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交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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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中西交通线之门户

《史记·大宛传》有句曰:“于是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此盖指赵破奴、王恢伐楼兰以后之情形;及自贰师将军击败大宛,《史记·大宛传》更曰:“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而轮台渠犁有田卒数百人。”汉由酒泉列亭障至玉门,尚有史料二则:一为《汉书·张骞传》曰:“于是天子遣从票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以击胡,胡皆去。明年击破姑师,虏楼兰王。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一为《汉书·西域传》曰:“王恢数为楼兰所苦,上令恢佐(赵)破奴将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暴兵威以动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恢为浩侯,于是汉列亭障至玉门矣。”破奴封侯在元封三年,次年恢封侯,故列亭障至玉门,当在元封四五年间。

亭与障已见上述,实为边地之堡垒;军事组织之西移,足证政治势力亦必有扩展,故伐大宛之后,国防工事已进至罗布泊;观其逐步推进,亦足证汉代之筹边,不仅为御侮,且有积极之企图。

但可进一步研究者,即《史记》与《汉书》皆有“列亭障至玉门”之语,故必须知玉门之所在;而玉门又有所谓“西移”问题。

玉门关之方位,前人迄未能确指,自斯坦因在西域发现古关二所遗址后,法国学者沙畹与吾国罗振玉、王国维先后加以考定,兹录王氏《流沙坠简·序》之言曰:


玉门一关,《汉志》系于敦煌郡龙勒县下,嗣是则《续汉书郡国志》《括地志》《元和郡县志》、两《唐书·地理志》《太平寰宇记》《舆地广记》,以至近代官私著述,无不以汉之玉门关为在今敦煌西北。……窃疑玉门一县,正当酒泉出敦煌之孔道,太初以前之玉关当置于此。……近日秀水陶氏《辛卯侍行记》,记汉玉门阳关道路,谓自敦煌西北行百六十里之大方盘城为汉玉门关故地。又谓其西七十里有地名西湖,有边墙遗址及烽墩数十所。斯氏于此发现关城遗址二所……然则当九十四度稍西者,殆即陶记之大方盘城;为九十三度三十分者,殆即陶氏所谓西湖耶?沙畹博士疑九十四度稍西之废址为太初以前之玉门关,而在其西者,为后日之玉门关。余则谓太初以前之玉门关,当即酒泉之玉门县,如在东经九十四度北纬四十度间,则仍在敦煌西北,与《史记·大宛传》之文不合。而太初以后之玉门关,以《括地志》所记方向道里言之,则在寿昌县西北百一十八里。今自敦煌西南行一百四十里,有巴彦布喇汛,陶氏以为唐寿昌县遗址,自此西北百一十八里,讫于塞上,则适在东经九十四度北纬四十度之间,则当九十四度之废址,疑为汉太初后之玉门关,而当九十三度三十分者,当为玉门以西之他障塞。盖汉武伐宛之后,西至盐泽,往往起亭;又据《沙州图经》,则古长城且西入碛中,则玉门以西亦当为汉时屯戍之所,未足遽为关城之证也。故博士二说之中,余取前一说,但其地为《汉志》龙勒县之玉门关,而非《史记·大宛传》之玉门则可信也。其西徙之年,史书不纪,今据斯氏所得木简,则武帝太(原作大)始三年,已有玉门都尉护众文书,其时关城当已西徙于此,是岁距太初二年,不过十岁,是其西徙必在李广利克大宛之后(太初四年)西起亭至盐泽之时也。可知斯氏长城玉门关之说,确非臆造,吾侪得由斯氏之探索,沙氏之考证,以定玉门关之方位与其西徙之时,则二氏之功巨矣。


据王氏之考定,则太初以前之玉门关犹在敦煌之东,太初以后,则移于其西。玉门关乃为中国极西之门户,有长城毗连。故伐楼兰之后,酒泉玉门之间,虽已遍设亭障,但此所谓玉门,尚在敦煌之东;大宛降顺后,玉门西移,故可曰:“西至盐水,往往有亭”,可见要塞之建造,亦随玉门而西进。王国维此序有数误,《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九本《新获之敦煌汉简》文中已一一指出,今不具论。

按谈玉门,则不能不谈阳关,即旧称“两关”,《汉书·西域传》所谓“东则接汉,厄以玉门、阳关”。据《汉书·地理志》,敦煌龙勒县有玉门、阳关,皆治以都尉,其地俱在今敦煌县境内。

据《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正义》引《括地志》,谓阳关在沙州寿昌县西六里。

《新唐书》卷四十三《地理志》,记边州入四夷道,第五安西入西域道云:“又一路,自沙州寿昌县西十里,至阳关故城。”

巴黎藏石室本又一残《沙州图经》,亦云:“右在县西十里,今见毁坏,其迹见存。西通石门涧,□□□□,在玉门关南,因号阳关。”

以上唐人记阳关故址与寿昌城之距离,有六里及十里二说,但寿昌城西仅有西寿昌城,今名古董滩,此外别无其他遗址,当即阳关故址。

玉门关在今小方盘城,此说似已成为定论,盖斯坦因曾在其地得汉代玉门都尉等版籍;在斯氏地图上为东经九十四度稍西、北纬四十度三十分稍南。巴黎藏石室又一残《沙州图经》,记玉门关仅“周回一百廿步,高三丈”九字,以下全泐。或谓此所云步,乃步测之步,非计里开方之步;今小方盘城周一百二十公尺,亦合(见《玉门关阳关杂考》,载《真理杂志》一卷四期)。

学者所争之问题,为太初二年以前玉门关是否在敦煌以东?问题之起,乃由于《史记·大宛列传》记太初元年(公元前一〇四年)后命贰师将军李广利将兵伐大宛,文曰:


引兵而还,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


《汉书》卷六十一《李广利传》文与《史记》同,唯“而使使遮玉门”下,多一“关”字。沙畹在其所著《斯坦因在东土耳其斯坦沙漠所获中国文书考释》,序论第六至第七页,即主张太初以前之玉门关应在敦煌之东,故汉武帝可以使使遮玉门,而贰师将军亦遂不得不留敦煌,不敢东向入关。敦煌西北之玉门关,则为太初以后所迁置。王国维序《流沙坠简》,亦赞成沙畹之说。近年颇有人怀疑此说,以为汉代玉门关并未易地。

按《史记·大宛列传》记赵破奴、王恢击败楼兰后,封破奴为浞野侯,封恢为浩侯,在此以下,始有“于是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之语。破奴封侯在元封三年(公元前一〇八年),恢封侯在后一年,皆在太初二年前四五年,故《汉书·地理志》敦煌郡效谷县下,班氏本注,谓元封六年济南崔不意为鱼泽障尉,鱼泽即效谷之旧名;如上文所言,玉门当在敦煌以东,则元封六年,鱼泽障何能有尉?

况《史记》《汉书》对于若干次要障塞,均记其兴筑年代,若玉门关有迁徙,何以两史家均不着一字?故或认为河西之立四郡,俱在太初以前;《史记·大宛传》“使使遮玉门”一语,乃指玉门县而言。太初二年,贰师将军自大宛败归,已入玉门关,且更东退而抵敦煌,汉时玉门县即在今玉门县之赤金附近,处敦煌与酒泉之中,故武帝使使在玉门县阻其退入酒泉。《汉书》在“玉门”下增一“关”字,遂启后人之疑。盖玉门关在敦煌之西北,玉门县则在敦煌之东也。

敦煌为通西域之门户,汉代有事于西域,必先集结军队及给养于敦煌;匈奴欲绝汉通西域之道,亦必先攻敦煌。敦煌地位之重要既如此,故元鼎六年,析酒泉而置敦煌郡,同年并置玉门关。是以元鼎六年时,中国之政治与军事已达于敦煌西北之玉门关;元封三四年时,自酒泉至玉门关之亭障亦已完成;太初三年更增筑张掖、酒泉以北之障塞,然后,贰师将军伐大宛,乃无后顾之忧。太初四年,贰师凯旋,汉乃“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则对西域之经营,又进一步矣。

劳贞一先生著有《两关遗址考》,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一本,则仍赞成王国维之说;惟王国维以为太初以前之玉门关即今酒泉玉门县城,劳氏则修正为即今县东赤金所。

玉门关之设于敦煌以西,不在贰师破宛岁余以后。《史记·大宛传》叙贰师初次伐大宛失败而返,曰:“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叙第二次伐大宛,又曰:“出敦煌者六万人,……马三万余匹。”及克大宛归来,则曰:“军入玉门者万余人,军马千余匹。”玉门关隶属敦煌,故入玉门关即可云至敦煌;苟玉门关远在敦煌县城东六百余里之赤金峡,即不能如此措辞。

《史记》及《汉书》,在太初二年前已屡言敦煌,即使其地暂时尚未设郡,而附属于酒泉,但边境重要关隘则必在敦煌以西,否则,失其作用矣。

上文引《汉书·地理志》注,云济南崔不意元封六年为鱼泽障尉;鱼泽障在敦煌之北,则列亭障所至之玉门,应更在敦煌之西,而不应于太初年间尚在敦煌之东也。

《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九本有《新获之敦煌汉简》一文,简有“酒泉玉门都尉”字样,酒泉设郡既在敦煌之前,此简“玉门”前加“酒泉”二字,故亦必在敦煌设郡前,而此简乃民国三十三年冬在小方盘城掘获者,更可证敦煌未建郡前,即太初二年前,玉门关已在敦煌以西之小方盘建立矣。

说者或以为《史记·大宛传》“使使遮玉门”一语,如假定当时武帝已知贰师退抵敦煌,则不论其为关名为县名,必在敦煌以东,使使阻其后退;若假定贰师东退时,立即奏请罢兵,武帝以为其军队或尚未退入敦煌以西之玉门关,故下令不许退入玉门,则“使使遮玉门”一语,或不一定作县解,即作关解,亦无不可。

所谓玉门关在敦煌以东,乃六朝以后事。从今日玉门阳关之遗址考之,商业性或重于军事性,盖其地土硬,骆驼便于行走。六朝后,西域空虚,商旅皆趋伊吾(今哈密)一路,因伊吾一线仅需八日,而玉门阳关则需十二日;敦煌以西之玉门关,乃不得不撤至敦煌之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