连老鼠也有雅号么?”

孔粪:“是不是雅号不能知道,可是叫作社君咧,家兔咧[5],却有种种的别名。”

留吉从旁插嘴道:“叫作瓦匠或是墙壁[6]倒很有道理,它在墙壁里打洞,这正是瓦匠的工作。”

鬓五郎:“浑蛋,别胡说了!”

留吉:“嗳。”碰了钉子,在门口扫地。

孔粪:“人若独居,连老鼠也看不起了。《左传》里说得对,一屋无猫老鼠走白昼[7],我受欺侮弄得没有办法,真是像王肃一样,想要逐鼠丸了。”

留吉:“逐鼠丸在京传[8]的书写着,立刻就可以买到。”

鬓五郎:“胡说一起,那是读书丸呀。”

留吉:“真是那么样的。”

孔粪:“那么就叫剃一下子吧。”就在高脚的脸盆里倒上开水,擦起顶发[9]来。

鬓五郎:“喴,阿留,那门槛的旁边要好好的扫!那么麻麻胡胡的,扫的太浑蛋。无论怎么说,总是扫不干净。”

留吉:“嗳。”

孔粪:“扫帚千里,唯留所扫。哈哈哈!留润奥,店润身[10],因为如此,在理发店的闲暇,给里边做事,汲汲水也好吧。”

留吉:“多管闲事。闵子骞这家伙!”

孔粪:“什么,闵子骞吗?唉,人总须富有黄白物[11]!连你们都看轻了我。真是遗憾闵子骞!”

留吉:“喏,一个闵子骞!”

三人:“哈哈哈!”

孔粪拿着承受剃下来的头发渣的东西[12],坐了下来,鬓五郎解开他的发髻。

孔粪在凝视对面墙壁上贴着的杂耍场的广告,过了一会儿:“哈哈,竹本祖太夫[13],鹤泽蚁凤。嗳,真是别致的事情。在中国虽然有贾大夫,日本是很少有的。本来秦的始皇帝给松树以大夫的官衔,但给竹以祖大夫的官的古事,却记不起来了。还有一面说是鹤泽,却将蚁凤相对,这取意何在[14]呢?——喴,主人家,那边写着的字,是做什么的呢?”

鬓五郎:“哪个?”

孔粪:“就是那个。”用手指指点。

鬓五郎:“那是堂会净琉璃[15]嘛。祖太夫与蚁凤[16]出场,昨晚就有三百人上座。”

孔粪:“哼。”这样说了,可是压根儿就不懂。“奇了,我对俗事很是疏远,一点都不懂得。”又回过来看这边。“今昔物语!什么,朝寝坊,梦罗久。呵!”想了一会儿。“林屋正藏。奇了,风流八人艺。哈哈,这所谓季氏八佾[17]之类乎。此季氏亦是鲁国的大夫,佾舞列也。天子八,诸侯六,大夫四,士二,每佾人数,如其佾数。”

鬓五郎:“喴喴,那是什么的数呀?”

孔粪:“这是八佾,是舞的数目。”

鬓五郎:“我又道是什么,那么装腔作势的。哈哈哈,这不是什么难懂的东西。八人艺就是说一个人演出八个人的技艺的盲人。”

孔粪:“奇了,盲人也会演八个人的艺,我们有着两只眼睛,却连一个人的事也还顾不过来。这个真是遗憾闵子骞。”

留吉:“喴,这里两个了!”

三人:“哈哈哈。”

孔粪:“那个什么,怎么讲呀。刚才所写的?”

鬓五郎:“那是《今昔物语》嘛。朝寝坊梦罗久[18],林屋正藏,这边的是圆生,都是巧妙的说话家。”[19]

正说到这里,一个传法[20]院派的豪杰忽然进来,站在那里。

鬓五郎:“你早呀!”

传说:“嗳,就是这其次么?”

鬓五郎:“还有一个隐居等在那里。”

传法:“好吧。”

孔粪:“喴,主人家。这话家是干什么呢?”

鬓五郎:“那是说落语[21]的人呀。”

孔粪:“呒,笑话么。笑话是中国的有趣。山中一夕话,也叫作《开卷一笑》[22],又特别的好,是笑笑道人所作的。又有游戏主人的《笑林广记》[23],日本有冈白驹所译的《开口新语》,或者《笑府》[24]什么之类。呀,中国的就简直不同,直想把这些趣味教给他们才好哩。”虽是这么说,却不知道日本所译或是改作的笑话原是中国的东西,这里正是村学究的本色。

鬓五郎:“唐山[25]也有落语么?”

孔粪:“有,当然有的,却和日本的不同,甚是巧妙的。”

传法从旁边插口道:“唐山怎么样是不知道,可是江户的话家,不论哪一个都是很巧妙的。梦罗久所说的可是真事呀。”

鬓五郎:“可不是么。林屋所说的也很有趣。”

传法:“我觉得圆生的有趣得好。”

鬓五郎:“自始至终都好玩嘛。”

传法:“梦罗久的描写好,能够说得出人情来。”

鬓五郎:“可乐[26]是一生一代最成功的人了。”

传法:“可是也当助手[27]来过。”

鬓五郎:“那是助高屋[28]呀,在一生一代成功之后,又是返老还童了。”

孔粪:“喴喴,足下所说一世一代是错误的。那就成了重言了,这是应该说一生一度才对。还有话家话家的,无论说什么都以为只要加上一个家字便好,但是话家这名称乃是汤桶[29]的读法。话是训读,家是汉音,吴音则读如客[30]。凡儒学用汉音,国学用吴音,又佛氏方面是读吴音的。读法各有一定的规则。说是笑话家,或是落句[31]意取可笑,称作落语家倒也可以。说什么话家,阿呀真是可以绝倒。哈哈哈。医生的古方家,后世家[32]都用汉音,歌人的二条家,万叶家[33]用的乃是吴音。这些区别都不懂得,真是遗憾闵子骞。”

传说:“那么不再叫话家,只说笑话家就对了。”

鬓五郎:“但是现在学时髦的人,无论什么总想加个家字上去。”

孔粪:“嘴里很能说话的称多辩家,多吃东西的人称食乱家或者是饱食家。”

传法:“能喝酒的人叫作饮家,那在夏天便很讨厌[34]呀。”

孔粪:“这又是汤桶的读法了,喝酒的人称作酒客,卖酒的则是酒家。”

鬓五郎:“酒店若是酒家,那么豆腐店是豆腐家了。”

传法:“灯笼店是灯笼家,煎饼店是煎饼家。”

鬓五郎:“好骑马的人叫他作马家,就要生气[35]了吧?”

传法:“嗅香的人叫作香家,那太脏[36]了。”

孔粪:“这样说来是不行的。嗅香插花的话虽是古来如此,但是说养花闻香,乃是俗例,并不觉刺耳。”

传法:“香是用鼻子嗅的吧?”

鬓五郎:“正是呀,香味不是熏到耳朵里的吧。”

传法:“若是耳朵里听的,那么说闻香也好,但是因为是用鼻子,所以说嗅比较好吧。”

鬓五郎:“是呀,假如鼻子听着,耳朵嗅见香味,那么眼睛能够说话,嘴巴看见东西了。”

传法:“这么着,脚就会头痛,头皮要小心踏着铁钉了。”

孔粪:“喴喴,像足下那么说下去,议论便没有完了。唉唉,真是没有办法。因为如此,圣人也有为难的事情,可以想象得来。真是难以济度。唉唉,素夷狄行乎夷狄,入乡从乡。唉,可叹之至,实在只有长叹息而已。众人皆饮浊酒,我也不能不同饮么?”

鬓五郎:“若是患痰嗽[37]的话,实在喝浊酒是有害的。那不如不要喝好。”

孔粪:“不,不再把你们做对手了。”

传法:“喴喴,我还想听你一点讲释呢。”

孔粪:“不不,和愚人谈论是无益的。那么,再见了。”[38]出门回去了。

注释:

[1]《论语·先进篇》云“德行颜渊闵子骞”。日本戏作者山东京传尝取其语,用声音相近的字句变化为“残念闵子骞”,见所著书中,三马今复利用,唯用于腐儒,自属更见适当了。

[2]浓绿带黑色的衣料,普通只用作妇女外衣,在男子着用甚觉滑稽。

[3]日本古时男子结发,中古时代乃剃去前面顶发,只余左右及后方仍结为髻,以是顶发亦须常剃,否则状甚不洁,亦为不敬也。

[4]旧时先生之称不甚尊贵,大抵用于称呼瞎子或卜卦算命者,故加一“爷”字以为区别,中国别无适合的译语。

[5]老鼠别名为社君及家兔,见于《本草纲目》。

[6]瓦匠原文作“左官”,读若shakan,与社君(shakun)读音相近。墙壁原文作“壁”,读若kabe,亦与家兔(kato)相近。

[7]此一句原文如此,大概是故意乱说,并不是一定根据一句原文改作出来。

[8]山东京传(一七六一—一八一六)系日本戏作者,为三马的前辈,于著作之外,兼营商业,自制“妙药读书丸”,能治头痛目眩等病,尝于书中自己广告,收效颇大。

[9]剃顶发时需用热水先将头发擦透,乃可用刀剃刮,与清朝时中国剃头方式相同。

[10]《诗经》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大学》云,“富润屋,德润身。”此处即模仿经文。

[11]黄白即指金银。

[12]承接头发渣的器物,乃是木板所制,状如摺扇面。

[13]日本姓名本来多用训读,这里乃仿照中国用音读,故致甚为别扭可笑,但译文无从辨别了。

[14]此处乃沿用作汉诗的方法,将姓名分开,作为对句去讲,所以便讲不通了。

[15]“净琉璃”系日本旧式音曲的名称,略似弹词,最初只用折扇作拍子,后来改用三弦或琵琶,有各种流派,近代有竹本义太夫加以改革,最为有名。净琉璃可用于堂会,亦多在杂耍场演出,如此处所说即是,故云有三百人上座。

[16]祖太夫为竹本派的艺人,鹤泽蚁凤即三弦名家,为说净琉璃的艺人的助手。

[17]见《论语·八佾篇》,此一节即本于朱熹的注。

[18]朝寝坊梦罗久是一个人名,朝寝坊意云睡早觉的人,是句游戏话,作为姓的样子,梦罗久亦写作梦乐。他与林屋正藏与三游亭圆生均为可乐的门徒。

[19]日本的落语近似相声,但只用一人演出,普通称落语家为“话家”,话即说话的意思,常写作“咄”字,或口旁新字,非汉文所有,盖是日本自造的字。

[20]“传法肌”与“勇肌”意义相近,但有好坏两种意思,好的方面则为好打不平的任侠性质,坏的是倚势欺人,这里所说正是好的一面。原来的意思是说江户传法院的用人,往往倚恃佛教的势力,胡作非为,看戏什么都不给钱,所以有此名称,原意只是流氓无赖,又因好勇斗狠,故兼有豪杰的意义。

[21]日本的落语照中国话说来即是笑话,不过这不是很短的三言两语所说得完,乃是要经过大约十分钟以上,才能讲明的故事,因为故事重在结末,便是故事的着落处,所以名叫落语。

[22]《开卷一笑》前后编各十四卷,前编为游戏文章,后编系汇纂,分类杂俎,旧传系李卓吾所编纂,重刻本或署笑笑先生增订。后或改编为《山中一夕话》,编者为咄咄夫,有戊戌正月序,当是清顺治十五年(一六五八)。

[23]《笑林广记》,旧题游戏道人纂辑,凡四卷,分十二类,系改编《笑府》而成。

[24]冈白驹著《开口新语》,系抄译中国笑话,多取《笑府》中故事或加以翻案改作,故下文孔粪中日笑话优劣,不合事实,为村学究本色。《笑府》原十三卷,明冯梦龙编纂,日本有选本,相传系风来山人(平贺源内一七二九—一七七九)之作。

[25]日本旧时称中国为唐山,今华侨尚有自称为唐山者。

[26]可乐即三笑亭可乐,初出演于江户杂耍场,为专业艺人的始祖,徒弟甚多。

[27]“助手”指补助首席艺人出演的人。首席艺人称“真打”,在最后出场,助手演在前面,为之帮助。

[28]助高屋为泽村宗十郎之子,其后袭名助高屋高助。

[29]日本袭用汉字,有一字的读法,凡两字相连,须均用训读或音读,不能一字读和训,一字读作汉音。反是者称作“汤桶训”,是不合规则的,盖汤字训作yu,而“桶”字训作tō,即tong音之变。

[30]日本语中音读有两种,一为汉音,是唐朝以后传去的北方音,一为吴音,则是唐朝以前传去的南方音,如家字汉音为“ka”,吴音则为“kè”。

[31]这里即是说故事的结末,但所用系指作诗的术语,称日落句,谓律诗绝句的最后结句。

[32]此系医家用语,古方家谓主张用古来方法的中医,后世家则采用后世即是近世方法的。

[33]二条家和歌中尊奉二条为氏这系的一派,他们以《古今和歌集》为模范,极端保守。万叶家则是指研究《万叶集》的,可是学作万叶风和歌的人,虽然《万叶集》成书要比《古今集》早二百多年,但是其影响却更是健全得多了。

[34]“饮家”读作nomika,意思也可解作跳蚤和蚊子,所以说在夏天便很讨厌。

[35]“马家”读作baka,就是骂人的“马鹿”。据云源出梵语,本意原是愚人,旧说出典系赵高的指鹿为马,盖出于附会。

[36]“香家”读如kōka,写作“后架”,古时禅寺在僧房后面设置洗脸的地方,厕所就在其旁,后世遂将后架一名,混称便所。

[37]上文叹息一语系用音读(tansoku),与痰嗽(tanseki)音近,遂误会为吐痰咳嗽。

[38]“再见”一语普通用sayonara,但以前武士阶级的人则说shikaraba,意思一样是“然则”。用于告别时,别无再会再见的意义,与各国习惯不同。田中英光有一篇文章,说明它的特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