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南路传入中国之学术思想
一、南北路传入西方文化之不同点
此所谓南路,与上述北路相对而言也,实则皆传自西方。
北路传入者为艺术、为军制,有遗物可资研究,线索甚明,文献材料亦不乏可供引证者;南路传入者有异于是:
(1)南路输入者为思想与科学知识,往往无遗物可凭。
(2)传布者与接受者俱为知识较浅之商人与冒险家,本身之了解已感不足。
(3)最初东来之商人,阻于黄河,未能深入中国本土;中国溯黄河而西去之商人,阻于沙漠,亦不克出国门,故双方之接触仅限于甘肃兰州附近一带。
(4)雕刻类艺术之欣赏在视觉,易于表现,亦易于模仿。知识与思想须借语言文字,始能表达传布,困难遂多,且易于变质而失真。
由于上述四点,故本节所叙多近于推测,在学术上为假设而非定论,读者不可不知。
二、南路传入之地理与天文
(1)杂有神话之地理知识。如《禹贡》首先以印度Meru山附会于中国之昆仑山;又由寻求印度之四河,而终于误认即系中国之黄河、黑水及弱水三河。然《山海经·西山经》仍作四水,曰:“(昆仑之丘)汉水出焉,而南流东注于无达;赤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氾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所不同者,印度之传说本为理想,故四水向四方而流,极为平整;传说传入中国后,一变而为东、西、东南及西南。至于昆仑山或指天山,为印度人东来必经之路,遂启中国人河源在昆仑之说,至于“西海”观念,或由配合东海而发生,非指地中海。此外,邹衍有“大九州”之说,其书已不传,而《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曰:“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吕氏春秋》有《始览》,则有“大四极”之想象曰:“凡四海之内,东西二万八千里,南北二万六千里。”近代西人或谓除《庄子》《孟子》《山海经》《淮南子》《穆天子传》等书各受有西方影响外,中国古代原或有若干部专书,乃完全记录西方知识者,书中或尚有图;不幸此等书久已失传,但片断记述尚保存于上引各书中。此则完全为揣测之词。
(2)天文知识。我国古代之天文学,有为我国自己所发现,而与其他民族不谋而合者;有与其他民族确有相互交流者,故不能谓中国古代天文学全受外来影响,而毫无贡献也。如中国古历以十九年之章及七十六年之蔀为骨干,而此两种周期之存在,亦见于西方,且西方发现时期亦相等于我国战国时代,此殆不谋而合者(巴比伦始用十九年章法,在公元前三八三年;雅典在公元前四三二年)。若必谓由中国西传,或自西东渐,皆非短时期所能到达,亦无痕迹可寻也。
惟我国古代天文学中之三百六十五日又四分之一为一年之说;立木于地,以悬垂线确定其正直位置;其应用则有用上下午等长日影测定南北线或东西线,用正午日晷最短之日以定冬至,为一切历法之基,《周礼》已测表高八尺,夏至影一尺五寸,冬至影一丈三尺(见《考工记·玉人》);水星每十二年一周期之运行,及由此一发现而发展为占星术之周期观念;战国时楚人甘公、魏人石申所著《星经》中之许多恒星位置及其名称;火星金星之运行;以春分为首之新历法;以闰月订正与实际历不合之差误;四季中分配春分、秋分、夏至、冬至等;天分九分野或十二分野,与地上分野相等,人事反映天象,天上一分野支配地上一分野等,无不在此时由西方传入。
(3)日晷与漏刻。以上为天文学说之可能传自西方者;在事物方面,日晷与漏刻之制造法,亦传自西方。近人高鲁著有《日晷通考》,曰:“创用日晷,为历史记载中可考者,惟有鲁达国王,在西历纪元前七百四十年。希腊最古之日晷,建在雅典,建设者曰默冬,时为纪元前四百三十三年。意大利之最古日晷,建在罗马,建设者曰古梭,时为纪元前三百零六年。古有天文家曰埃罗多,谓希腊人以一日之长分为十二时,用巴比伦人之旧法,创为有极之日晷,自是而制度定。……亚里斯多德,希腊之哲学名家也,生于纪元前二百七十六年,制一日晷,有特殊之点,不用平面,采用球体而空其内部;设置圭表于球之中心,投其景于球之内面,并于此凹面之上刻有圆周,分划度数,可以直接测定光线与圆周所成之角度。”(《观象丛报》五卷二册)
按鲁达国王,或即指犹太分裂后之犹太王,因《以赛亚》书第三十八章第八节提及日晷与日影下降度数,时为公元前七百年左右,但未述及构造。加提天文学家佩劳苏斯(Berosus),于公元前三四〇年发明半球形而中空之日晷,为后人所沿用,阿拉伯人至第十世纪犹在仿制。至我国古书中则不见有日晷。古代之日影测验,其目的皆在定方向与节气,而非时刻。如《诗·定之方中》云:“揆之以日”,传云:“度日出日入以知东西,视定北准极以正南北。”又《公刘》云:“既景乃冈”,《笺》曰:“既以日景定其疆界于山之脊。”《周礼·大司徒》《大宗伯》《典瑞》及《考工记·玉人》《匠人》所记“土圭”及“臬”,《周髀算经》《淮南子·天文训》《续汉志·律历志》所记:“表”或“仪表”,《史记·天官书》所记“土炭”法,均无测验时刻之作用。中国西汉以前测验时刻之唯一工具为水漏,而非日晷。今日中国保存之古测时日晷有三,但皆为西汉物,故远在西方之后。一为端方所旧藏,得之于归绥,今不知其所在,《匋斋藏石记》称为“测景日晷”;二为前开封圣公会主教怀履光先生(Rt. Rev. Bishop William C. White)藏,民国二十一年出土于洛阳金村;三为周进所藏残晷,出山西右玉,周氏所著《居贞草堂石影》中有拓本,与秦瓦同时出土,然制作与前二者相同。(见刘复著《西汉时代的日晷》,《国学季刊》三卷四号。)
此三日晷,形制相似,方法颇精,必同出一源;而洛阳与右玉、归绥相去甚远,刘复虽承认日晷之制传自西方,但谓归绥之物,必系商人得自中原。余以其制作之精,推其传入中国必已久,或在西汉之前,几经改良而后成也;以出土地相去之远,断其流行必广,故传入亦必早;至于出土之少,则以其刻画不深,或易漫漶,或不为人所察觉,而多遭遗弃也。
至于汉简中所见“夜漏上水”等字句,足证汉简时代,即西汉下半期,塞上用漏定时,则漏壶之制,当亦从中亚经西域传入。盖日晷与滴漏同为巴比伦人所发明也。
(4)中西天文学关系总论。中国上古历法,究与西方有关否?余非天算学专家,姑节录《中国算学史》上卷第一章之引论曰:“晚近外国人研究中国古代天文学者颇众,大都不为中国史家所蔽,于中国天文学之起源建白甚多。然有两说对峙,未能一致。一为自发的开展说,一为西方影响说。为西方影响说者,谓春秋以前,巴比伦天文学已传入中国。战国时希腊及印度历法又渐至东方,为秦汉历法所取用。”该书作者以为“自发的开展说较有理由”,日人新城新藏撰《东洋天文学史大纲》,亦抱同一主张;而饭岛忠夫《支那古代史论》,则异乎是。
按东西民族,既有接触,文化亦发生交流,有来者,亦必有往者;东渐西被,往往难定。但亦不能谓双方之全部文化,均曾相互发生影响。若孔子所修《春秋》,在二四〇年记录中,有日食三十六次,其中合于现代推算者凡三十三次。甲骨文字中,亦有一次月食记录。可知中国天文学发达之早。故如谓六十甲子、二十八宿等,亦非中国所固有,则又失之太过。高平子《中国古代天文学鸟瞰》谓:“一般浮泛的尊古派果然基础薄弱,……或者中国古代的发现,有和其他民族不谋而合,甚或和其他民族的文化确有相互的交流,但说中国古代在天文学上全没有贡献,则又是另一种很大的错误。”(《大陆杂志》一卷二期)可谓持平之论,不仅天文学为然,即其他学术、思想、习俗等,亦莫不可作如是观也。
三、南路传入之寓言及神话
孔好古曾谓《战国策》所载若干动物寓言,完全源于印度,仅动物名称加以更易。见所著《中国所受之印度影响》(Indischer Einfluss in China)。兹不录。
又西方有流传极古极广之故事,名“尼姆落德(Nimrod)之箭”,尼姆落德为一猎者,见于《圣经》,但故事来源,或云出于犹太,或云出于伊兰。略谓:国王某不信上天有神,一日,向天发矢,矢竟入天伤神,矢沾血,又复落地;国王睹状,即曰:朕应受罚,应使箭刺朕。此后,复显神异数次,国王遂崩。此故事于我国下列二书所载者极相类似:
(1)《史记·殷本纪》卷三:“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为人行;天神不胜,乃僇辱之;为革囊盛血,卬而射之,命曰:射天。武乙猎于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
(2)《战国策》:“宋康王之时,有雀生鸟旗于城之陬,使史占之,曰:‘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康王大喜,于是灭滕伐薛,取淮北之地,乃愈自信,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曰:‘威服天下鬼神。'……”
下列四故事,在印度亦有极类似者:
(1)《吕氏春秋》第十五卷《察今》:“楚人有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一作刻)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也。’舟止,从其所契处,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2)《韩非子》卷七《说林上》第二十二:“有献不死之药于荆王者,谒者操之以入,中射之士问曰:‘可食乎?’曰:‘可。’因夺而食之。王大怒,使人杀中射之士。中射之士使人说王曰:‘臣问谒者,曰:可食。臣故食之,是臣无罪,而罪在谒者也。且客献不死之药,臣食之,而王杀臣,是死药也,是客欺王也。夫杀无罪之臣,而明人之欺王也,不如释臣。’王乃不杀。”
(3)《战国策》卷十七《楚四》曰:“魏王遗楚王美人,楚王说之。夫人郑褏知王之说新人也,甚爱新人,衣服玩好,择其所喜而为之;宫室卧具,择其所善(一作喜)而为之,爱甚于王。王曰:‘妇人以事夫者色也,而妒者其性也。今郑褏知寡人之说新人也,其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之所以事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郑褏知王以己为不妒也,因谓新人曰:‘王爱子美矣,虽然,恶子之鼻,子为见王,则必掩子鼻。’新人见王,因掩其鼻。王谓郑褏曰:‘夫新人见寡人则掩其鼻,何也?’郑褏曰:‘妾知也。’王曰:‘虽恶,必言之。’郑褏曰:‘其似恶闻君王之臭也。’王曰:‘悍哉!’令劓之,无使逆命。”此事并见《韩非子》卷十。
(4)《左传》卷四十四:“(昭)八年春,石言于晋魏榆。晋侯问于师旷曰:‘石何故言?’对曰:‘石不能言,或冯焉。不然,民听滥也。抑臣文闻之曰:“作事不时,怨听动于民,则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凋尽,怨并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于是晋侯方筑虒之祁宫。”
除上述四节外,战国诸家书中与印度传说相同者,尚有《山海经·海内南经》巴蛇食象说,《楚辞·天问》亦有“灵蛇吞象,其大如何”之说,希腊人传印度有吞牛之大蛇;《楚辞·天问》又有巨鳌戴山说,《庄子·逍遥游》鹏背几千里及升空九千里之说,及前引《史记·孟轲传》所记邹衍天下九州说。
本节一部分材料为民国十八年四月二十日,马伯乐在前东京帝大之演讲,松元信广译。日文稿发表于《史学杂志》第四十卷第三期;此据法文修正稿,载一九五〇年出版马氏卒后遗著汇订本第三册《历史之研究》(Etudes Historiques)。本文不仅增删甚多,次序亦不尽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