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契阔:陈桥驿先生学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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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历史地图考释》绪论

屠剑虹研究员的又一大部头著作《绍兴历史地图考释》即将公开问世,令人为绍兴这座文化古城感到异常鼓舞。

中国是个有五千年传统文化的国家,在“文化大革命”这场灾难以后,我们的文化人之中,也有少数先知先觉者,他(她)们都是一些有思想、有抱负的人。这中间,屠剑虹研究员就是一位佼佼者。在20世纪末期,她就以《绍兴老屋》(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版)这部巨构震动这个“后遗症”缠绵的文化界。“老屋”是什么东西?是“破四旧”的重要对象。却在这个时候挺起身来,真是石破天惊!

我受嘱为该书写“绪论”,当然有很多话要说,但为求行文平和,只好借用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来缓和一下对当年“破四旧”的恼恨。例如我说:“世界上大部分国家都有他们保护‘老屋’的机制和具体措施。”对于自己的国家,我只说:“我们对于‘老屋’的保护,确实存在着一些机制上的缺陷,造成了许多城市‘老屋’过早地和过度地破坏。”其实当时心里想的是,“老屋”被毁,于今为甚!应该引起深刻反思。对于我自己,我在绍兴的“老屋”也遭遇“破四旧”的结局,不能不说是古城保护中的悲哀。据此书作者在《旧子城图》中所示:“子城建于宋代”,“作为城中的子城长期存在”。而宋代子城的街衢为“一纵三横一折”。“三横”之一有“大郎桥向东至车水坊”。在此图上,也可以看到从大郎桥到车水坊是一条宋代就存在的大路。我自幼就在这条大路中的一座著名“老屋”——即明隆庆五年状元张元忭的府第(清嘉庆年代张氏后人出售于陈氏)中成长。这条古老的车水坊中,著名的“老屋”还有王氏“人瑞”,我曾进去过,台门显赫,屋宇高敞宏大,后园亦大而且濒河。此外还有吴氏“大夫第”。但竟于“十年灾难”以后的1992年,在城市建设中,将整条宋代大路车水坊及全坊的一切建筑整个夷毁。

我有幸利用为《绍兴老屋》写“绪论”的机会,把我从小生长的这座状元府第作了简单的记叙。但当时没有记及后园,后园甚大而多树木,其中一棵最大的樟树,当时我们念小学四五年级的堂兄弟要三人才能合抱,而我祖父则说在清同治年代他识事之时,此樟树已和我们当时的一样粗大,说明当是张氏建府时已经存在的古木,或许已近千年。它也和全园树木一起遭砍尽无遗,令人不胜怀念和悲愤。1992年宋代古道车水坊的被彻底夷毀,既是“文革”的延续,而由此也更显示如《绍兴老屋》这类著作的值得重视。

屠剑虹研究员在《绍兴老屋》以后,又先后成就了《绍兴古桥》(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上下二册)、《绍兴街巷》(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年版,上下二册)、《绍兴古城》(西泠印社出版社2008年版),一部又一部的皇皇巨构,相继问世。所有这些,都是她艰辛考察采撷的难得成果,而且在内容上都是绍兴这座历史文化古城的历史文物。接二连三地出版这样性质的大部头著作,不仅要有深厚的功力,而且要有锐利的远见。

孔子的学生子夏说过:“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现今很多人正在做或者只想做的仅是子夏所说的后一半“学而优则仕”,他们把做学问作为一个新时代当官的敲门砖,一旦戴上乌纱帽,为人、为官的责任均在脑后,根本就不再想到“仕而优则学”的事了。

我在这方面非常佩服胡适,他已然“学而优则仕”,曾于1938年4月到1942年8月担任了四年多的中国驻美大使,抗日战争时代的驻美大使必然是很忙的,但是他绝不忘记子夏名言的上半句:“仕而优则学。”这四年多之中,他仍然出版了诸如《藏晖室札记》、《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国语文法研究法》、《知识的准备》等学术著作和论文(拙著《我说胡适》, 《辞海新知》1999年第4期,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当年,他戴的乌纱帽不算小,任务也相当繁重(绝不是每天开许多无聊的会议,念秘书为他写好的“报告”或“指示”),但仍能奉行“仕而优则学”这种我国传统的文化准则。

我同时也很佩服我的同乡前贤蔡元培先生。他担的政务很多,但著作也确实不少。正因为此,所以我也非常佩服屠剑虹研究员,在当时后一代的文化人也因这十年的文化灾难而犹豫、彷徨之时,是她第一个以其魄力和远见,出版了《绍兴老屋》这部专著,毅然冲破了缠绵已久的“文革”后遗症。从地区来说,她所记叙的只是绍兴这个历史文化古城,以后陆续出版的三部也都是如此。但她的功绩,不仅在于揭示了这座古城的历史文物,抢救了不少古城的历史文物,特别是对当时其他各地的观望犹豫者做出了榜样和鼓励,让全国各地许多心力有余而胆识不足的文化人也动笔著作。从此,书店里就出现了一部又一部的学术著作,再不是一片“宣传世界”和“小说世界”了(我绝无贬低文学小说之意,只是那时的“小说”,有不少确实粗制滥造,内容庸俗,花几个礼拜就可以写出来的)。

从《绍兴老屋》到《绍兴古城》,各书记叙论述的多是这座古城的文物。依此可见,自从1950年以来,对这座古城的文物破坏,实在不可低估。他们除了对文物疾恶如仇的盲目意识外,实在极端缺乏现代科学知识。诸如填塞河湖(包括城内作为前山阴和会稽分界的府河)、破坏桥梁、拆毁古建筑等等。由于这类人往往有权,所以可以为所欲为。例如市内河湖中的淡水资源,现在已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自然资源了,关于这方面,我在《越文化与水环境》(载王建华主编《越环境与水环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一文中,已经解释清楚。全世界都已经重视的事关民生的大事,这批人却茫然无知。既可恨,也可悲。

作者以往的四部巨构,都是与文物关系密切。现在,作者的又一部巨著《绍兴历史地图考释》将公开问世。真想不到,我们的研究领域,竟凑到一起了。所以对此赘述一番其中的过程。当我们在闭关锁国的年代中,当时也曾开了一个涉外的小小窗口,那就是以几种外文出版的期刊《中国建设》(China Reconstructs),1963年年底,此刊英文版曾向我约稿,要我用英文写一篇《中国古代的地图绘制》(Map Making in Ancient China)(《中国建设(英文版)》1965年第4期)。因为写这篇文章必须参考《晋书·裴秀传》,此传中是首先提出我国古代的所谓“制图六体”的。这“六体”是:“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为了把这六个词译成英语,我确实花了一番功夫。这其实是我生平所写的第一篇历史地图学的文章。“改革开放”以后,几位名流如谭其骧先生、侯仁之先生、史念海先生主编的各类历史地图先后出版了,他们都嘱我撰写书评,而且都发表在著名的刊物上。以后,地理系招收研究生,也请我为研究生开设“历史地图学”课程。因为开设这门课程的教师不易找到,所以我在虚龄89岁那年仍勉强开出过一次。现在读了屠剑虹研究员关于这一门的专著,对比之下,我做了一点反省,发现我为研究生开设的“历史地图学”课程,其实就是地理系本科生“地图学”课程的后续,在理论上有价值,也有必要,但是并无立竿见影的实用意义。高校地学研究生教师中,能开设此课的虽然不多,但研究生们获得了这种知识,是否有实用的机会和能力,我事后并无调查研究。总的说来,这类理论性的课程,要付诸实用,还需要有一定的机会。所以修读过研究生的“历史地图学”课程,又能付诸实用的,估计恐怕不多。

而今,屠剑虹研究员把这种地方志上的材料,在一个地区派上用场,为这个地区说明了许多问题,并为这个地区今后的改造提供了有效的依据。尽管她所利用的方志地图,既不是新式地图,也不是《裴秀传》中所谓“制图六体”的古典地图,而是一种我们通常所称的“示意图”,但作用还是相当广泛的。不说别的,只以水利为例。宋代有些学者认为当年鉴湖的湖田连片,因此鉴湖的湮废,这是对绍兴不利的一种自然变迁。我曾为此做了几年的现场考察,并参阅历史文献,肯定宋人的“湮废”之说不足信,而是鉴湖的水体北移,是山会平原水利的发展(拙文《古代鉴湖兴废与山会平原农田水利》, 《地理学报》1962年第3期。又收入《吴越文化论丛》,中华书局1999年版)。直到今天,山会平原仍是由会稽山为水源的鉴湖水系。我当年花许多文字说明的问题,在《绍兴历史地图考释》中,就表现得非常清楚。屠剑虹研究员在这一领域,应该是专家了。

各市县都有历代修纂的地方志,这些方志中也都有这类“示意图”。希望屠剑虹研究员从事的这种研究成果,能够为其他各地做出一个良好的榜样。

最后我要补述一下,由于《绍兴历史地图考释》的问世,令人为这座文化古城感到异常鼓舞的原因:教育部前发言人、语文出版社社长王旭明先生说威尼斯市长在卸任时告知他的市民,他在任30年,对威尼斯人民最大的贡献是,30年里他没有新建过一栋楼,因而古城得以保护。今天我们面对已无法恢复的古城,感觉虽然凄恻,但由于屠剑虹研究员等一些有识之士的毕生努力,终于使我们古城的历史得以补救,这实在是一大善举!

陈桥驿

2012年11月于浙江大学


原载屠剑虹编著:《绍兴历史地图考释》,中华书局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