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马蹄得得,敲在冻土上,十五匹的骏马,向着大蓟城飞驰而来。后面十三骑皆是绛衣棕马,只最前两匹是白马与黑马。白马上的人身着撒花猩红斗篷,头上束着丝带;黑马上的骑士身披黧色鎏金大氅,英气十足。
远远地瞧见了城堞的影子。守军已将流民肃清,此刻城门大开,铠甲鲜明的将士列成队迎在城门口。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后面那十三人纷纷勒马:“吁——吁——吁——”可马一时急奔又怎能勒住,皆是向前冲了丈许,方才气喘吁吁地停在当地。
而那红装骑士却仍似浑然不觉,继续纵马狂奔。
“曾吉里,曾吉里!”黑马上的人有些着急,便一个劲儿地唤她。可曾吉里仍不慌不忙,轻轻一勒缰绳,趴在马的耳边对马道:“停下。”
那白马在疾驰中竟生生立在了当地,黑装骑士立刻牵了她的缰绳。
“你不是已答允过我,不再这样干了?”
“阿克敦,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你信不过我的马。”说罢将马鞭抛给阿克敦,“阿爹可还好?”
阿克敦接过马鞭,在马上一拱手:“族长大将军身体康健,一如往日。”
“嘿。你来京城没有两年,这京里的调调倒学了十足十。”曾吉里道,“从前你可不是这般同我说话的。”
“呃……”阿克敦极是憨厚,面对她这番话,舌头打结,答不上来。
“哥哥,带我进城吧。”曾吉里冲他嫣然一笑。阿克敦有些失神,身下的黑马猛然一耸,他差点栽下马来。
“诺!”
一行人就这样进了城来。
“阿克敦,你瞧城外荒凉,城里这么好。”曾吉里汉语说得不好,有好些音调发不准,“比黄龙好。”
“嗯,是的。”阿克敦不敢再说太多。
再往前,人越来越多,路也更加难走。曾吉里皱了皱眉:“前面是什么,人真多。”
“是京里的庙会,现下还没散。”
黄龙按说也有庙会,可曾吉里哪里见过这般热闹的,她自要去瞧一瞧。
“曾吉里,你别去了,将军大人在等你。”阿克敦劝她。
“让他等等又怎样?多等我一刻钟,就能少杀几个人。你说是不是啊,阿克敦?”
见她娇憨的模样,阿克敦再不忍说拒绝的话,只得点头同意,带着她向里面走去。
未走出多远,阿克敦就发现庙会早散了,不过仍有乌泱乌泱的人向东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来京里两年了,还从未听说过庙会在这个点散场的。
他将此事讲给曾吉里,她微微思考了一下:“听娘说过,大蓟人是天底下最好热闹的人。若庙会当真散了,定是有啥事。我们跟着人群向东去看看。”
就这样,一行人向东走去,才看见了祁君良为救樊荐馨同那群人理论,话不投机,那公子便要指挥着小厮上前揍他。
曾吉里大惊失色:“阿克敦,快救他。”
阿克敦瞧情况危急,顾不得下马便伸手将手中的马鞭甩了出去。这一下用足了十成劲,马鞭兜头盖脸就抽了过去,将那群小厮打得一个趔趄。
曾吉里看着摔得七荤八素的小厮,又瞧见樊荐馨已成一团狼藉的字画摊,心中已明白了七七八八。那公子见有人砸场,愤怒地转过头来。这一下,曾吉里便彻底看清了他的真容。她又惊又怒,伸手啪的一声给了那人一巴掌。
“塞弼得!你撒癔症吗?跑到这里来丢伯父——不,丢咱靺鞨的脸!”
塞弼得方才缓过神来,面前一张俏脸早已气得柳眉倒竖。
“曾吉里,你来啦!昨儿阿爹还跟我念叨你呢。”
“不劳他惦记。”曾吉里从阿克敦手上接过马缰,准备上马,不再理会塞弼得。
祁君良有些发愣,这个红衣少女究竟是何方大神,竟能让那跋扈的靺鞨少爷瞬间变成软蛋。瞧举止行为,她也应是个靺鞨人。虽不像阿溪那般有十分姿容,但脸盘白净,皎若明月;杏眼澄澈,清若幽泉。靺鞨也能有这等美人,祁君良心中略略称奇。
曾吉里见祁君良在看他,想起他就是那个打抱不平的人,心下略有好感,便再度下马冲祁君良一笑:“你没伤在哪儿吧?”
祁君良摇摇头,他一点儿都没伤着:“我没事。不过这位先生……我说不准。”他看了看樊荐馨。
“塞弼得,赶快带这位公子去看看病,再给人家赔个不是。”曾吉里扭头对塞弼得说。可她却连塞弼得的半根毫毛都没捞着——他早趁乱带着他的小厮跑了。
“阿克敦,塞弼得呢?”
“大少爷他……方才走了。”
“你怎不拦住他?”
“他是大少爷,怎好拦。”阿克敦十分为难。
曾吉里气结,一跺脚:“算啦!”转头对樊荐馨道,“他既然溜了,我便陪你去找郎中。”
祁君良见她这样说,皱了下眉:“小姐,这并不是你的错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那刚刚被打的也不是你,你又为啥要帮他?再者,你们汉人有句老话,好汉做事好汉当。打人那人是我堂哥,我们同属完颜氏。所以,帮他就是帮我自己。”
祁君良被说得哑口无言,心里颇佩服这个靺鞨小姐。
向樊荐馨问明了他的住处,曾吉里对祁君良道:“你既帮了他,那就好人做到头去,也过来瞧瞧。我汉人话说得不好,若有大夫来还是你说得明白。”
祁君良答应了她:“只是我并非一个人来的,还有一人与我同来。咦?阿溪到哪儿去了?”
“那是谁?”曾吉里问他。
“是在下没过门的妻子。”祁君良答道。自己提出同阿溪结婚,她也未反对,他就当她默认了,把她当作自己未来的妻子来看待。
“这会人多,应该是走散了。”曾吉里道,“她的模样,你给阿克敦说清楚,让他带人寻找。我们人多,找起来也快。他伤得重,不等人,你还是先随我们去找大夫。”
她年纪虽小,可做事情却井井有条。祁君良点头答允,曾吉里便让其中一位侍从下马,将马牵给他。樊荐馨也由另一位侍从扶上了马。
顺着樊荐馨说的地址寻找,既不见住房,更没有旅社,只有一座大大的花楼。起初觉得是走错了路,可樊荐馨却示意就是在里面。
天虽暗了下来,但距离营业还差几刻,花楼大门紧闭。祁君良上前叩门,隐隐约约听见里面传来莺莺燕燕的娇笑声。从前在维州他也曾上过花楼,后来年过而立,又有了女儿,便将这爱好戒掉了,此番闻到熟悉的脂粉味道,禁不住脸又通红起来。
曾吉里本不知花楼为何物,但见他脸红的样子,心下有些好奇,心脏也微微跳得快了些。
有鸨母来应门,见祁君良穿着不俗,便堆起一脸笑容:“客官诶,我们现在还未开门。您先进门来,姑娘们收拾收拾便来迎接您。”
“不,您误会了。”祁君良连忙说,“您认得樊荐馨吗?他说他就住在这里。”说罢,曾吉里的侍从早已扶着樊荐馨来到鸨母面前。
一看见他,鸨母的脸色立刻变了,“呵”了一声,便不再搭理他们,反而冲着里间喊:“樱桃儿啊,你的掌上明珠可算回来喽。”
不多时,就有个姑娘跑下来开门。那姑娘生的好俊俏,杏核般娇小的脑袋上生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嘴唇更是小巧玲珑,上面丝丝红晕,宛如一颗水灵灵的樱桃。那樱桃儿身穿一件月白蓝芽儿丝裙,脸上尚未施脂粉,应该是还没来得及上妆。见祁君良他们将鼻青脸肿的樊荐馨送回来,自是千恩万谢,并从头上拔下钗子来递给他:“实在对不住爷们,还得劳烦你们将他送回来。奴现在身上没有现钱,这根钗子您先拿着,不够再来找奴。”
祁君良失笑。谁想那曾吉里的堂哥竟说对了一点,这男人还真是个“窑姐儿养的”。
曾吉里终于看出了此处是何地,心下略有些鄙视这两人,便一声不吭地退到了后头。
“他伤成这样,用不用请个郎中?”祁君良谢绝了钗子,问樱桃儿。
“不必不必,这已是常事。奴在后头为他备有金疮药,擦上一些就会好了。”
见樱桃儿执意不愿请郎中,祁君良只好作罢。曾吉里给了樱桃儿一些银子,两人便打道回府了。
“我们先去你住的地方,看看阿克敦将姐姐送回来没有。”因为祁君良说过阿溪是他未婚妻,祁君良看起来已有三十出头,彼时曾吉里还未许嫁,她便觉得阿溪年龄大些,于是自作主张叫了她姐姐。
祁君良愣了一刻,方才意识到她说的是阿溪,便讪讪一笑:“她今年方才及笄,该当叫你阿姐才是。”
这回轮到曾吉里愣了。“你们京里人真怪。”她说。
“我和她都是维州人,我也是方才进京赶考。”祁君良道,“你说怪,哪里怪了?”
“尺长的汉子靠婊子养,三十岁的郎要娶十五岁的新娘。”曾吉里心直口快,想到哪里说哪里。
这番话彻彻底底将祁君良闹了个大红脸,他讷讷着说不出话来。
见祁君良脸红,曾吉里脸也红了,明白刚刚话说过了火。
两人到了客栈,阿克敦还没有回来,祁君良便请曾吉里进屋坐坐。见到祁君良的书籍,曾吉里大为赞赏,说自己活了这么久,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书。她亦翻了翻祁君良的书本,一个字也看不懂,只能作罢。两人又随便说了些话,祁君良这才渐渐发现,这个姑娘只是性情直些,心地确实淳厚善良,于是对她更加有好感了。
“你叫,曾吉里?”
“曾吉里伊尔哈,是我们那的一种花,春天开的一山红一片,我不知道汉名叫什么。年前我就折下来几根枝子,现在带来了京里。”曾吉里道,“这是最神奇的一种花。冬天将光秃秃的枝子砍下来,春天再插进水里,仍然会开花。”
“照你这样说,这种花还真是奇怪。”
“祁先生,找个时间我给你抱一捆枝子来。我这趟来京城就打算在伯父府里长期住下来了,往后你还欢不欢迎我啦?”
“当然,随时欢迎你来。阿溪见了你,定当也会开心的。”
“我才不要见她。”曾吉里摇头。
“为何?”
还没等曾吉里回答,阿克敦进了客栈。据他说,他的人寻了一圈也没能找到阿溪的踪影。再往北便是密林子,他不信阿溪会去那里,便直接带着人来了客栈,想着她早已自己找回来了。
这下祁君良真有些急了,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道:“走,我跟你们再找一趟。”
可他话音刚落,门就吱呀一声又开了,竟是阿溪走了进来。
阿克敦恰好说反了,阿溪确实去了北边的树林子。找不着祁先生,她就打算先去庙会的入口,在两人来的路上等他。可她向来东西南北不分,大蓟又比维州大了很多,没走一会儿就绕晕了,迷迷糊糊转头向了北。
起初还觉得没什么,可是越往北人越少,树越多,最后彻底迷在了一片树林中。夕阳的余晖穿过斑驳的树枝,打在枯黄的落叶上,闪烁着鎏金般的光泽。林中一片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想要顺着来时的路回去已是不可能,四面八方皆是一片片暗金色的枯树丛,寻到路的可能性就好像大海捞针。
恐惧和无助一层一层袭来,她的心彻底慌了,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掉泪。
又兜了一圈,这回看见一棵合抱粗的大树,树冠茂密,看不见顶。当初在维州时曾和虫儿爬过树,而今别无选择,只有先上这棵树看看自己此时究竟在哪儿。可是此时已开始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了,四处却喧闹起来,是飞鸟扑棱着翅膀归林的声音,鸟儿们发出低回婉转的鸣叫,呼朋引伴地飞回树上大小不一的巢穴。
费尽力气终于上了树,天已经黑了,在树上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黑沉沉,什么都瞧不见。
这下心终于凉了,她可不想就这样交待在这里。
“笃笃笃,笃笃笃……”忽就听见有人在敲树干。起初以为是幻听,可后来声音竟愈发清晰了起来,她坐直了腰,仔细凝神聆听起来。
那树至少长了百年,内心极是瓷实,敲树干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声音听着清脆,倒像是某种金属在地上撞击。
“笃笃笃,笃笃笃”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是了,是马蹄声!而且还是打了掌子的马,绝对不是野马。
她心中升起一团火,终于有希望了。
想要张口呼唤,可一下午滴水未进,她的嗓子又不好,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响。可那马蹄声已近在耳边了。
情急之下顾不得那么多,她便直接从树上跳了下来。
果然听见一声惊呼,随即是勒马的声音。那时对方正催马走到那棵树下,阿溪从树上跳下来后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晃亮,瞧见了摔得如同狗啃泥一般的阿溪。
“亲娘!”她听见他叫嚷道,“是人是鬼?”是个男声,清润明朗,她这辈子从未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
“是人。”她哑着嗓子小声道。
那人听见这话,立刻下了马,转到她跟前扶她起来,再度晃亮刚刚灭掉的火折子。
“我不信,让我瞧瞧。”这是个有趣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仍忍不住逗闷子。
火光闪烁,两人瞬间看清了彼此。
阿溪不知如何用语言形容,只想起一个情景:维州地暖,她六岁时才第一次见了雪,那晚飘起了雪珠子,第二天特意起了个大早,天放晴了,朝阳的第一缕晨曦照在皑皑的积雪上,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场景。
眼前的人就是这般,哪怕在这黑漆漆的树林中,哪怕中间只有一星微弱的火光。
“你是鬼吗?”他问她。
“你是神仙吗?”她问他。
他已听出她嗓子沙哑,便扶她起来,将腰间的鹿皮水壶递给她。她实在是渴极了,顾不得称谢,就仰头咕嘟咕嘟将一壶水喝得涓滴不剩。
将水壶还给他时却看见他的嘴唇也起了干干的皮,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把你的水都喝光了。”
“嗨,我回去喝也成。你——怎的会在这里?”
“逛庙会,找不着路了。瞎走就到这里了。”
“也是。”他点点头,深以为然,“这儿林子大,树又密,荒郊野村的,很难找着路。方才我看见另一棵树底下有个女尸——所以我问起你是人是鬼。”
阿溪怕鬼,一听这话,寒毛都立了起来,黑洞洞的树林子在她看来更加阴森可怖。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打猎。”他拍了拍马背,阿溪顺着方向才看见他那马屁股后头整整齐齐拴着一溜野鸡野兔,有几只兔子踢蹬着腿,还没死绝。
“我载你回城。家在哪儿?”
“那你的猎物怎么办?”
“扔了呗,什么稀罕玩意儿。我打猎又不是图这个。”
她有些犹豫,一时没搭腔。
他见她不吭声,索性直接把猎物解下马来,掷到地上:“怎么着,还想留在这里跟那女尸作伴?”说罢将马毛抹顺,自己先上马,手伸给阿溪,“上来吧,莫嫌脏。”
见阿溪上得马来,那人双腿一夹马肚,马便飞快跑了起来。她告诉他自己住在客栈,他就有些惊讶:“你不是京城人?”
“我从维州来。”
“那你官话说得倒好。我从前认识几个维州人,呜呜噜噜的,没个囫囵句儿。”
“我爹爹曾是京里人。”
“那你是寻你爹爹来了?”
不知怎样跟他说起,她只得嗯了一声。
“我叫曹钰,曹操的曹,珍宝的钰。”他说,“家在东十四条,没媳妇,有空来寻我玩。”
这话将她扑哧一声逗乐了。
曹钰果然对周围的路十分熟悉,抄着近路将她送回了客栈,全程都没用一刻钟。在客栈门口,曹钰扶她跳下马来。借着客栈的灯光,她又看了看他,太好看了,这个人。他同她挥手道别,咧着嘴巴笑了起来。
祁君良见阿溪回来,松了口气,让她见过曾吉里。曾吉里却道:“伯父晌午时就在等着我了,现在可能已经等得恼了,我得赶快回去。”说罢径自转身离开了。
阿溪吃了一碗客栈自己煮的面条,祁君良在边上同她讲了樊荐馨的事,又问起她是怎样回来的。
她大概将自己迷路的经过讲了讲,又说是一个蛮有趣的家伙送自己回来的。祁君良问她怎个有趣法,她也答不上来。
接下来这几日她便不敢走远了。祁先生在房中温书,她就在客栈中没事和伙计、客人说说话。偶尔也会有休假的小内侍拎着鹌鹑笼子过来喝茶,扯着鸭嗓子谈着宫内的各种风闻。
渐渐也弄清楚了现下京里的局势,才发现帮爹爹平反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爹爹的对家是完颜虺,可四大将军中真正掌权的就是完颜虺。首先得弄倒完颜虺,才能谈平反一事。现在朝廷中唯一能震慑他的也只有皇帝和太后了。太后年事已高,可皇帝还年轻,她一打听才发现这小皇帝竟和自己的岁数一般大,不过他有没有心思除掉完颜虺则无人知道。
阿溪想,如果她在皇帝身边将现在京畿的惨象告诉他,若这人想做好皇帝定会想方法除了完颜虺。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皇帝在宫中,而她根本就进不去大内,更别说看见皇帝了。
彼时哪怕有任何明白人听了她的想法,都会嘲笑她的天真,可她跟任何人都没有说起。
有一天偶然中听见那些逛馆子的小内侍说起几个月后太后将选一批家人子入宫,她听着能进宫,便凑到跟前打听自己能不能去选家人子。
结果自然遭到那些公公一阵奚落。只有官宦人家的小姐才有资格入名册,可真正选进去者却仍旧寥寥无几。
“你这个小丫头还寻思着入皇上的眼,飞上高枝变凤凰?你这样的咱家可见多了。从前皇上跟前有一个家生子的丫头,动了跟你一样的念想,万岁爷一眼就识破了,一点儿情面都不给留,打了几杖就给撵出宫去了。那小丫头,啧,一出宫去便奔了护城河——从此皇上跟前再也不用女的了。”
“可不。”另一内侍接话道,“万岁爷跟前的小豆子说过,他老人家十天半个月不上后宫一回,若要去了,进谁的寝宫就跟杆秤称过似的,从来没有偏着过谁,更从来没有少了谁。哪位娘娘得宠,压根就瞧不出一点儿端倪。不过,我说姐儿,你若真想得他青睐,瞧你的这张脸也并非不可以。你先进宫去寻个差事,跟他们混熟了,套出来皇上的路线,一大早猫在那唱个曲儿跳个舞,就没准儿了。”
“哪里有这样的差事?”
“西直门外,今儿个就有。得赶快报名,去晚了可就没了。”
“谢谢您,我现在就去瞧瞧。”
阿溪一走,几个内侍就闷头怪笑起来,一个推了推另一个:“孙子诶,有你的,又给整进去一个。”
“她可快点进去吧!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傻的,最好进了浆洗,把爷爷的活担过去。”说完那内侍便一口将杯子里的茶闷进了肚里,咂咂嘴,跷起腿,好不悠闲。
到了西直门,管事嬷嬷告诉她宫里的位置已经没有了,只剩御膳房和浣衣局两个地方还招人。想到郎中曾叮嘱自己尽量不见凉水,阿溪便选择了御膳房。
进宫有统一的日子,是在七天后。回到客栈,她将这件事同祁先生讲了,祁君良大吃一惊。他知她向来十分有主意,可没想到竟自己决定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是不愿意她去。可阿溪将爹爹临终前的遗愿讲给了他,并对他说自己活下来便是为了这个;又跟他讲,宫女不似内侍要干一辈子,干满十年就能放出宫来,若他得了功名或许也可以将她求出来。好说歹说祁君良才勉强点了头。
此时已经初春,桃花打了骨朵,风吹在身上也不像冬天那般刺骨。她收拾好了行囊,此前在维州存下的钱加在一起凑一凑大概有五十几两,她将它们装在了杜兰衡的荷包里,杜兰衡叮嘱过,这个荷包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给祁君良。
阿溪从角门进宫,跟着一大批相同年岁的女孩。御膳房有三四个八珍楼的厨房大小,但配置却大同小异。她们这类宫女没有固定的常服,做活都要穿自己的衣服,外罩一条油渍麻花、渍了多年老垢的大围裙。
寝屋早已住满了人,只能将前朝一间旧柴房打扫了出来做她的房间,与另一位姑娘同住在那里。窗户纸早朽了,一到晚间,倒春寒的风便呼呼往里灌,冻得直磕牙。回了管事的,却说根本就没有闲着的窗户纸,便只能找了两张旧围裙就着糨糊胡乱糊上,虽不雅观可毕竟能挡些寒。
和她同住的女孩叫殷月,瘦瘦小小的,说话也是细声细语。殷月家里原是车夫,可今冬她的父亲腿伤老毛病发作,起不来床,断了生活的营生,家里立刻就揭不开锅了。她底下还有好几个弟妹等着吃饭,她娘便一狠心将她送进了宫中,靠着宫中的月例,她娘再做一些纺织活,好歹将家顾住。
殷月总是待不住。到了她们休息时,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件灰突突的宫女常服,怂恿阿溪穿上它出去走走。阿溪拗不过她,换上衣服两人逮了个没人的机会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样一走阿溪才发现自己从前当真是井底之蛙。
层层叠叠的楼宇如同山市般映在天际,鳞次栉比的屋檐上立着琉璃釉面小兽,分别有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御花园不很大,各种花草树木却琳琅满目,摇曳生姿。
殷月还要拉着她再往前走,可瞧着越来越恢宏的建筑和越来越多来回巡逻的守卫,她已经意识到了前头是何处,于是拦着她不再让她向前。拉扯之间突然听见一声喝问:“什么人?!”
两人皆吓得一激灵,一看是个头发花白的公公,手上搭着拂尘,身后跟着一溜弯着腰的小内侍。
“奴婢是蓬莱居的,娘娘这会子想要吃些克食,命奴婢们去御膳房取呢。”殷月反应极快,立刻做出应对。
“腰牌拿出来我看看。”
殷月傻眼了,她哪里有什么腰牌:“公公,我们又不是出宫去,你瞧谁见天儿带着腰牌出来做活。”
“撒谎!你们究竟是何人?”果然殷月的那番话并不起作用,还是被那内侍头儿一眼识破了。
“她们的确是蓬莱居的,上月被我带进宫中。规矩没学好,就出来乱闯,冲撞了公公,我代她们给您赔个不是。”有声音从后面传来,阿溪心中一动,回头一看果然是曹钰笑吟吟地背着手打后面走来。
他身着酱紫貂褂,中绣团蟒,脖子上挂了一串象牙朝珠,腰佩绿鞘方头牛角腰刀,脚蹬青色龙穿花纹织金缎尖底靴,后背挺得笔直,就像御花园的常青树。阳光刺眼,在他脸上微微掠出几道阴翳。
殷月显然已看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内侍头儿见了他,忙请了个双安:“曹大人吉祥!奴才方才也在这里瞧了半天了,见她俩一直在御花园里走动,也不往别处去,就好歹问一问,谁承想这是您的人呢。”说罢冲阿溪、殷月拱手,“二位姑娘,冒犯了!”
待那内侍走远,换了曹钰站在他的位置:“喂,我前天去客栈找你时,人家说你早走了。这两天一直寻思着你会去哪儿,饭都吃不下了。”
“阿溪姐,你认得他?”殷月问。
“咦,你叫阿溪。”曹钰道,“上回我问你名字,你都没告诉我。”
“呼延黛溪。黛就是青黑色,溪就是小溪。”阿溪只得如实说道。
曹钰乐了:“你爹爹当真别出心裁,给你取这样一个拗口的名字。说起这个来,我倒想起京城西方有个西堂村,那里溪边产的黛石画眉最妙,出汗也不晕开,上色也鲜灵,宫里娘娘都用它做成墨来画眉。阿溪,赶明儿带你去瞧瞧。”
“得空吧。”阿溪胡乱应他。
“对,方才说到哪儿去了。你进宫来在哪儿做事?莫不真的是蓬莱居?”
“现下在御膳房。”
“那这身衣服搁哪儿弄的?御膳房好像就没给衣服。”
“是月儿弄的——月儿,这是曹钰曹大哥。”
殷月见了个礼,脸通红,曹钰眼光明亮,她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
曹钰对月儿点点头:“这里不是很稳妥,我先带你们回去,往后闲了就接你们出宫去玩。”
阿溪想不到进了宫的还能再出去,看来曹钰颇神通广大,有诸多门路。
后一日她和其他女孩正在处理一批新到的鲟鳇鱼,人称“鱼中之王”,一条上百斤重,足有两人大小。朝廷在乌拉街设立了打牲乌拉总管衙门,开设捕鱼各营,建元初年就建了鳇鱼圈,长千米,深丈余,砌以花岗岩。每年谷雨前,打牲丁就出发去阿穆尔河支流昼夜下网,每捕到一尾,立即送到鳇鱼圈里饲养。严冬时节,牲丁凿透坚冰,从圈里选出十二尾鲟鳇,装三辆车,用一木槽装水放鱼,星夜入京。若途中死去,鱼肉立即切成一寸大小的方块炸成肉丁,用糟油浸了,装坛,亦可送贡。
终于将满地杀鱼的血渍打扫齐整,鱼肉切成块入了冰库,阿溪累得呼呼喘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御膳房的春萍见状便凑了上来:“前几日送你和月儿回来那侍卫,他可姓曹?”
阿溪点点头,原来曹大哥是个侍卫。
“你可知道他是谁?”春萍的声音抬了抬,众人皆侧耳听过来。“他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据说各宫的主子娘娘都要给他三分面子。只因他娘就是皇上乳母,他自小和皇上一起长大的。据说现在俩人还……”说到这停下了,一脸“你懂的”。
“不会吧。”另一人搭腔,甩了甩满手的鱼血点子,“前些日子内务府的小吴还瞧见他在谪仙楼喝花酒呐。”
“你说说看。皇上六宫也很少去,长天白日地和他在繁心宫里不知做些什么,怎能不叫人往那边想?”
“顾公公不是也在?”
“顾之贵嘴上挂着锁,你又不是不晓得。不过就冲曹大人那张脸,鸾仪卫随扈出行,每年都是他在队首执豹幡,可给皇家长足了脸面。”春萍咽了口唾沫,“可这样干要说也有坏处。”
“啥坏处?”殷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既瞅见他了,还有谁愿意到后头去看万岁爷。一窝蜂追着他,可把他看杀了。”
“哪里会这样?”阿溪啼笑皆非。
“你看,她不信。我就知道她不信。”春萍越说越兴起,“曹钰看样子多半是瞧上你了,那你便算是脱离苦海喽。你可知有多少世家小姐跟在他屁股后面撵他,可人家从来不沾身。”
“我怎配得上人家?”
曹钰很好,确实是很好。可自己什么样,她更是心知肚明。自己本就没资格谈情感,祁先生肯要自己,她已是万分感激,又怎敢想其他?
这时管事的李公公走了进来,见她们聚在一起说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什么哪,说什么哪!不好好做活,月例不想要了?”
见了伯父,曾吉里才知道原来自己进京是为了选“家人子”,这个词她记不清,总之就是给皇帝当老婆。因为皇帝已有孙皇后,所以还是小老婆。
这些日子伯父给她请了好些个教习嬷嬷来,教她汉话、宫廷礼仪、女红等入宫做娘娘必须要学习的,另外还添了尚衣、尚饰以及各类妆品的使用。面对这些她平生最讨厌的物品,曾吉里实在苦不堪言。
终于有一日,她同管教嬷嬷彻底闹翻。那小脚老女人哭哭啼啼地向将军大人打小报告去了,而她却辫子一甩,甩掉高底鞋和锅盖帽,唤出马来径自出了完颜府。
出来她才发现竟忘了带钱,在大蓟没钱寸步难行,可若回府拿,一准被抓现行,于是就去寻了阿克敦,可门子说他一早去了骠骑营。想到在京城再无认识的人,曾吉里只有到客栈去找祁君良了。
自上次见了祁君良后,她心中一直有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附在身上的苍耳子,甩也甩不掉,带着也不打紧,就是心里犯膈应,因此她就一直避着祁君良。谁知一见到他,那种感觉就又涌上了心头。
祁君良在跟樊荐馨扶乩卜卦。自从那日救下樊荐馨后,他就视他为好汉,总是来他这里打秋风。这日樊荐馨突发奇想,从一家白事店整来一架乩盘怂恿祁君良一起弄弄。祁君良本打算自己执笔,可樊荐馨却找了个大字不识的店伙计,据说这样才够准。
念罢咒语,停了一会儿那木笔便动了起来。
曾吉里虽在黄龙见过别人跳神,可在她眼中无非就是歌歌舞舞,没大意思。可眼见着沙盘上的木笔真的飞速舞动起来,她惊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
谁想木笔动了两下便不动了,祁君良凑上前一看,却只有一个“醮”字。
不明所以,他有些慌,赶忙跪下:“求神仙多赐几字,小民才可略窥一二。”
可那乩仙好像铁了心,再动了动,仍然是个“醮”。
只有换樊荐馨来。
“只怕这次的神仙懒了些。”樊荐馨道。
可他话音刚落,那木笔竟飞快动了起来,动作太快以至于眼前只有一道道飞速划过的弧线,好大会儿方才停下。两人忙扑上去瞧,这回竟是一首诗。
行逢葛溪水,不见葛仙人。
空抛青竹杖,咒作葛陂神。
“东斋先生!”樊荐馨怪叫一声,忙从案上取下纸笔来将那诗抄写在纸上,慌忙之中打了砚台,弄翻了沙盘,沙子混着墨汁,淋淋漓漓弄得两袖尽是。
曾吉里已大约明白了两人在做什么,便问祁君良:“能不能让我也试试?”
“我倒是也想。”祁君良哭笑不得,“可你方才看见了,再温善的‘东斋先生’这一下必然也得恼了。”
曾吉里有些不甘心,不过也没说什么,将手上从阿克敦府上拿的包裹递给了他:“这个便是曾吉里伊尔哈的枝子,放在屋中,用水泡了,三两天就能开出花来。”
“什么稀罕东西,我瞧瞧。”说罢祁君良将包裹拆开来,果然见了一丛枯树枝。
“这不就扫床笤帚吗?”樊荐馨抄完诗,缓过神来。
“不,这是杜鹃。”祁君良端详片刻,笃定道,“谁知枯的杜鹃竟还能开花。”
“杜鹃?”曾吉里想不到这枯树枝还有个好听的汉文名字。
“我写给你看。”说罢,祁君良摊开纸,笔蘸了墨水,将这两个字写下。
“汉人都是这样写字的吗?”曾吉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可实际上所有人都这样写字,只是她根本就没见过人写字。
祁君良点头,见她好奇便对她道:“你若有兴趣,我便教教你,以报送花之情。”
“成成成!”曾吉里头点得像拨浪鼓,上前挽住祁君良的手臂。
樊荐馨见状,突然抚起掌来:“不得了,不得了。二位,那在下便不打扰了,先走一步。二位且慢续。”大约是得了东斋先生的诗,他兴奋得一步三晃悠,将抄诗的纸卷在袖筒里,打算回楼里同樱桃儿慢慢研究。
“这是什么话?”祁君良有些恼了,“不然你带她走便是了。”
见祁君良突然赶她走,曾吉里大叫:“我不走!你这人,说话不作数。”
樊荐馨已走远,祁君良只得叹口气:“那你便坐下吧,可不准跟我闹。”
“我几时闹过?”曾吉里坐下后抬头望着他,杏眼里仿佛有清波流动。
他握住她的手写了几个字,可她心猿意马,感觉总是对不上,多半是给他在后面呼气吹得脖颈子痒痒。一个人哪来那么多气?
祁君良见她凝神,以为她已有感悟,便将握住她手的力气微微松了点儿,谁知她压根没有状态,这样一松,力气泄了下来,纸上立刻出现了一道墨杠。
她拼命忍住笑,他瞧着她,叹了口气:“你瞧你,这般不上心。要是我书院中的学生这样做了,只有挨戒尺的份儿。”
这些天,她日日夜夜听的皆是教养嬷嬷“不上心”、“没规矩”、“欠打”之类的话,这下祁君良竟也开始说这些,登时委屈极了,眼泪就下来了。
“我怎的不上心了?啊?你又上的哪门子心了?”眼泪掉着掉着,就变成了号啕。
这下子祁君良彻底蒙了,没想到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竟能惹得她如此伤心,心下有些内疚:“是我方才不对。你……当然上心了,是我太急躁,你还没找着路子就急着放手。”
说完他朝哭肿了眼的曾吉里瞧去,见她还在哭,显然并不相信自己这番说辞,于是只得又道:“你知道方才我教你写的都是些什么吗?”
听了这话,曾吉里果然止了哭,摇了摇头。
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划在纸上:“这三个连在一起的字是‘曾吉里’,两个的是‘杜鹃’。你看,这都是你。”祁君良摩挲着她的后背,“还不快把这些练好。”
祁先生的手生得比女人还好看。曾吉里抓住他的手,转过身来,两人脸对脸,她道:“要是他们有你一半好,我早就把那些破东西都学会了。”
那日后阿溪再没时间休息了。据说皇家要去南苑晾鹰台围猎,整个御膳房都在准备各式各样的点心作为路上的口粮。
打猎分四个时节,春季为“搜”,夏季为“苗”,秋季为“狝”,冬季为“狩”,其中又以秋狝最为宏大。此番是春天,故为“春搜”。从前一直是秋天去木兰,却不知今年为何要去南苑。据姑姑说,晾鹰台常常人手不够,总是从内务府抽人过去。
这事所有人都在往后躲,谁也不愿意在十人马车内肠子都要颠出来后,再从事比原先职务繁重数倍的体力劳动。
这活自然而然就分配给了新来的阿溪。而殷月却不知用了什么门路,名册上居然没有她的名字。
颠簸的马车在阿溪看来倒没什么,要命的是那马车破损至极,四周都在往里灌风。本来春天的风已经不冷了,可一路上没有一点儿活动,那风又无孔不入,直冻得人前心后背冷浸浸的。
待到了驻地下车时,她冻得浑身发硬,话都讲不利落了。一下车便分配了任务,首先要把一车车的货卸下来,明儿一早还得重新搬上去。这是个行宫,皇上仅一晚驻跸在此,可尽管这样,所有事仍要精益求精,不能出丝毫差池。
一晚下来,第二天凌晨启程时阿溪感觉她的半条命都撂在了这里。
第二日方到了真正的南苑内。那是一片山峦之中的空旷所在,四面八方皆是一片青葱碧草,站在草地上宛如置身一块翠色的琉璃中,随风高低起伏的苜蓿就像水晶中或深或浅的纹理。抬头更是望不到边,因为丰茂的水草将草原和山丘连成了一整个。
从小见惯了江南的亭台楼阁,烟柳画桥,她做梦也想不到天下还会有这样的景致。
来不及细细欣赏,到达这里后阿溪便开始了繁重的工作。只有晚间有些空闲,十几个姑娘挤在一个帐子中,她们在帐子后偷偷升起一小堆篝火,纷纷在火边烤着上头分发的干粮。
几人边烤火边说着闲话,但听其中一人说这次的打猎又是曹大人带领的御前侍卫们拔得头筹。那人说完后赞叹曹钰其人非但长得好,实是真真正正的英雄。
就有人打趣她:“等着曹大人娶你呐?”
“红车就做梦去吧,不过黑车倒也说不准。”
一听这话,那人就急了,非要上前挠这说话的人。
“黑车又是什么?”阿溪听不明白。
帐前有人放哨,营中禁止明火,看见有人走来便递出了信号。听见信号,她们未来得及回答阿溪问题,有的抓土,有的跺脚,顷刻间将火灭了。
那人走近,嘟嘟囔囔:“怎么着,爷要是有那东西,也叫妞儿坐着黑车来找我!我说你们几个也真是,一下子就把火灭了。你瞧我这还有两个饽饽等着烤上一烤呢。”
来人是繁心宫的杂使内侍二顺。阿溪不识得他,不过其他人似乎与他很是相熟,上前与他搭话:“嗐,你小子不是在干皇差吗?怎么突然这么闲肯来光顾咱们?”
二顺一拍大腿:“背时透了!前些日子喝高了,和冯老鬼干了两盘,谁承想这一年例银都打水漂喽!”说罢做了个苦相。
已有人将火再升起来,他便将手中的干饽饽放在火边烘烤着:“可就这还欠着不少,总不能把裤子都给人家吧。”
“怪不得您老人家能瞧得上我们这吃食。山珍海味吃多了,总得吃点儿这些清清肚子不是?”有人讥笑他那两个豆面饽饽。
二顺一摊手,没留神手中的饽饽就滚到了地上。他连忙拾起来吹了吹火灰,三口两口咽了下去,却因吃得太快挤出一串嗝来。“这不就有求于几位姐姐了吗?”
说罢,抖抖嗖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抖了抖:“瞅见没,皇上明晚儿的路线全在这了,这会子刚到营地,巡查难免松懈。几位姐姐要是哪位得了高枝,可别忘了我二顺子呀!”
听了这话,一个激灵,阿溪猛然抬起头,正好瞧见二顺将那张纸抖来抖去,火光微弱,除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了。
又有人好心劝他:“如果叫万岁爷发现你这勾当,定会扒了你的皮!你忘了小珍的下场吗?据说她给捞上来的时候皮都泡白了。”小珍便是此前试图“飞上高枝变凤凰”的女孩,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
春萍却直接开骂:“放屁!你那烂纸咱可不敢沾,沾上一股臊气,洗都洗不净,多晦气。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内侍因身体原因身上总带着一股臊味,春萍借此嘲讽二顺子,谁想他却根本不生气,仍呵呵笑着:“既然这样我就不叨扰几位姐姐了,你们慢吃慢喝,皇营那边可不能少了人。”
“少你一个才无所谓哩。”
二顺将纸再度揣进怀中,绕出了御膳房的帐子,他预备去别处问问。忽然暗地里有人伸手将他拦住了:“那个,多少钱?”
二顺眼一眯,瞧清楚来人是方才篝火旁边最漂亮的那个女孩,此前在极偏的一个角落坐着,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她。
“哟!”他立马精神了起来,“瞧您这模样,我是不是得先叫您一声主子娘娘?”
“别废话,多少钱,你说个数。”
御膳房的日子阿溪能一眼看到头去,可实现爹爹的遗愿却仍遥遥无期,自己更是连皇上的面都没得见,无奈之下走投无路,只有硬着头皮来找二顺子。
那二顺子却又道:“不过咱可丑话说在前面,下一刻发生的事情,那只有天知道。同理,我是有消息皇上明晚儿要到这里,不过他当真来不来我可绝不敢保证。你不要寻他不见就算在我头上,我可担不起这个。”
篝火边,有人问春萍:“人家好歹客客气气的,你怎能那样说人家?”
“他?”春萍啐了一口,“他就是一坑蒙拐骗卖狗皮膏药的。信息全是假的,给你高价,你又寻不出把柄。谁被驴踢了,竟信了他?”
“成。”阿溪点头,“多少钱?”
“二百两。”
这已是天价了。二百两,足够一个三口之家生活五年。阿溪也犹豫了。二顺看出了她的犹豫,嘁了一声:“要不就算了。”
阿溪急了,从荷包里掏出所有积蓄,那当中大部分还都是维州何娇给她的。她将钱拍在二顺子手上:“赶紧给我。”
“得嘞您。”
这日天气突然暖了起来,阿溪心中十分不安宁。洗碗时差点失手打碎一只珐琅彩的汝釉,挨姑姑一顿好骂。好不容易俟到天暗便寻了个拉肚子的借口溜了出去,彼时所有人都在忙着去河边浣洗过冬的棉衣、准备春夏的单衣,自是没人注意她。
二顺子给她的纸条是一张地图,索引和路标都标得歪歪扭扭,一笔字写得更是不忍卒睹。不过这里多是些不高的土丘,地图上的点是两个土丘中的一个小垭口,她走了很远,翻过一座小丘,出了一身薄薄的汗,才找到类似于地图所标注的地方。
彼时天已黑定。这是她第一次有幸看到这样的夜色。
漫天银钉般的繁星,化作一道透明的瀑布从天上倾泻而下,沉潜于静止和流动之间。空气变成了荧蓝色的水,掬于手掌之中,从里面能看见浩渺的星河。夜光照亮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营里的犬偶尔发出几声悠长的吠叫,在空旷的四野中此起彼伏。
四周静悄悄的,人影一个也没有。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怕是上了那个小内侍的当。
可若今晚她在营中就错过了这样好的夜色,此生有幸见此盛景,哪怕就是立刻死了也是值得。
她没想死,却发现有人想死了。
今夜星光明亮,照耀旷野,借着光她瞧见不远处有一个影子在树下伫立,而树上则拴了一条绫子,晃晃悠悠地拉了很长一条影子。
光影恍惚,她一时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人是物。
人说南苑多有豺狼虎豹,所幸此前她并没有遇上,但对此仍存了一份畏惧之心。
阿溪下意识就想扭头走人,可想到如果是人,那他多半会葬身在此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是什么她不晓得,但眼睁睁地看着人死她终归做不到。
阿溪索性一咬牙,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走近几丈时她发现那确实是个人,立在树下,看不清脸。树上的绳子已结好套。
阿溪急坏了,脚步也加快了许多,边跑边喊:“喂,喂,你莫想不开!”
可真正跑到树下却又傻眼了,哪里还有个人影?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树上结的绳子兀自轻轻摇动。
心头猛地一翻,无边的恐惧顿时涌了上来,相较之下,夜中好景顿时黯然失色,阿溪脑中开始胡思乱想,许是这个人早就死了,今夜美景却又将他引了出来,谁知竟被自己看见,还盘算着要救他。
想着想着,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凉意,一把冷飕飕的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刀口极为锋利,瞬间将她的脖子划出一个口子,渗出了细密的血珠。
“谁派你来的?”拿刀那人冷不丁来了一句。她已吓得魂飞魄散,张口要尖叫,可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手劲奇大无比,阿溪给他捂得气都上不来。
那人见状手微微松了些,另一只手上的刀却往前递了递,她的脖子上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闭紧嘴,往回走!”
惊惧之下,她只得点了点头,随着他一起转身向后。那人的刀始终架在她的脖子上,两人再没说话。她闻见他身上有艾草和苍术香的气息,他的手不知为何微微发抖。
走了半个时辰,下了山,她才惊恐地发现那人竟然挟着她往大营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营帐不同寻常,平常这个时辰灯火早就熄了多半,只有一些简单的兵丁四处巡逻,可今夜却灯火通明,侍卫行色匆匆如同走马灯般,离了很远也能听见营中的吵闹喧哗声。
那人竟走了正门。
各营的都统以及銮仪卫佐领此刻都聚集在了这里,阿溪还隐隐约约地看见了曹钰的影子。所有人都在那里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离得近了,阿溪听见了几个模糊的词:“万岁爷……都怨……这可如何是好……”
离正门约莫还有几尺,那人撤回了架在她脖子上的钢刀,却又猛地发力将她向前一掼。这一下他只怕用了十成力气,她不受控制地向前奔了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额头重重地撞在地上,被沙石擦破,滴滴答答地流下了血,加上此前他在自己脖子上划出的伤口,此刻的阿溪活生生成了个血人。
竟没有人理睬她。
在场所有人皆双膝跪下见礼,沙土地上腾起一片烟尘:“皇上万福金安!”
原来他就是当朝建元帝赵襄悌。
二顺竟没唬她,阿溪想。
可惜她被烟尘迷了眼,到底没能看清这个劫了她回营的皇帝究竟长什么样子。
两个小侍卫拖着被五花大绑的阿溪上殿,她身上的血在耳后凝结成了紫红色的血痂。他们在她腿弯一踢,阿溪便扑通跪了下来,随即呈上的还有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地图。
那天晚上出了事后,皇帝并没有见她,只是第二天就拔营回宫了。回的路上比去时待遇好了些,至少是自己一人乘一辆车,只是被绑着手脚。车仍旧不是好车,仍旧四面透风。伤口没人替她处理,又受了风,回京时她就发起烧来。
皇帝冷哼了一声。虽然头昏脑涨,这一声她倒听得真切。想来他把自己当刺客了,见到她杀他就用那张拙劣的地图和那块可笑的石头,任何人都难免冷哼。
他扬了扬地图,对跪伏在地的她道:“你错找了个蠢主子。”她要找的就是他啊。他这样不就是自己说自己蠢吗?阿溪一时没反应过来,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他有些诧异。
她这才明白过来此是何时,此是何地,这是自己寻求了好久的机会,断不能白白浪费。阿溪忙理了理思绪,将自己来此的原因与皇帝一五一十说了。
说完静了好久,她都要以为他睡着了,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却发现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见她抬头,他非但没将目光收回,反而更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目光让她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身上没穿衣服似的。
皇帝是个圆脸,细长的眼睛,天庭饱满,一副福相。其眉目轮廓淡如远山,极普通的一张脸,看一眼后再低头就已将他的长相忘得七七八八了。若无金光闪闪的龙袍和龙椅加持,只怕没人会将他和万民之主联系在一处。
“你方才说了呼延阿勒锦,朕想起来确有这样一个人。不过这并不能证明你所言是真。”他扬了扬手中的地图,“这个是从哪儿来的?”
她便将二顺子卖她地图的事详细说了,皇帝随即下令传二顺子。可谁知传了半天没传到,总管内侍顾之贵进来禀报说此人害怕东窗事发,已经趁回京时逃跑了。
人既跑了,皇帝也拿他没辙。
他想了想道:“呼延黛溪,擅自出营,与内人私相授受,你可知已经违了宫闱律法。”
他终究是要罚了。
“不过,朕宽宏大量,念你孝心,且又是初犯,就不做惩罚了。你看这样如何?你花了二百两购买朕的行踪,朕便给你五百两。你带着这五百两出宫去,永不返回,就当这事一了百了。”
阿溪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心中自是高兴万分,不过她仍没忘记进宫来的目的:“万岁爷,为奴才父亲平反之事您是否答允相助?”
“朕为何要答允你?”
果然,她轻易就上了皇帝的套。
“那奴才便不走了。”说来说去自己进宫哪能白跑一趟。
“你要留在这里?”
“是。”
“按律,五十大板后要将你关入天牢,择日问斩。”
“这样……您能帮帮奴才的父亲吗?”这个结局她早已想到。人终有一死,她已做好打算,所以也不怕死。
“看情况。”皇帝执起案上的笔,径自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奴才领罚。”阿溪再度磕下头去。
听了这话,皇帝眉棱骨动了动,不过仍挥了挥手,一旁的侍卫随即一拥而上将她押了下去。
“杜染。”见她下去,皇帝又叫来一名侍卫,将手中刚写好的纸条递给他,“还得劳烦你去一趟维州。”
曹钰来天牢看望阿溪,她本来就发着烧,又被打了五十大板,现下正在牢中的干茅草上半死不活地躺着。他为她带了金疮药,问道:“你究竟怎么回事?”
阿溪见曹钰为她如此焦虑,心头暖暖的,便将所有情况跟曹钰说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曹钰点点头,“得亏你没拿着他的钱出宫。上回那个小珍——你应当知道,她就是拿了皇上的五百两银子,走出宫就没影了,谁料又在河中被捞了上来。”说完仰天长叹,“皇上其奸雄之毒乎!”
三天后,皇帝方批完手上的折子,就又有新的折子递进来。汉人官员王澶控告靖西将军完颜邈擅自侵占京畿百亩更名田,那片地实属旧朝将军。那将军原也是钟鸣鼎食的人家,可获罪后削官罢职,满门抄斩,其他财产早已清算干净,只有那一片地搁在那里悬而未决。
看了看状子,皇帝心中一动,刚欲对王澶说什么,却看见顾之贵走了进来。
顾之贵请了安走进来同他低声道:“万岁爷,上回那个进天牢的小姑娘还有最后一口气,眼瞧着是活不成了。”
皇帝眼睛都不眨一下:“不成便不成。城外化人场多得是,你不去与他们说,巴巴跑来与朕说?”
“诺。”顾之贵唱喏一声便退下了,却在殿外看见侍卫杜染匆匆上殿。
“朕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皇帝摇摇头,“不识好歹。”
这时,顾之贵再上殿禀告:“侍卫杜染求见。”
“让他进来。”皇帝对王澶道,“这段公案未明了之前,让靖西将军先将地契交给朕。朕随即派人前去查明,自会将它交给正主。”
王澶大呼天子圣明,便自跪安下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