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建元八年,五月里的维州潮湿闷热,尤其是在午后时分,匿在树叶缝中的蝉更是不住地鸣叫,一刻也不停歇。
她在屋外为爹爹熬药。房中空间有限,她怕炭火熏了爹爹,便将炉子挪了出来。弟弟虫儿像是在屋里闷得待不住了,在门槛边探头探脑地想要出来。她深知屋外比屋内更热许多,便瞪着虫儿,要他乖乖在屋内待着。
自爹爹卧病后,她便担起了大部分的活计。初时累得发慌,可慢慢也就习惯起来了。爹爹把病养好,虫儿能平安长大,已是她最大的愿望。
见虫儿不再向外探头,她松了口气,开始专心熬起药来。
有脚步声自院外传来,她却没回头。左不过是来兜售糖杆花梅的,她心想,可不敢让虫儿瞧见,小家伙一见这些东西就没命了。
“姑娘?”那人走上前来。
“诶。”
久久不见回声,她扭头看去。来人身着月白长衫,罩天青色缎绣琵琶襟坎肩,手中执着一柄坠着羊脂白玉扇坠的湘妃象牙竹节扇,约莫二十的年纪,面皮十分白净,甚至要白过他那块白玉扇坠。这人绝不会是寻常人,她立刻站起身来。
“你找我?”她问。
那人仍没答话,只从袖中寻出来一方绣着云纹的丝帕。将丝帕蘸了井水,他弯下身,细细替她擦起脸来。见那帕子逐渐变黑,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脸竟被烟熏成了猴儿,顿时窘极了,恨不得蹲下身将脸埋进去。
“可不就是你。”瞧清楚她的脸,那人发话了,语气中带有一点儿欣喜。“姑娘,你可还认得我?”
这样一说,她瞧他确实有些眼熟,不过终究还是想不起来,便冲他摇摇头。
“两个月前,在河边,我给水蛇咬了,是你救了我,怎么就忘了?我是专程来谢你的。”
这么回事!那时河面上的冰还未化,她在河边采菱角,撞见一个被水蛇咬了的人。彼时他就做普通穿着,哪有现在这般丰神俊朗,难怪她没认出。水蛇本无毒,她只是帮他挤了血出来,并找了几味清凉的药捣碎与他敷上。原本就是小事一桩,其实若咬完不去管它,三五天的也就康复了,可他竟颇神通广大,找着了她的住处。
“不用。”她说,“水蛇没有毒,我被咬过好几回,慢慢自己就能好。”
可他却执意要谢,她执意推辞,两厢争执不下。
“姑娘,你瞧这样如何,我在维州城里有一间书屋,若不嫌弃,可以过来,我教你读书。”
除了大户人家的独生女,谁还会让女子读书?可看他认真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诓她,她心中微微一动。
“我把地址写与你,明日就能来。我叫祁君良,若到了那里,直接说我的名字,便有人带你见我。”
她有些踌躇:现下自是不能去,爹爹尚在病中,弟弟也没人照顾,不过显然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失去便太可惜了。
“我同家人商量商量。”她只得这样说。
“好,我等你。”他微笑道,“那我便先走了,书院里还有些事情。”
“等一下。”她叫住了他。手中药已熬好,她拿出纱网滤出药渣。“你可知道,其实被水蛇咬了也未尝不是好事。我们这有句话;水蛇咬一口,活到九十九!”
“哦?你也被咬过?”
“那当然。”她撸起裤管,露出水葱一般的小腿,上面竟有三个牙印。“你瞧,我能活到三百岁呢。”
这件事她一直没敢跟爹爹提。一段时间之后,爹爹的病稍微有了起色,能够下地活动了,她才将这事与他说起。爹爹最初不是很愿意,可禁不住她一说再说,并承诺往后会将虫儿也带进去,他才勉强点了头。她自是喜出望外,第二日一大早就按照地址出发去了书院。
那一日是个阴天。她向来只赶早不赶晚,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桥旁。
谁知刚到桥上便飘起雨丝来。灰蒙蒙的天幕下,临水的木窗中偷偷溜出了一抹淡粉鹅黄,细细碎碎的灯火,在乌篷船荡出的水纹上流光溢彩。
祁君良来到桥下,见她瞧得出神,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天我忘了一个重要的事情——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你‘姑娘’吧。”
她的头立刻就大了。因为她根本没有名字。爹爹爱叫她丫头,虫儿叫她姐姐,村里的那些小子更是给她取了很多不能入耳的“雅号”,可那些都不是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的声音像蚊子哼哼,脸红到了耳朵根。
祁君良听罢,思考了片刻,对她道:“这样,我送给你一个顶好听的名字。”他环顾四周,沉吟道,“我瞧你这眉毛生得极好,脚下又有一条溪,你我有缘,便叫黛溪如何?”
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得她意,便点了点头。
“那成,往后便叫你阿溪——阿溪,我们先进屋吧。我带你到处走走。”
自那之后,她便天天前往祁君良的书屋读书。她这才知道祁君良竟是上一榜的举人,而且还是头榜第三名。可他却没有上京继续考取功名,只留在这个小书院教书。具体原因谁也不清楚。书院里有学生偷着告诉她,祁先生原来有个小千金,只一回玩耍中没能看住,跌进自家后院里的塘中淹死了,打那之后,夫人杜氏就有些不正常,可究竟怎么个不正常法,他也说不清。大抵就是这个原由,祁先生没能进得京。
阿溪听得心里紧紧巴巴的,说不出来的滋味。
有日晌午祁君良方才下学,正准备换衣离开,阿溪却找了过来。
“又有谁欺负你了?”祁君良揉揉额角。自从阿溪到这里来,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学生,所以便或多或少受了些欺负,这些全是他出面摆平的,这次见她又是一脸闷闷不乐,便问她道。
“他们胡编乱造诗词,觉得我不懂,就念给我来糊弄我——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就这句,一定是假的。想想看,天子就是皇帝,全天下都是他的,那他怎么会不如一个普通女人?”
祁君良见她一脸认真,被她逗乐了:“这诗确为李玉溪所作,怎会有假?莫愁,顾名思义,即不会发愁。可世人孰能无错?既有错误,又怎不会发愁?”
“皇帝也一样?”
“只要皇帝是人,就总会发愁的。唉,你还小,不懂便算了。回头我说说那几人,叫他们别再给你讲这些高深东西。”
阿溪下意识地点点头,不过仍旧一头雾水:“那,我现在就去同那些师兄赔个不是。”
“去吧。往后还是多听少讲,要记住,万事勿急。”
傍晚到家,爹爹不在屋中,多半是去了后田插秧还没回。虫儿一听到她的响动,便冲上前去搂住了她的腿。她捧起虫儿焦黑的小脸,却发现他的嘴唇已经干得裂开了几条口子,好像久日无雨后干涸的田地。她赶忙倒了一碗水递到他嘴边,可虫儿却往出一推:“我不要水!我要花梅,我要冰糖葫芦,我要葡萄嘛!”
这时,爹爹推门进屋,见桌上有碗水,便抄起来灌进嘴中。
“爹爹,您病刚好,喝不得凉水,我去给您热热吧。”
“老天不要我好,喝滚烫的水也不成。”爹爹抹了抹嘴,“虫儿,现下可没有葡萄,你去让阿姐弄一碗鸡头羮来。”
鸡头羮便是将现摘下来的鸡头用石磨推成浆子,兑入清水后上火熬到黏稠。吃时阿溪喜欢在碗底搁两勺洋糖,不搅动,这样越往后吃就越甜,最后一口亦是最甜的那口。
这原来也是虫儿的最爱,可现下似乎不很灵了。虫儿哭叫得声嘶力竭,最后甚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最开始要的那三样现在也变成了一样:“我就要葡萄嘛!”
“成成成。”爹爹妥协了,捣鼓了半天,从席子底下捞出几个铜子,“丫头,你进一趟城,瞅瞅人家卖剩的,跟人家好好搞搞价,啊?”
席子底下的钱是爹爹这两天的抓药钱,若少了一个子,药铺那涩巴子葛老五会给抓吗?她急了,把铜钱掷回到爹爹榻上:“用不得!您得吃药!”
“我这毛病都几年了,不差那么一碗两碗的。”爹爹把铜子搁手里盘了盘,又递给她,“今夏一夏虫儿都没吃上葡萄,天凉下来再吃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攥着钱走在路上,她心想,从不发愁的人当真值得人羡慕,像自己,一天不知要发多少愁。
谁知天色已晚,书院门口的葡萄早就卖完了。她走了好几条街也没见着任何摊贩,更不要说葡萄了。看着天色,估摸着就要宵禁了,心中更是急切,东一头西一头兜来兜去,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来时的那条街,走回了书院门口。
她心下顿时大急,眼泪差点迸出来,扭头打算换个方向继续寻找,却看见书院里隐隐有几丝微亮的灯光,这个时辰,又有谁会在里面?她踟蹰了一下,走了进去。
寻着光,来到内室,一些翻开的书籍和卷宗堆放在案桌上,案边摆了一盏积了厚厚烛泪的蜡烛,却并未看见有人。
她怔了一怔,打算出门,忽有一只凉凉的手按在了她的头顶。
“阿溪。”祁君良唤她,“这个时辰来书院,可有何要紧事?”
她只得将弟弟想吃葡萄的事与他说了,他便道:“衡君在家中栽了些葡萄,后院一院子都是。我和衡君也吃不完,只便宜那些鸟了。你若去拿些也无妨。”
衡君?多半是先生的妻子了。本就受他的恩,又怎好意思再拿他的东西?
见她纠结着不吭声,他便又道:“罢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你把葡萄钱给我,不算是我赠给你的,成不成?”
这下她终于点了点头。
祁君良府中的车颇气派,三匹马拉着,车周填了朱红色的漆。他扶她上车,车夫一声吆喝,车飞快地走了起来。
“阿溪……你今年,瞧着有十六?”祁君良同她闲聊。
“十四。”
“嗯。许是你长得高些。”车身颠簸,来来回回,不知怎的他就抚上了她的手,“我家囡囡若还在,今年也总角了,该当叫你一声姨。”
她没有吭声,委实没什么好说的。
祁府是个大的三进院子,她在门口候着,他去为她摘葡萄。可候了半晌不见祁君良,竟是夫人兰衡送出来的。
那夫人中等身材,容长脸,略略丰满,眉眼弯如上弦月。她将葡萄仔细递给车夫,上下打量了一眼阿溪,便低下了头,柔声问她:“你是阿溪?”
她点点头。
“好美……”话还没说完,祁君良便从影壁后绕了出来。他颇有些不自然,只对阿溪道:“走吧,晚些宵禁了,仔细给你弄进衙门。”
杜兰衡用手扒着车窗,似乎鼓足了勇气:“姑娘,得空过来,咱俩说说话。”
“哎,好。”她应道。
一路摸黑到家,好在赶在了宵禁前头。虫儿已迷糊着了,她将他拍醒,将葡萄拿出来。葡萄搁在一个布包中,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很严实。她拆了好半天才将它们尽数拿了出来,瞧着虫儿吃得香,总算松了口气。
秋风起了,许是吃了一碗冷饭,爹爹的病愈发严重起来,有时甚至吃不进去饭,阿溪便把菜饭碾碎了煮成汁子一点儿一点儿喂他。上学是去不成了,那日祁先生不在,她就只能同书童告了长假,在家专心伺候爹爹。
也请了好些郎中,有些说能治好,开了方子要她去自家药铺抓药,却也有些号脉后便摇摇头走了。她按方抓药,爹爹吃了个把月却仍不见好转。
有一日方将药渣滗净,盛了一大碗药汁打算端给爹爹,却听见他在屋中唤她,声音很急。她便立刻放下药碗走到床前:“爹爹,您叫我?”
爹爹挣扎着要坐起来,她见状立刻扶他起来,往他背后垫了个枕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连忙拿来帕子为他擦嘴,帕子上的一抹血痕让她心里一突。
爹爹伸手示意她把药碗拿来,自己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皱眉道:“苦。”
她拿出帕子来将他嘴角细细擦干净,爹爹忽地伸手攥住她手腕:“爹爹曾是京里人。”阿溪抬起头,顾不得手腕的疼痛,睁大眼睛盯着爹爹。他又剧烈咳嗽了一阵,这回咳出来的是鲜血。她替她拢了拢后背,爹爹才又道:“我从前在大蓟——就是京城,原是参将,跟着恭王爷走南闯北,也算是钟鸣鼎食。后来王爷被皇上……不,被先皇设计,垮了台,树倒猢狲散。现下靺鞨族得势,那族长令狐虺便是原先靺鞨的太子,二十年前带着族人降了中原,被先皇授以重任。他野心勃勃,为了丰满羽翼,便想招我入麾下。我顾念王爷恩情,不肯答允他,他便用了莫须有的罪名,让我全家满门抄斩。可天不亡我,原来在王爷手下同我共事的参将在王爷倒台后便加入了靺鞨旧部,他看见我将被斩首,许是良心发现,买通了监斩官,留下了我和和卓。而你那时才出生不久,生了痘,被奶嬷嬷抱回自家养病,这才逃过了一劫。”
“我和你娘逃脱后就接了你一起住在京郊。三年后,你娘产下虫儿,却出了好多血。临死前,她要我照顾好你们。我葬了你娘,带着你们一路南下来到维州。东家瞧我可怜,便先赁给我一块田,有了收成再交租,这样才勉强把你们拉扯大。”
说了这么些话,爹爹明显有些气力不支,从靠背滑到了床上。
阿溪震惊,忙扶起爹爹,有些语无伦次:“那……那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爹爹呷了一口水:“你定要令虫儿读书,书读得高了,考举人,考状元,风风光光地拿回属于我们的荣耀,能做到吗?”
阿溪道:“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您放心,我定竭尽所能。”
爹爹舒了口气,身子缓缓地躺了下去。她连忙帮他掖好被角。这时,虫儿走了进来,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爹爹,小声对阿溪道:“阿姐,我饿了。”
她看了一眼爹爹,他冲她点点头。她便牵着虫儿的手走出了房间。
“阿姐,爹爹好些了吗?”
“唔……”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有弯下腰来,凝视着虫儿水汪汪的眼睛,“虫儿,爹爹不舒服,你可不许再调皮了,往后要听爹爹和姐姐的话,好生伺候着爹爹,莫要让他生气。”
“嗯!”虫儿重重点了点头,“若爹爹不在了,我来照顾姐姐。我要开一间大酒楼,赚好多钱,让姐姐天天有葡萄、花梅吃。”
“方才说了听话,怎么这会又变卦啦?”阿溪刮了下虫儿鼻子,“爹爹和姐姐要你好好读书,将来当大官,挣更大的钱。”
“那虫儿就读书,当大官。虫儿听姐姐的话!”
“好,乖!”她一把抱起虫儿,“姐姐给你弄好吃的去!”
祁君良打外地回来,一连几日没见着阿溪的影子,问了书童方知原是她的父亲病重,回家照顾父亲去了。本打算立刻去瞧瞧她,谁知他不在这几日积了许多课程,整日忙得头昏眼花,半晌空闲也没得。
半月后他方才寻了个空当,坐上车去找阿溪,可还没进她那村子,就被堵得走不动了。原是有人家出殡,吹吹打打,尽是些哀丧的曲调。祁君良只好弃车步行,心下觉着不吉,便低头寻路快步走开。可谁知人潮拥挤,正好将他挤到了灵车旁,锣鼓唢呐声震天价响,抬头一望,竟望见了阿溪。
只见她和弟弟虫儿披着麻皮褙子,头上扎着黑带子,一左一右扶着灵车。虫儿似乎吓坏了,哆嗦着嘴唇,红红地眼眶里包着一包泪,霎时便要掉下来。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瞧着也要掉下泪来,但仍拼命忍着,低下头,小声地安慰着弟弟。
他木在当地不动了,浑身上下浸着一股幽幽的寒气。阿溪也瞧见了他,便冲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他看见了她的脸,煞白,两眼肿得像那鱼缸里养的红漂子金鱼。
跟着送葬队伍,等了大半天,祁君良才同阿溪说上话。她来到跟前,弯腰冲他福了一福:“先生。”
“令尊……何时去的?”
“前日晚上。”
“嗯。”他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任何话语在此时都有些苍白无力。
“之后怎样打算?”
“爹爹生前将我们托给了村东一户人家,房子给他们,地给他们,就养到我出嫁。虫儿……那家人没得儿子,便过继了虫儿。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祁君良心中大恸。寻常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都是拉着手和父母撒娇,可她已有了远超过她年纪的成熟。“来我的府上吧。”他道,“现在就我跟衡君住,大半屋子都是空的。衡君昨晚还跟我念叨你,巴着你去看看她呢。”
她摇了摇头,不愿受人恩惠。
祁君良见求不得,便不再强求,遂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放进她手中:“这个你定要拿着,往后有任何事,尽管来寻我。”
阿溪将银票递还给他,忽地就跪下了:“只求先生一件事。”此时她强忍不住,眼泪还是落了下来,“爹爹一去,家中无人看顾,我便不能再去学堂了。只求先生,能为我保留着位置,将来虫儿年纪够了,便令他顶替我。您说成不成?”
“成成,都成。”祁君良把阿溪扶起来,又把银票塞进她怀里,扭头逃也似的走了。
新日子果然不甚如意。村东收养她和弟弟的马家本就有一个和虫儿一般大的女孩,马爷年过半百,眼看着家里没有传宗接代的人了,才答应了这桩事。本就是看上了呼延家的房子和弟弟虫儿,至于她,自然是个累赘,甩不掉只能一起接了。
甫一接手,马爷便立时卖了房子为自己填清赌债,而后又带着虫儿填了族谱,虫儿自此改姓了马。只没人有闲心去管她。
阿溪来后,马家的活计有一大部分归了她,自是比原来累些,但她从未抱怨过。任劳任怨,马家便与她相安无事,只是有时还会给她脸色看,或者偶尔饿她几顿,这些她都扛得下来。
唯一令她忧心的是马家似乎根本就没有心思让虫儿去读书识字,他们打定了主意,让虫儿以后娶了他们那闺女,代替他们继续操持那份家业。要说那闺女,看一眼大抵过得去,细看才知道她竟是个龅牙。一张脸本来挺合宜,只添了龅牙,将脸生生拉长了寸许,瞧起来便有些像马脸了。马家当然担心那闺女嫁不出去,现下来了虫儿,就不由得他不娶她了。
马小姐是从来瞧不上阿溪的,事实上所有俊的她都瞧不上。她没拿正眼看过阿溪,从来都是只拿斜眼觑她,自然使唤阿溪也是家常便饭。
有一日晌午饭,阿溪精心准备了一桌子菜肴,将虫儿读书的事在饭桌上提了出来。她本就料到马家人会反对,想着好歹一试,谁知那马家人的反应竟会如此激烈。
马爷砰地将饭碗一搁,马太太却直接破口大骂。
“你可嚼蛆去吧。”马太太道,“腌臜的丧门星,丧死了你爹仍没完,又要来丧咱们,作死了当初把你弄进来。”
她想不到马太太竟骂得如此恶毒,自然饭也没吃成,给马家人撵到了后院。到了半夜里仍不让回屋,只有虫儿过来塞给她一个馍。
打那之后,阿溪与马家的关系便愈发僵硬,打骂自是寻常事,恨不得打到她自动离去。她为了弟弟仍是强忍着,在晚间偷偷叫虫儿到她房内,她拿起书院里的识字书一个一个教他念。
终于有一天,她教弟弟读书的事被马小姐发现了。那马小姐当夜竟没声张,第二天清晨却呼号了起来,嚷嚷着父母为她求的白银长命镯不见了。马家发动了一番寻找,“果不其然”在阿溪的褥子底下翻找到了。
这下马家可炸开了锅,扯起嗓子嚷嚷了起来:马家不仅出了丧门星,还出了个贼。他们将阿溪绑在村口的大树上,向来往的村民大声宣扬着她的罪状,引得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虫儿本想帮助姐姐,可还没出院门便给马老爷捞了回来,关进耳房里,上了三道锁。
众多闲人围在边上唾骂,说一些污秽之极的言语,还有顽皮的小孩子捡起地上的烂菜叶子、土疙瘩扔得她生疼。马家人不但不阻拦,反而在边上冷眼旁观。
晚间虫儿趁着送饭溜了出来,解开绳子将她放到地上时,阿溪早已面如土色。
这件事后,她没有再回马家。虫儿将她的衣服裹了个包裹,拎着包裹,阿溪上了维州城。她决定,先寻个工作,攒上一笔钱,钱够了便把弟弟也接出来,去祁先生的书院念书。她则继续做活,为弟弟攒进京的盘缠。
阿溪在八珍酒楼做了有些时日了。最开始进维州城时,她像只无头苍蝇般乱闯,头先去了一家米面粮油店,待遇很好,一个月三吊半钱,包三餐。只是那里的老板斤斤计较,既然出钱雇了人,就不能浪费自己的每一个大子儿,因此他总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马使,那里的工人皆叫苦不迭。好在都是精壮小伙子,抗一抗便过去了。而阿溪不同,彼时她正在长身体,身娇体软,哪里受得住那样的苦,头一天就浑身散架般难受,好歹又坚持了两天,第三天就发起高烧来。
工作没做成,还得给人治病,那掌柜自是不满意,病一好就让她卷铺盖走人了。阿溪这才又找了第二家,就是现在这个酒楼。这是维州数一数二的酒楼,因酒楼满汉全席中上八珍下八珍做得格外好,故而取名八珍酒楼。
在八珍酒楼,她只干些端盘子扫地的活儿,忙不过来时也会帮忙刷碗,每月两吊半钱。虽不多,但慢慢积累起来也是一笔可观的数字。掌柜为人公允,账算得很清,若多做了活计,自会有钱或物的补偿。阿溪在这里碰上了好几个做活的女孩,她们的情况大抵同她类似,故而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因此阿溪在这里做得得心应手。
有一日,楼上包房内突然传出喧哗声,彼时阿溪正在大堂扫地,听那喧哗声来自四楼的“平安喜乐”包房,便顺着楼梯找了上去。负责四楼的是姑娘小双,她和阿溪年龄相仿,被后母撵出了家。两人总有很多体己话说,故而走得很近。
原来小双遇上了一桌难以应付的刁客。那桌人喝醉了酒发酒疯,见小双长得貌美,非要同她共度春宵。小双又哪里会肯,直着脖子犟了两句嘴,这下便惹了大麻烦。掌柜的也来了,照理说遇上这种情况早就该报官了,可愁就愁在发酒风的不是别人,乃是大盐商何家的独苗——大少爷何娇。许是从前做过孽,他爹前头生了四个小少爷都没能养活,得了这第五个,又是烧香拜佛,又是开棚施粥,还取了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才得以养活。
何老爷在官府间很吃得开,再加上二十几年来的施粥救活了成千上万流民,因此何少爷在维州城里胡作非为,百姓和官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回闹到了八珍楼头上,令掌柜的十分头大。顺着他定是有悖情理的,可若不顺着他,自个这八珍楼迟早得完蛋。这时掌柜的身边一动,有人挤了过来,见是阿溪,便沉声对她道:“你来耍什么?快下去!”
可还没等阿溪搭腔,坐在上首的何公子突然叫起来:“这个女子,过来叫我看看。”
掌柜的赔笑道:“爷吔!您行行好,这个姑娘刚来没多久,还未许婆家。您看……就算了吧。”
“犯嫌!”何娇一掌扒开他,直接欺进阿溪伸手在她脸上乱摸,还用暗黄的指甲掐了掐她的脸。烟味、酒味混合着各种不知名的味道从他嘴里窜出,令人欲呕。
“破侧鬼!”小双大骂,“有种冲你奶奶来!”
何公子扭头,冲小双做了个下流的手势:“来哦,倒嗓子的玩意儿,爷现下瞧不上你了,算你走运,滚吧!”
趁着两人对话,吓得慌了神的阿溪定了定神,趁机溜到小双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问她:“可还好?”小双点点头,却仍死盯着何娇不放。
“呦,小马子还敢跑。”何娇来劲了,伸手去捉阿溪,却被她侧身躲过。
“掌柜的,你瞎啦?还不快给我捉住她!不然,一把火烧了这瘪色酒楼!”说罢,何娇竟摸摸索索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了点烟的火折子来,上下一扬,有丝火星飘到了湖蓝色洋绉窗帘上,窗帘布又薄又脆,见火就着,火星子瞬间便蔓延了一大块窗帘。
掌柜的见他动真格了,吓得腿一软,尿差点出来,小双握着阿溪的手渐渐有些发冷。掌柜的手忙脚乱地叫人灭了火,可这边刚灭掉,那边何娇又将火折子晃了起来。
掌柜的颤巍巍地走到阿溪旁边,道:“姑娘,要不……就当行善,救救我们,你先在这里招呼着他。不报官我们也不能拿他怎样,我现在派伙计去找知州大人。另外我还派了人守在这门口,一有动静就立刻冲进门,保你平安无事。”见阿溪不吭声,就又戳戳旁边的小双,“你劝劝她。”
小双搂住阿溪的肩膀道:“你莫怕,我一出了这屋子就立刻去寻娘家大哥来,他是土泼皮,让他领一干人上来,攮死这二卵子。”
阿溪心中如一团乱麻般纠结在一起,浑身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她和那何少爷,皆在缓缓向后退去,退到门口,出了门,啪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小双出门后便冲下楼来,趴在一张桌子前用手捂着脸,半晌再抬头,却不见一滴泪。
掌柜的身旁的小伙计问他:“我现在去官府报案吧?”
掌柜听后却有些恼,伸手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小伙计后脑勺:“报你娘去吧。”
说罢一挥手,压低声音道:“散了散了!说你呢,瞅什么?下楼!快着些!”
一群人退到了大堂,任由“平安喜乐”里传出怎样摧心摧肝的声响,只作没听见、没看见。
何少爷心满意足地下楼来,见了掌柜的,扔给他一块剪角发白的簇新银锭子,掂上一掂,少说有二十两。掌柜的招呼伙计上去瞧瞧阿溪,可一屋子伙计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愿上楼。僵了很久,竟是阿溪自己走下了楼。
似乎自己规整过,她的头发已梳利落了,脸像刷过石灰粉,浮着苍白,眼皮还有些发肿。衣服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但是如果仔细看,浅灰粗棉布的裤子上方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深一块浅一块,不忍卒睹。
她看也没看楼下的众人,径自出了门。对上她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游魂一样走在街上,不时有街上人投来怪异的眼光。眼看要入冬,风愈来愈冷,她衣裳单薄,本就瘦弱,走在风里,像一张摇摇晃晃的纸片,风再大些就能跟着飞上天去。浑身冻得麻木了,她却仍一步一步挪动着,直至到了一处荒凉的庙内。
依稀记得后院有处池塘,她就朝着后面走去。方才她早已打定主意,死,也要体体面面去死。碧波粼粼的荷塘现在已覆满了残荷、蛛网和尘土,她站在池塘边,觉得自己就像随风飘零的落叶。
自己是不干净的人了,可水是最干净的,能将一切脏的东西洗干净。抬眼处,满目荒凉。她想起多年前爹爹曾领着她来这里进平安香,那天爹爹跟她说,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彼时她是不信的。
想起爹爹,就要落泪,可眼眶涩涩的,一滴泪也没有。方才早已将泪流尽了。若是在地下与爹爹见面,他会不会责备自己,不顾养育之恩,弃虫儿于不顾?
想起虫儿,爹爹去世时虫儿绝望的哭喊霎时映在了她的脑海中,若是他失去了姐姐……
“咚”,有东西落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是一块银子,何少爷给她的。她揣进怀里将它带了出来,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这些天她总是在拼命攒钱,多一个铜板,弟弟就多一分希望。她瞧着那银子,手却不由自主攥得紧了些。
心像被人狠狠拧下来一角,再不敢想什么。坐在池塘边,她抱着双腿,号啕大哭。若水能洗净污秽,那泪水也能吧,她这样想着。
阿溪又回了八珍楼,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小双已离开了八珍楼,掌柜的也是避而不见,只派人给她送来了一些钱和一套新衣裳。何少爷自从尝到了甜头,更是隔三岔五过来,间或带上一批五陵阔少,将她的双腿撕开,榨干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渐渐的她也就不反抗了,犹如一块破毛巾,成了他们的玩物,随意放置,随意摆弄,随意抛弃,而他们完事后也总是丢给她大块银子,数量一次多于一次。
虫儿的事有了着落,可酒楼里的人对她的态度却在悄然变化着,最初的愧怍、躲避,渐渐变成了不阴不阳的讽刺和恰到好处的“关照”。
有了钱,她上街去了糕点铺子,为虫儿挑了各式糕点、一小包花梅,另外又去了卤货铺子买了一只方出锅的盐水老鹅。拎着这些,她打算回去看看弟弟。
一进村,她就觉得人们瞧她的目光跟往常不大一样,有怜悯,有叹息,还有男人色眯眯地奸笑,不过更多的是深深的鄙视。
她来到马家门口,扣了扣门。等了半天,开门的是马太太。她见到阿溪,愣了一刻,随即夹脸啐了她一口唾沫。
“贱婊子!你竟还敢来!”马太太跳着脚扯起嗓子骂了起来。她直言她连只母狗都不如,让阿溪别靠近她家,将马家弄得到处都是污秽恶臭。
虫儿听见动静跑了出来,马太太正拿着藤条扫帚在门前挥舞,不让阿溪靠近。他便一步窜了出来,拉了拉阿溪:“姐,先离开这儿。”
马太太尖利地叫着,让虫儿回来,可虫儿已拉着阿溪走远了。
到了没人处,阿溪停了下来,将手里的小食剥开递给弟弟:“阿姐给你买的,快尝尝。”
虫儿却没有吃,只直勾勾地盯着阿溪:“他们都说,你这钱是弄脏了自己得来的。”
好似一盆冰雪兜头浇下,她颤抖着开口:“那,虫儿觉得姐姐脏吗?”
虫儿点点头,随即却又疯狂地摇起了头:“阿姐,你做这些是为了我吗?那我便不读书了,不挣大钱了。姐,你别这样做,虫儿求求你了。”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阿溪心中一酸,她的虫儿长大了,可他又哪里懂得自己的境地。她的眼眶也湿了:“乖宝宝,怎生说出这样的傻话来?从前你答应永远听阿姐的话,怎么现在又不记得了?没人欺负阿姐,为了你,再怎样我也心甘情愿。”说罢替他整了整衣襟,“快先把这些吃了。等阿姐钱够了,就带你上维州城,去祁先生的书院,阿姐还指望着你这个小状元呢。”
虫儿接过吃食,委屈地喊了一声:“姐。”
阿溪把他散了的小辫子分成三缕,重新编了起来,拍拍他的脑门:“回去吧。回家记得好生听你娘的话,不要惹她不开心。他们养你这么久,咱们也是无可报答——你要乖乖的,等着姐姐来接你,好不好?”
虫儿勉强点了点头,只瞧着阿溪不说话。
阿溪一狠心,站起身来扭头便走。已值隆冬,风很烈,刮在脸上生疼,她抬手想竖起领子挡风,才发现自己原本细腻的手上竟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痕。
刚进酒楼,就有跑堂的慌慌张张地来找他,说何少爷就要来了,让她出门去迎。纵有万般不情愿,想起弟弟,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足足等了一刻钟,何娇的车驾才到了八珍楼前。何少爷一瞧见阿溪,顿时眉开眼笑,还未等车停稳就掀了帘子跳下车来,一把搂住她,凑上前去啃她的脸。阿溪又羞又恼,试图伸手推开他,谁想他却抱得更紧。
忽然,就听见那车夫急促的叫声:“嘿,小杂种,干什么的?没瞅见我们爷在那里吗?”
而后就是小孩子带着哭腔的嘶喊:“混蛋!大混蛋!放开我姐姐!”
阿溪心中一紧,是虫儿!他竟一路跟着她来了!她突然疯了似的想要挣开何娇的臂膀,可何娇人高马大,哪里由得她挣开,双臂死死箍住她:“耍什么?赶紧进去!”
弟弟见姐姐受辱,更是没了命地想要救姐姐出来,无奈那车夫更是力大且蛮横,死死抓住他,骂道:“疯子……啊!你咬我!”
虫儿狠狠咬住了车夫的手背,虽是柔软的乳牙,可不知用了多大力气,车夫手背一下子就见了血色。车夫吃痛,不愿再跟这小杂种纠缠,便双手发力,死命将他推了出去。
昨日维州下了点雨,今日温度骤降到了冰点,积在地上的雨水结成了大面积硬邦邦的冰。两人推搡时虫儿还距冰有几尺,可车夫用尽全力的一推将虫儿彻底推到了冰上,滑过厚厚的冰面,头咚的一声撞上了八珍楼外干净的石狮子,登时头皮破开,鲜血长流,他的身子仄了一下,一声不响,便斜斜倒在了地上。
看见这一幕,周围围观的人们皆吸了一口凉气。有好事者已经开始大声宣扬:“出人命啦!不得了,出人命啦!”
何娇愣住了。阿溪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冲到虫儿跟前,伸手去试他的鼻息。因为双手过于颤抖,试了数次均没试出来,最后一次终于试出来了,可惜只剩下一片瘆人的冰凉。
身上被这些人用水烟袋子烫了一身脓点,她忍了;娇嫩的肌肤被他们暗黄的指甲掐得青紫,她亦忍了;甚至下身鲜血模糊,她也忍着痛,一声不响。这些肮脏到没了人性的折磨,她都忍了下来,可……可他们为什么还要杀死她唯一的弟弟?这是她的唯一了!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她抬起头,愤怒的双眼中好似要喷出火光。她突然就疯了,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自己一贯的逆来顺受,忘记了对方的人高马大,站起来扑向何娇,挥舞着双手去抓他的脸:“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是魔鬼,是禽兽!”
往常如水般柔顺的人,现在竟变得如此可怖,这令何娇从心底生出无边的恐惧。他一边往人后闪避,一边惊慌失措地叫道:“不是我!是他,是他!你疯了,完全疯了!”
而后似乎突然醒悟过来,冲着人群大喊:“这个女人疯了!大伙快按住她,莫要让她伤人!”
阿溪还未跑几步便踉跄了,头中一阵嗡嗡作响,眼前一花,熙攘的人群、高耸的酒楼、弟弟的鲜血,在她眼中都变成了一片光和影的漩涡。只觉着体内有一股热流涌出,随着身体一阵剧痛,就再也没了知觉。
祁君良这日下学,听学生们说南城一家包子铺的三丁五丁包子十分馋人,便特地坐车到南城想买两个尝尝鲜,谁知还没走两步就听见前方传来极大的喧哗声,下车走进人群中,却没想到竟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大片大片被血染红的空地上挤着两堆人,听周围人的口风,是姐弟俩,死了一个,还剩一个不知死活。
这时,官府的人来了,大声吆喝着,围观的人纷纷让开。
祁君良在这时看清了那两人是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快步奔上前去,用力摇晃着那姑娘:“阿溪!阿溪!怎么回事?怎么成这样了……阿溪,你醒醒!”
“车夫推了那男孩,就倒了。我没推她,是她自己倒的,谁知道这些血哪来的。”一个声音颤颤巍巍地道。
有个巡捕见祁君良与那小姑娘认识,便问他:“这孩子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学生。”祁君良答,眼睛没有离开阿溪。她身上的骨头硌得他手疼,才多久没见,她竟瘦成了这样!
“看她也伤得不轻。不如你先将她带走去寻她家人,把伤疗好再做打算。这具尸体我们就先收了,须得交给仵作验尸才好断案。”
“她……她没有家人了。”祁君良叹了口气,“我带她回去看病。等会儿我把地址给您,想要寻她就来我府上吧。”
天好像不很冷了,还有些暖暖乎乎的,是春天来了吗?又不像。大约是在生了炭炉子的室中,阿溪想。
门口有两个声音在说话,叽叽喳喳的,像两只黄鹂,慢慢地耳朵能听清些了,原来其中一个是郎中。
“这个是产后的安宫丸,每次一丸,每日三次。这个是驱寒药,煎了水,每日一副,饭后喝……”
这里还有人生小孩了啊,怎么没听见孩子的哭声?阿溪有些疑惑。
软软的手指撬开了她的嘴巴,一粒丸状的东西被递进她的嘴里,而后又灌了一些温水,她一咕嘟就将这些东西咽了进去。不对!那丸子怎么会给了自己?
一惊之下,她立刻睁开了眼。
祁君良本打算进房看她,谁知还没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叫声,随即是瓷器打碎的声响,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房,只见床上的阿溪竟已经醒了,蜷缩在被子里,双眼充满了恐惧。而床下的杜兰衡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手中的药碗已然被打碎,拇指大小的黑色药丸满地乱滚。
杜兰衡一见他进来,仿佛也很委屈,瞪了他一眼就扭头走开了。
阿溪坐在床上,目光空空地盯着前方,忽然瞧见了祁君良,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床上坐了起来,抓住祁君良的衣角:“先生,我是不是有个孩子?”
“这话从哪说呢。”祁君良想要扶她躺下,可手一伸出来,就被她攥住了。她原本红润的面颊此刻已然苍白消瘦,双眼泪光莹然,好似一树刚抽了条的骨朵,还未绽出鲜妍明媚的花萼就已被暴雨打残,零落枝头。
“先生,求你告诉我……求求你。”
祁君良心一软,只好对她讲实话:“从前——是有的,不过还好,只两个月就流掉了,你不必担心。大夫说你的身体亏了元气,好好在这里养着吧,不要想太多。”说着就扶她躺下。
她已毫无力气去挣扎,只得任由他扶着自己躺在床上。弟弟没了,孩子也没了。最可笑的是,她竟等到孩子流产了才知道自己经曾经怀过孕——尽管她并不晓得这孩子的爹是轮流享用她的哪一位。她盯着天花板,就是不肯闭眼,眼中起了红血丝。
身子一天接着一天好了起来。最初脚下仍有些虚浮,可慢慢也能下床走动了。待她彻底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找了个祁家夫妇都不在的时机出了祁府,去了维州州衙。她要为弟弟和自己讨个公道。
听祁先生说,那日推人的车夫已经因为杀人罪进了牢里,可何娇却径自回了府,并未受到任何处罚。
这个魔鬼!一想到他阿溪就气得浑身颤抖,她现在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亲眼看着何娇伏法,哪怕付出任何代价。她走到府衙前,握住鼓槌击在鼓上。可是因为手抖得厉害,鼓槌在鼓面上只发出了极轻微的声响,除了她以外并无第二人听见。她咬紧牙关,双手握住鼓槌,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掼。
“咚!”大鼓终于被敲响。
“我没推人,更没伤人。在场的父老乡亲都能瞧见,我松开她后,是她自己跌倒的。这与我何干?”明亮的府衙中悬着一方赤金青地大匾,上书四个斗大的字:明镜高悬。身着八蟒五爪袍子,上缀四品补服雪雀的知州大人坐在正中,何娇的老父亲添了把八仙椅坐在右首。何娇就直直跪在匾下,昂着脑袋高声说。
传了当时在场的证人,证人的证词同何娇说得丝毫不差,何娇确实没有伤过人一根手指头。
知州瞧向阿溪:“你还有何冤情要讲?”
阿溪料不到这件事何娇竟如此轻易地撇过了,听他的话语,理似乎还在他那一方,心口上下直翻腾,决不能就让他这样走了!
只见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明镜高悬匾,道:“十月初八,在民女做工的八珍楼,纵使百般挣扎,何娇仍是强暴了民女。时至今日,共有……四十一次。有时他还会带人来,最多的时候一次十几人,他们……轮流……”说到这里她哽住了,低下头去磕了个头,“望大人明鉴。”
“瞎糗!”何娇站了起来,拿手指着她:“搞清楚,分明是你在卖!你个卖货,搞死了自己弟弟不讲,又要来弄我!我呸!”
啪啪啪!知州的惊堂木拍了起来,何父沉声对何娇道:“快跪下。都已安排齐整,切不可失了妥当。”
何娇这才怏怏跪下。只听那何父又说:“大人,草民早就料到会有此一节,便特地寻了当时八珍搂在场的掌柜、伙计作证人,吾儿与这位小姐之事实属你情我愿。”
“宣证人。”
果然是掌柜和几个小伙计,不过出阿溪所料,在这些证人里她竟看见了多日未见的小双。
知州问小双:“呼延黛溪说是何娇强与她的,她曾奋力挣扎,可是实情?”
小双摇头:“民女不知。那日两人在房中时民女在头层堂中。不过……未听见丝毫声响。”
阿溪惊呆了,她怎能说谎!
“大人,她扯谎!她不可能什么也没听见。她……”
“证人的证词可属实?”知州并未理会她,并问掌柜。
“属实。草民也实在是没有听到一丝声响。”
“那何娇后几次来寻呼延黛溪,可曾给过她钱?”
“给过的。”掌柜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呈给府役,府役又呈给知州,“一共是二百两,草民在呼延黛溪枕下寻到。”
知州看了一眼何父,何父微微颔首。
看到这个动作,阿溪的心彻底凉了。
垂下头,她从怀里摸出一把事先藏好的小刀,兜头冲向何娇。她此前料到会是这个结局,因此出门时就拿了祁先生案头的裁纸小刀。
如果律法不能让何娇偿命,那她就要让他偿命!
可还未等她冲到何娇跟前,两旁虎视眈眈的府役便蹿了出来将她摁倒在地。
这时堂外传来一阵喧哗,斜刺里窜出一个女人,双手各握了一把土沫沫,见到阿溪就一把把兜头盖脸地扔在她头上。府役立即走上前来将她架走,马夫人的嘴里兀自咒骂不停,尽是些极肮脏恶毒的语言。
阿溪不晓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府门的。有人伸手在她身上乱摸,她无力招架,只得由他们摸去。有些人瞧不过眼,摇摇头便离开了,叹息一声:“可怜见的。”
回到祁家,祁家夫妇也已回来了。他们似乎知道阿溪去了哪里,并没有出声招呼她。阿溪见了他们,走上前去福了一福。
“先生,我觉着……有些对不住爹爹。”
“怎生说?”
“虫儿死了,爹爹的遗愿便完不成了。”
“怎能这样想?虫儿虽不在了,不是还有你?”
“我不成了。”说罢她径直走进卧室中,没有再瞧祁君良。
她将一个黄地描金红蝠纹盅裹在帕子中,揪住四角,往地上一磕便碎成了数片,拾起一片割口锋利些的,划在了自己腕子上。第一下只划出了一道极细的口子,渗出了些血丝。她便将碎瓷片在腕子上来回滑蹭,用了吃奶的劲儿,全神贯注地,划了一下又一下。口子愈来愈深,边上翻开了层层的皮肉。浓稠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淌在地上,瓷片当的一声落地,她看见那上面一只只血红色细如蚊蝇的蝙蝠仿佛活了,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尖叫着向她冲来。
可终究没能死成。又醒来后,一睁眼便瞧见了祁君良的肿眼睛,目光一转,腕子上裹着厚厚的纱布。
她开始盘算下一回怎样死得彻底。
“我娶你。”祁君良说。
她没反应过来,以至于愣了好一阵。
“阿溪,我娶你。”
她听清了他的话,不过似乎不能够完全理解。她摇摇头。
“明年春天我就进京参加春闱,届时带你同去。你说爹爹有遗愿,那你帮他实现,就不再对不住他了。”
祁君良端来汤药,用勺子盛起来喂她。她吃不下,干呕起来,索性用被子蒙住头脸:“别说了,我不知道,不晓得。”
半晌,听见祁君良将药碗轻轻放在桌上,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此后她却再也没找到寻死的时机,去了后院,并没有发现塘子,倒是整整齐齐地搭了一院子葡萄架。
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你找我来这里做什么?”是祁君良的声音。
过了半晌,才有个声音犹犹豫豫地响起:“她就在前面,这话给她听了不好。君良,知道你心善,可……可你晓得不晓得,咱们本就自身难保。”
“你究竟想说什么?”
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杜兰衡才又道:“寻个由头,让她自谋出路吧。”
“……枉我平时还总说你良善。出路?出了咱们这里,她还有什么出路?根本就是死路一条。你莫不成想要逼死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君良,我是为了你……我处处事事都在为你做打算。珠儿死时你曾答应过我,不再进京赶考,就在这里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怎么现下一切都变了?”
“哪里变了。我只是想清楚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断不能在这里缩着做笼中鸟。明年一开春我就带阿溪同去京城。”
两人僵持不下,忽听见啪的一声巴掌声,不知是谁打了谁,而后杜兰衡就哭着跑了。
阿溪第一次觉得,原来当真是自己造了孽。
祁君良也往回走,才发现阿溪就在后面。他愣了一下,随即握住她的手:“阿溪,自打小女去后,衡君总是有些不正常。”顿了顿又道,“春闱的事,我早就想与衡君说清,可就是没有机会。现在也是解了我的一块心病——你放心,绝不是因为你,所以她方才说的那番话你不必介怀。”
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递给阿溪:“这个我本想寻个时机给你,可现在既然你在这,直接给你好了。”
回屋打开纸条,素白的纸上整整齐齐为她抄着一首诗,她认得,是一阙《幽兰操》: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当时祁君良的思虑,过了这辈子她或许亦不清楚。只是这首诗终究打开了她的心门,她没来由地开始相信他,她甘愿抛下维州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随他同去京城。
哪怕只是为了能在九泉之下与爹爹相见。
没想到走之前杜兰衡会来找她。
“我有些羡慕你,能陪他同去。”杜兰衡说着将一只绘着杉木包竹样子的荷包从怀里拿出来,上面用金线绣了两只兔子,在灯光下忽闪忽闪的,“我陪嫁时的金镯子,赤金打成的,值一些钱。我将它熔成丝线,绣在了这只荷包里——君良不愿带家里太多钱,他平时总有些交际,若手头没钱了,这些给他应急总是可以的。对了,君良他有热病,若不抑制住就会发病,我为他备了一坛子浸了松针的酒,让他每晚睡前都喝些。”
阿溪想了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道:“我记下了。”
杜兰衡站了起来欲出门,忽又想到什么,重新坐下:“大夫说你的身体已亏了元气,断不能再做重活。我为你备了些阿胶枣,每天吃些也是大有好处。”说罢起身开门。
“谢谢你。”
“不必谢我。我也只是不想再为他添忧愁。”
二月初二,龙抬头,桃花已打了骨朵。两人坐上车从维州出发去往大蓟。出门相送时,杜兰衡脸上始终淡淡的,就像祁君良平日去书院那般。但见马车启动,她便进了门,砰的一声将厚厚的门关上,金黄的阳光洒在大门的铜钉上,将整个府门映成了一座金门。
京畿比想象的要贫穷许多。大片大片荒芜的水田,冻土上生了半人高的蒿草,却有不少拖家带口的流民。她不晓得为何这些人不来种地。问了祁先生,他说,这些地都是皇上的,皇上规定不让种,便无人敢种。
在大蓟城门口,这种情况更多了。无数流民排在城门前巴望着进城,可那城门兀自紧紧锁着,丝毫开门的迹象也没有。
他们的车夫似乎对此很熟稔,下车同看门的兵丁说了些什么,塞给了他们一些小银角子。那些兵丁走到车前往里面瞅了一眼,便将城门开了缝隙,予以放行。
“既进不去,又何苦等在那里?”阿溪问。
“等令下来呗。这下令也没个固定时间,自然要挤在大门口,令一下好往里冲。”车夫道。
“什么令?”
“自然是九门提督下的入城令。每次定员,我看基本有八成门口的人是白挤喽。”
“那他为什么放我们进去?”阿溪愈发好奇。
“这问的啥话。先生乃是举人老爷,敢怠慢,十层皮也不够他们扒的。”
“进城有啥好的?”
“呦,您怕是从未进过京吧。威王那几炮给京城轰残废了,现在好不容易起来,自然遍地都是钱。捞钱的好事谁不想要?”
“皇帝当真昏庸。”阿溪感叹。
“可不敢这样说。小皇帝倒也罢了,要说了完颜虺将军,等着玩儿完吧小姑娘。”
进了京城,情况果然好多了,至少流民一个也瞧不见了,街边林立着各式商铺,小食摊、首饰摊、食肆、茶馆,应有尽有。两人寻了个看起来整洁的客栈,要了两间房就住下了。
距离考试还有些日子,隔日祁君良便带着阿溪去游了南海子的庙会。维州也有庙会,不过京里的庙会从吃的到玩的都与维州大不相同。
阿溪盯着一个吹糖人的摊子就走不动道了,在摊主的手上,一块块糖浆变得如同猪尿孵般柔韧十足。花型有十二生肖,画在一张木盘上,转到哪个就吹哪个。摊主动作很快,从揉糖到定型,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先生,您瞧这个,多有趣。”
直到周围人都奇怪地瞧着她,她才发觉祁先生早已没了踪影,原来他一直以为她在身边,就径自走远了。
连忙分开人群跑出去追他,可庙会人山人海,又哪里还有祁先生的踪影?
祁君良自以为她就跟在后面,径直走到一个书画摊前细细端详了起来。中间最吸引人的一幅画的是一大朵牡丹,旁有蜂蝶围绕,一笔一笔面面俱到,极为繁复,看起来作画的人确实费了些功夫。卷首还有《牡丹亭》的开头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祁君良摇了摇头,看那字迹虽清雅飘逸,可一撇一捺之间却缺少劲道,终不是上品。书画后面是一个青年书生,白面皮,穿了一件抽了絮的紫夹袄,戴一顶瓜皮帽。想来他就是这所有书画的作者,以卖画为生。
祁君良有心接济,便随便拾起一幅来问道:“这个怎么卖?”
“一吊半。”那人呵呵一笑,“您看着给一吊就成。”
祁君良正想掏钱,忽然听见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呀,这不是樊荐馨嘛。几日不见,又开始在这里诓人喽。”
一瞧是个公子,满脸的粉刺坑,身后还跟着一票小厮。
“你想做什么?”
“可不敢可不敢。哪敢对您樊大人做什么。你还不得——抽了咱的筋呀!”说罢,身后的小厮们也跟着他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咱明人不说暗话。你欠我那五十万两银子到底打算啥时候还?可叫那养你的婊子还?”
“胡说八道!两族之间的债,凭什么要我还你?再者,我请你擦干净你的狗嘴!”
为首那人听了后,脸一沉:“我给你留了面子,可你竟如此不识抬举!”说罢手一挥,“搜他!”
几个小厮早等得不耐烦,听他发令,立刻嗷的一声窜了出去,有的按住樊荐馨手脚,有的在他身上搜找值钱物,还有人蹲在地上专扇他耳光。
“住手!这堂堂皇城,天子脚下,又岂容得你们这般胡作非为?”祁君良看不下去了,便呵斥道。
这时,那几名小厮已在樊荐馨身上翻出了三四锭小银角子和一大把黄澄澄的建元通宝。钱币滚得满地都是,有不懂事的小孩弯腰想去捡,却被母亲一把捞起来抱走了。
“呀嗬?”一个正在踹樊荐馨的小厮停下动作,怪笑一声,“谁他妈脚趾头烂了,从缝里漏出个你来?你也不打听打听咱们爷是谁?”又踢了踢樊荐馨,“而他又是谁?”
樊荐馨勉强睁开已经肿了的眼皮:“好汉,我谢过你!不过现下你快走,他们只对我一个!”
“管你们是谁!在这里,谁大得过皇帝?你们这般聚众斗殴,王法都没有,这不是藐视圣躬吗?”
见他抬出皇帝来,那几个小厮顿时面面相觑。为首那公子却冷笑一声:“大伙别听这人瞎咧咧,他奶奶的,来一个爷揍一个!你们是死尸吗?快动手!”
眼见一帮人狞笑着逼上前来,祁君良亦打了个寒战。
突然,忽地一声,一根马鞭凭空飞来,裹挟着风,劲道十足,甩在一众小厮脸上。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我看谁敢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