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语文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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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孔乙己难言的痛苦与酒客肆意的快乐

据说,在鲁迅所有小说中,《孔乙己》是鲁迅自己最喜欢的一篇。这部长期被列入中学语文教材必读篇目的作品,在中国一代代读书人心目中可谓耳熟能详。但就是这部经过了一代代读书人逐字逐句精细解读过的作品,大家普遍的解读与鲁迅本人的理解存在相当的距离。长期以来读者普遍停留在反封建主题模式的认识层面,认为《孔乙己》旨在揭露封建科举制度和封建教育制度乃至封建文化的罪恶;然而鲁迅本人却认为《孔乙己》旨在“描写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孔乙己》, 《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三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793页。;两者之间的距离何止以道里计。这固然与五四以来所形成的新与旧、传统与现代、封建与反封建二元对立的主流思维模式以及主流意识形态等相关,但更根本的原因还在于我们对鲁迅否定性的独特思维方式,特别是“否定之否定”的小说修辞结构缺乏明确认识。

《孔乙己》中人物主要可分为三类:主要人物孔乙己,叙述者咸亨酒店的小伙计即“我”,除此之外就是名姓不详的一般社会的代表人物,如掌柜、众酒客(包括长衫客和短衣帮)、众儿童等。《孔乙己》的多层主题意蕴正是蕴含在这三者相互之间所构成的多重否定结构之中。

《端午节》中的方玄绰是国民劣根性及其文化心理的直接否定者,其否定者形象是通过其“差不多”的言论直接确立的;与方玄绰不同,孔乙己也是否定者,但却是一个无声的否定者,一个间接的否定者,孔乙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封建科举制度及其文化的无声的间接的否定。

在小说中,孔乙己并不是无声的,但他“之乎者也”之类的有声语言对封建文化及其制度却不包含任何直接的怀疑与否定,相反却饱含着他对封建文化及其制度根深蒂固的主观信任乃至无原则无条件的信仰,因为他独特的“之乎者也”的语言是他读书人的身份证,不仅是他得意时的炫耀物,也是他失意时的逋逃薮。在儿童们渴求茴香豆的眼神里,“多乎哉?不多也”会脱口而出,终于享受到给予快乐的孔乙己神清气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亮出自己读书人的身份证。而在成年酒客们肆意尖刻的嘲弄里,无路可逃的孔乙己嘴里也会叽里咕噜,满口之乎者也。读书人的身份似乎是他唯一的保护神,孔乙己只能躲进读书人的帐篷,以逃避酒客们的风刀霜剑。然而,颇具反讽意味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对封建文化伦理及其制度无条件的信仰者恰恰成为封建文化及其制度无声的否定者。其无声的否定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首先,他满口“之乎者也”的个性化语言就是对封建文化的无声否定,因为这绘声绘色且极富个性化特征的言语既不能在孔乙己得意洋洋时赋予他在儿童们心目中任何格外的尊严,更不能让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孔乙己逃避酒客们任何尖刻肆虐的嘲弄。其次,孔乙己独特的形象是对封建文化伦理的无声控诉。在这篇不足3000字的作品中,从来惜墨如金的鲁迅却为凸显孔乙己的独特形象做了很不短的文字铺叙:咸亨酒店的酒客一般分两类,一类是站着喝酒的短衣帮,另一类是坐着喝酒的长衫客;然而,孔乙己却是这两类之外的独一人:站着喝酒而穿长衫。孔乙己之所以穿长衫,是因为长衫是他读书人的又一张身份证。可是,读书受教育却并没有赋予孔乙己谋生能力,所以其经济状况无法支持与其读书人相称的坐喝方式,他只能站喝。事实上,他不仅只能站喝,就是标志着读书人身份的长衫也是又脏又破,十多年不曾洗补,既无法维持他读书人的脸面,更不能阻挡外来拳头对其身体的暴力,其青白脸色的皱纹间时常夹杂着累累伤痕就是明证。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永远脱不下这件又脏又破的长衫,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在于他的灵魂已经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等封建伦理观念深深地扭曲毒化了。可见,封建教育和文化既不能赋予人生存能力,也不能赋予人健全的心智。其三,孔乙己独特的人生经历是对科举制度无声的控诉。孔乙己的确是读书人,然而,不仅没有取得任何功名,而且也因为读书从而弱化甚至丧失其他谋生能力。就是他好吃懒做性格的形成也与其读书人的经历不无关系,最后为生存所迫,偶尔也有了窃贼的苟且行为,从而在不断挣扎中彻底沦落。在传统社会里,读书人从科举致仕的独木桥上跌落下来从而身心俱废,并不只有一个孔乙己。因此,作为封建科举制度牺牲品的孔乙己形象不仅是对封建科举制度无声的控诉,孔乙己的悲剧也很自然地就被一代又一代读者理解为千千万万科举落榜者悲剧的典型代表。

如果说《孔乙己》对封建科举制度及其文化批判的主题蕴含在否定者孔乙己无声的否定中,那么描写“一般社会对苦人的凉薄”的主题意蕴则包含在一般社会中普通人对否定者孔乙己的再否定以及隐含作者及叙述者对一般社会中普通人的再否定中。

如果说孔乙己是无声的否定者,那么一般社会中普通人对孔乙己的再否定则是有声的,而其声音主要倒不是他们的言语声,而是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笑声就是他们对孔乙己最无情的再否定。可是,这“再否定”中又如何显示了“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呢?而且是在欢快的笑声中显示?更何况孔乙己迂腐不堪的灵魂原本就是可笑的。关键的原因就在于一般社会普通人也遭遇了隐含作者与叙述者的再否定。在这“再否定”中,一般社会中普通人冷漠无情的灵魂暴露无遗。这种再否定也主要包含在三个方面。

首先,在叙述者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一般社会中普通人的笑声建立在苦人孔乙己的痛苦之上。他们“先给‘孔乙己’以难堪,再从他的难堪中谋取快乐。”乌尤:《孔乙己及其环境》, 《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一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861页。其实,一般社会对孔乙己的有声否定,并不是全是笑声,他们也有言语的声音,但就是他们寥寥可数的几句话,没有哪句话不是戳在孔乙己心灵的痛处。例如,与孔乙己见面的第一句话是:“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见孔乙己不回答,第二句话是:“你一定又偷人家的东西了!”见孔乙己还敢辩驳,紧接着第三句话:“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仅仅三句话,可谓一句比一句狠,而且是哪里最痛就往哪里戳,直到把孔乙己逼进死胡同,然后在孔乙己难言的痛苦中获取自己肆意的快乐。所以,一般社会中的普通人对孔乙己的否定,并不是对孔乙己腐朽灵魂的否定,他们实质上是在赏鉴别人的苦痛,他们显然是被鲁迅反复批判的无聊看客。

其次,隐含作者设置一组对比结构从而构成对一般社会的再否定。一般社会主要包括掌柜、短衣帮和长衫主顾、小伙计以及儿童们,他们构成两重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成年人的世界,他们是一般社会的主要构成者;二是童年人的世界。虽然孔乙己在这两个世界中都充满了笑声,但笑声与笑声却有着本质的不同。在前者的笑声中,孔乙己痛苦不堪;在后者的笑声中,孔乙己才是轻松愉快的。两相对照,显示的是成年人世界中看客的冷漠无情。小伙计“我”是介入两重世界之间的中间物,他还不会像成年人那样拿鞭子主动抽打苦人的痛处,但也已经没有了儿童的纯真,所以他会不屑于对孔乙己的拷问。但这个人物身上也明显地预示着,现在纯真的儿童世界将来分明也会逐渐变成冷漠无情的成年世界。

其三,《孔乙己》叙述者在表面上对孔乙己与一般社会这两个对象的叙述均保持客观中性的叙述立场,其实在选择“见”与“不见”两方面却是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叙述者对孔乙己丑与美的二重性都有浓墨重彩的描述,既无情地显示其灵魂迂腐不堪的一面,也着意表现其善良、单纯、正直的另一面,他教小伙计识字,把不多的茴香豆分给儿童,“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等等。对一般社会中成年人,叙述者着意显示的却只有他们灵魂丑陋不堪的一面,比如掌柜从来就是一副凶脸孔,孔乙己消失后,所记得的永远是,孔乙己还欠他十九个钱。这种选择性叙述自然可引导读者对孔乙己否定中也有所肯定,而对一般社会却唯有批判他们荒芜冷漠的看客灵魂。

孔乙己在笑声中出场,最后又是在笑声中凄惨地离场,《孔乙己》全篇中充满了一般社会的笑声。鲁迅共约10次写到笑,无论哪一次笑无不是对一般社会庸众丑陋灵魂的暴露,即便来自儿童们纯真的笑声,在两相对比中,批判的矛头所向还是成年人灵魂的龌龊。与孔乙己的无声否定相比,《孔乙己》叙事重心所向显然是对一般社会的再否定,鲁迅批判的重心显然是一般社会庸众的灵魂。然而,这重心却又为什么被一代又一代读者所“不见”呢?这其中的原因固然复杂。但是,如果读者能够从“否定之否定”文本结构的分析入手,抓住“否定”这个关键词,抓住“否定者”这个关键角色,知道“否定者”背后必然还有否定者,那么读者即便不想发现这层主题意蕴也是很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