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契阔:陈桥驿先生学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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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桥驿和他的《水经注研究》

吕以春

杭州大学地理系历史地理研究室主任陈桥驿教授,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和“郦学”专家。在繁忙的教学工作和学术活动之余,他积极从事科学研究,著述甚丰,影响远播海内外。去年下半年,学术界盼望已久的,凝结着他数十年心血的《水经注研究》,在天津古籍出版社问世。至今虽仅一年,但已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广泛的影响,势将推动当代“郦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

《水经注》是我国古代著名的历史地理名著,北魏郦道元撰。它的内容除了兼及地理学的各个分支学科外,还包括历史学、民族学、考古学、碑版学、语言学、地名学等等。该书文笔绚丽,语言丰富,既有科学价值,又有文学价值,早有“宇宙未有之奇书”的称誉。因此后世注释、校订、研究此书的学者很多,形成一门专门的学问,称为“郦学”。

陈桥驿的《水经注研究》,是我国第一部研究《水经注》的专集,全书共收有关论文四十三篇,洋洋三十六万六千余言,博大精深,丰富多彩,归纳起来,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是《水经注》的地理学研究。陈桥驿认为,《水经注》是“世界最早的地理名著之一,《水经注》在地理学上的成就,是我国地理学史也是世界地理学史上的光辉一页”。但是“这部杰出的地理著作,曾经长期遭到后人的误解”,以致历来学者对《水经注》的研究,主要偏重在“版本、校勘与注疏方面的工作,主要目的还只是为了恢复这部历史名著的本来面目,提供后人利用这部著作的方便”,“尽管许多学科,都可以从《水经注》吸取养分,但是从地理角度,对这部名著作全面的和系统的研究,毕竟应该放在首要地位”。于是他大声疾呼:“地理学界,特别是历史地理学界,应该义不容辞地把《水经注》的研究作为自己学科的重要任务,按照地理学的观点、方法和要求,把这部杰出的古代地理名著,进行全面的整理和系统的研究,使这部千余年来的地理名著,重新在我国地理学上发出它的光芒!”(引文均见该书“《水经注》的地理学资料与地理学方法”一文)陈桥驿不仅这样说,也这样做了。他把《水经注》记载的有关地理学资料,一一加以搜集、整理和推究,写出了《水经注》记载的水文地理、《水经注》的地貌描述、《水经注》记载的植物地理、《水经注》记载的动物地理、《水经注》记载的行政区划、《水经注》记载的城市地理、《水经注》记载的内河航行、《水经注》记载的道路、《水经注》记载的农田、《水经注》记载的工业等三十篇论文,内容涉及地质、地貌、矿物、水文、土壤、动植物、农田水利、工业交通、城市、沿革、军事、名胜古迹等有关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的各个领域,使之古为今用。这是陈桥驿研究《水经注》的重点,在四十三篇论文中也占大多数。陈桥驿首创从现代地理学角度研究“郦学”,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被誉为“郦学一大转折点”,“郦学”研究的“新途径”、“新时代”。

其次是《水经注》的地名学研究。我国是世界上地名学研究历史最早、成果最著的国家,早在《榖梁传》僖公二十八年,就提出了“水北为阳,山南为阳”的命名原则。后汉时代的《越绝书》又记载了“因事名之”的命名规律。《汉书·地理志》是我国地名渊源研究的嚆矢,在此志所记载的四千五百余处的地名中,有地名渊源解释的达四十余处。后汉应劭的《集解汉书》、《十三州志》、《地理风俗记》,也对许多地名作了渊源解释,至今留存的约有一百八十条。晋代的地理著作如《太康地记》、《春秋土地名》、《晋书地道记》、《郡国志》、《九州要记》、《吴地志》、《华阳国志》、《尔雅注》及南北朝时的《十三州志》、《荆州记》、《湘中记》、《钱唐记》、《舆地志》等等,对地名渊源也作了大量的解释,在我国古代地名学研究中,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是,陈桥驿认为:“在这个时代的所有地理著作中,对地名学研究贡献最大的无疑是《水经注》。”“在全注约二万左右的地名中,有渊源解释的达二千三百余处。”加上《水经注》佚文中地名渊源解释“五十余处”,总共达“二千四百处左右”。这是“《汉书·地理志》解释地名渊源以来,在这方面集大成的著作”,“它实在就是一部北魏以前的历史地名辞典”,“是《水经注》以前的一切著作所不可比拟的”。陈桥驿接着指出《水经注》不仅解释地名,而且还总结了一套“自古以来地方命名的原则”,这就是卷二《河水注》所记载的:“凡郡,或以列国,陈、鲁、齐、吴是也;或以旧邑,长沙、丹阳是也;或以山陵,太山、山阳是也;或以川原,西河、河东是也;或以所出,金城城下得金、酒泉泉味如酒,豫章樟树生庭、雁门雁之所育是也;或以号令,禹合诸侯,大计东冶之山,因名会稽是也。”因此他认为:“在我国传统的地名学研究中,《水经注》已经标志了成熟的阶段。”而且他还认为在《水经注》以后的一千四百多年中,尽管地名学研究在我国的许多地理著作里,几乎成为必备的项目,但“不论在广度和深度上”,“无论在地名命名原则的探索以及渊源的解释”等方面,“都没有超过《水经注》的水平”(引语见该书“《水经注》与地名学”等文)。既然《水经注》是我国地名学研究成果最丰硕的古籍,因此对《水经注》进行地名学研究,就成为陈桥驿毕生从事《水经注》研究的又一内容,在认真校勘、审慎考证、反复推敲的基础上,他写了《水经注》与地名学、《水经注》记载的同国异名、《水经注》记载的一地多名、《水经注》记载的异地同名、《水经注》记载中的有地无名、《水经注》地名错误举例等一系列文章,使传统的“郦学”研究另辟蹊径,面目一新。

第三是有关《水经注》版本的研究。《水经注》成书于公元6世纪初,北魏延昌、正光之间(约公元515—524年),而它的第一个刊本为北宋成都府学宫刊本,前后相差五百余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水经注》的流传完全依靠辗转传抄,于是造成了残缺错漏、经注混淆、钞本互异等严重情况,不经过校勘,实无法卒读。历代治郦学者,为了恢复《水经注》的原貌,诚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和几辈人的艰苦劳动,到清代终于出现了赵一清的《水经注释》,戴震为首的《武英殿聚珍版本水经注》,全祖望的《七校水经注》及近代杨守敬、熊会贞的《水经注疏》等优秀版本,大体恢复了这部名著的旧观,为我们今人利用和研究这部巨著提供了方便。但是陈桥驿并不满足于这些版本的成就,因为“不仅自宋代以来缺佚的五卷未曾补足”,而且“实际上缺佚断不只五卷二十余篇,二十余篇以外的各篇中,缺字佚句的亦所在多有”。因此,他还非常重视《水经注》版本的研究和辑佚工作。他遍搜《水经注》各种版本(经本书引用的就有三十一种之多),悉心校勘,严谨考证以辨真伪,他遍查古籍,搜索佚文,并把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先后写了论《水经注》的版本、《水经注》版本余论、评森鹿三主译《水经注(抄)》、评台北“中华书局”影印本《杨熊合撰水经注疏》、论《水经注》的佚文、《水经注》佚文等一组论文。仅以《水经注》佚文为例,在一百五十余种古籍中,搜集佚文共达三百六十五条,采取表格形式,有出处,有考证,务使《水经注》能成完璧。其用心之苦,功力之深,由此可见。为此,他还向“郦学”界同仁提出编纂《水经注》新版本刍议,要求新版本能够代表现代科学水平,这就是要有统一的体例,正确的文字,完整的内容,科学的注疏,详悉的地图,集历代各家“郦学”研究之大成,广采现代科学技术之成就,为后人使用《水经注》提供方便,为“新郦学”提供更完整的佳本。

陈桥驿在《水经注》研究过程中,不仅重视文献资料,还非常重视野外考察和调查研究。他认为郦道元是非常重视实践的,“但后世替《水经注》作注的人,却往往专事引经据典,从书本到书本,在工作方法上反而比郦道元倒退了”(见该书“编纂《水经注》新版本刍议”)。为了要编纂《水经注》新版本,他试作《水经·渐江水注》补注。尽管他案头上已积累了足够的资料,对浙江的山川形势又了如指掌,作这样的补注对他来说完全是驾轻就熟,但他仍是严肃对待,稍有疑点,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欣然下笔。例如《水经·渐江水注》的这段注文:“水又东,定阳溪水注之,水上承信安县之苏姥布。… …水悬百余丈,濑势飞注,状如瀑布。”为了弄清苏姥布的确切位置和现状,1980年秋他约我同赴衢州考察,在衢州城西门衢江之滨来回踏勘,并深入群众亲访老船工,终于考定苏姥布(船工称苏姥滩)在今浮石渡,今浮石潭即为其泷壶。又如为注泄溪五泄瀑布,又与我亲去诸暨,时五泄风景区尚未开辟,道路崎岖,他不畏艰险登响铁岭,绕雷鼓山,居高临下,俯瞰五条瀑布首尾相衔的全貌,证实了《水经注》“中三泄不可得至,登山远望,乃得见之”的真实性。再如《水经·渐江水注》有关天目山瀑布方位的描述,殿本作“东面有瀑布”,王校明钞本作“南有瀑布”, 《名胜志》所引本作“东西瀑布”。这“东面”、“东西”、“南有”的差别,显然是由于辗转传抄所造成的,谁是谁非,单凭校勘是很难考定的。虽然这一字之差完全可以采一家之说或罗列诸说来进行注释,但他不轻易放过,提出“必须在天目山地区继续进行古代瀑布遗迹的查勘工作,才有可能最后加以考定”的正确意见。为此我曾衔命前去考察。由于天目山有西天目山、东天目山两山,西天目并无明显瀑布,东天目在昭明禅院东有东崖瀑布、西有西崖瀑布,这就与《名胜志》所引本的“东西瀑布”相吻合。但进一步钻研《水经注》注文,其所记载的瀑布位置与溪水流向,应在西天目。几经反复周折,最后终于在西天目东麓、鲍家村北的西关龙潭找到了《水经注》所记载的天目山瀑布的遗址。瀑布虽因新中国成立后建西关水库,水源断绝而消失,但其下龙潭尚存。于是“东面”、“东西”、“南有”的校勘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当以殿本“东面有瀑布”为是。陈桥驿就是这样既重视文献资料又以实地考察相验证,细致地进行《水经注》研究的。

树有根,水有源,陈桥驿和这一奇书结下终身不解之缘,也非偶然,而是和他的家学渊源分不开的。在他的童年时代,就受到广见博闻的老祖父的熏陶,开始接触《水经注》,书中的奇趣异闻,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播下了萌发的种子。年齿稍长后,他又倾心于此书丰富而生动的语言文字。待他成长和地理科学接触以后,才真正认识到《水经注》的科学价值。于是他对《水经注》“感情弥笃,兴趣倍增”,立下私愿,要步郦道元的后尘,写出一部《水经新注》一类的科学巨著。从此,他数十年如一日,在执教之余,风云奔走,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黄河上下,到处搜集资料,考察祖国山河,累积了数千张卡片和几十本数十万字的笔记。在十年浩劫中,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而关入“牛棚”,在“牛棚”里,他不顾环境险恶,用“红宝书”的塑料封面伪装巾箱本《合校水经注》,冒险阅读。后来“红卫兵”和“造反派”终于发现这个“大逆不道”的秘密和他珍藏的几十万字的研究笔记,勒令他在五天内交出这些“黑材料”,为了不使多年的科研成果毁于一旦,他发动妻子儿女,在晚上用黑布蒙着电灯,通宵达旦分头抄录,甚至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小儿子,也自告奋勇在屋前屋后放风。这样整整五夜,一家五口终于抄录了几十万字的笔记,留下了一个虽然潦草不堪却极其珍贵的底本。这些极富戏剧性的情节,都忠实地记录在该书首篇“我读《水经注》的经历”之中。陈桥驿就是这样沉溺在《水经注》研究的学海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取得了“郦学”研究的巨大成就。“四人帮”打倒后,陈桥驿的写作热情,像火山似的迸发出来,仅就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统计,先后出版、发表专著十余本,学术论文八十余篇,被国内外学术界誉为我国著名的历史地理学家和“郦学”专家。

《水经注研究》所收的四十三篇论文,是他数十年中陆续完成的科研成果的一部分,1980年应天津古籍出版社之约,交该社出版。由于冷僻字多、排印困难,出版期拖延甚久。但此书即将出版的消息却不胫而走,早为国内外学术界所关注。国内外报刊、学者已多次提到此书的出版。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国学者经常来函询问此书出版的消息。1983年秋季,陈桥驿在日本关西大学研究生院作《水经注》的讲学时,该校研究生已将此书的部分内容翻译成日文,在该校学报发表。去年春季,陈桥驿夫妇再度去日本讲学时,奈良女子大学“郦学”家户祭由美夫教授特在电脑中录出贺词,预祝此书的出版。就在此书出版的前夕,《光明日报》于1985年六月九日报道说:“最近,凝聚着他多年心血的鸿篇巨制《水经注研究》和《水经注疏》即将出版。前者是我国第一部研究《水经注》的专集,著作虽然尚未问世,但已经引起国外学术界的重视。”《水经注研究》出版后,我国历史地理学界几位老前辈都欣喜万分,或致书祝贺,或发表评论。上海复旦大学谭其骧教授说:“《水经注研究》的出版,势必将大大推进国内‘郦学’研究,深为‘郦学’将进入一新时代庆幸,… …这当然是必传之作。”北京大学侯仁之教授誉之“为《水经注》的研究开拓了一个新途径。… …为专攻历史地理学的青年提供了一个研习经典著作的范本”。陕西师范大学史念海教授评论说:“数百年来,治《水经注》者,率皆以补正文字、注疏郦意,前后相因,未能稍离此一窠臼。虽期间亦颇多精意,迭有名家,然长此下去,殊不易再著硕果。”而陈桥驿“用新法研治郦注,别开新面,为郦学一大转折点,其影响当非十年、百年所限,正是一大功德”。日本国立大阪大学斯波义信也称此书为《水经注》研究史上值得纪念的里程碑。日本关西大学藤善真澄教授来信告知,该校“大学院(即研究生院)已将此书定为研究生教材”。《水经注研究》出版,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瞩目,由此可见一斑。

《水经注研究》一书,仅仅是陈桥驿把这方面的科研成果公之于世的开端,他的有关专著和论文也将会源源不断地问世。例如具有一百七十万字的点勘本《水经注疏》(与南京师范大学八十九高龄老郦学家段仲熙教授合作)已于前年交稿,今年将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另一种由他单独校点的《武英殿聚珍版本水经注》,将于明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又一专著《郦道元与水经注》也已于去年春天交上海人民出版社,将于今年出版。《水经注研究二集》(收集有关论文二十篇共四十五万余字)的编撰工作也已完成,交山西人民出版社。接着他将着手编写一部二百万字的《水经注辞典》,并组织国内有关力量,实现自己的创议,编纂一部具有现代科学水平的《水经注》新版本和编绘一套新《水经注图》,把“郦学”研究推进到一个新高度。以上宏伟计划已得到不少知名学者如谭其骧教授、史念海教授,不少单位如地图出版社、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陕西师范大学等的赞助与支持。在上述任务如愿以偿后,陈桥驿还计划在杭州举行第一次国际“郦学”学术讨论会,成立国际“郦学”研究会。这样的研究会,其实也是国内外学术界许多知名学者所建议和期盼的,已有相当的群众基础。如今年三月中,国际地理学界知名学者陈正祥教授从香港写信给陈桥驿教授说:“弟长期以来,拟约集同好,组织一个国际性的‘郦学’研究会,… …现在看来,实应由吾兄主其事,地点在杭州,约集全世界对‘郦学’有兴趣及有造诣者,集中力量,作一些急需完成之工作。”一个月后,上海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副所长邹逸麟教授致陈的信中,也盼陈先生能登高一呼,“成立一个《水经注》研究会,将‘郦学’发扬光大”。我们深信在党和国家的大力支持,国内外学术界密切配合下,陈桥驿教授的这一远大目标一定能够实现,“郦学”研究在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一定能够大放异彩,登上新的高峰。

一九八六年六月


原载《绍兴文理学院学报(社科版)》1986年第4期,第70—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