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个体
个体是人类存在的基本单位,是人类在生物的和社会的意义上能够相对地独立于外部世界,并以自身之力作用于外部世界的具有识别自身与外部边界的自主体。他一方面是自给的,通过摄取食物,他得以自我复制;另一方面又是排他的,任何一个个体自身都是自我循环的系统,这种系统性使其与其他个体之间始终处于并存地位,即使是生理学上出现的畸形的连体婴,他们在后天的运动方式上也是趋向个体性的。如果生活中有两个个体合二为一的情形,那其实已经是作为“个体”而不是作为“双体”存在的。在这一点上,由于排他性,个体也就具有了自立的本能。正是在这种独立状态下,个体开始了与对象世界的相互作用。
一 个体的视角
人与对象的关系是人与外部世界的基本关系。人们要改造世界,首先需要认识世界;人们要正确地改造世界,首先需要正确地认识世界。正确认识世界的关键,就是要有观察世界的正确视角。从人的一端看,在观察对象世界的过程中往往存在着片面性与全面性、静态性与动态性等完全不同的视角。由于单个人作为个体的先天的认识条件的限制,视角也往往被主观化。有些人甘愿受这些条件的限制而囿于这些视角之中,另一些人则愿意超越这些条件的限制从而获得更全面的视角。显然,超越个体原有的条件的限制,不仅仅是一个意识能动性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立场问题。如果说意识能动性依靠的是知识世界的累积,那么立场的取得就是世界观的革命性的转变。一个人如果拥有了新的世界观,世间的一切旧事物就不再是死气沉沉、没有生机的了。
很久以来,我们常常用这样的视角认识人这个特别的物种,即人是社会关系存在物。我们都很清楚,描述这一定义,是说人的一切是被社会关系所决定了的,是社会使人变成了应该变成的那样。显然,在这里,人和社会的关系被提升到了绝对的地位,以至于人们连睁开眼睛看看其他关系是什么样子的勇气都没有了。但是我们知道,人和世界的关系是广袤的、多样的,在诸多关系中,人和社会的关系并不是唯一的、永恒的,也不是每时每刻地围绕在人的周围让人挥之不去的关系。第一,我们知道,所有的人都处在社会之中,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以社会因素为转移的。人在有些时候是受社会因素所决定的,人的社会性也可以视同人的本质属性;但在另一些时候,人可能更多地受自然因素的制约,人也就更多地显示其自然属性。例如,在社会所有的人群当中,总有一些人对社会因素熟视无睹;在一个人的一生当中,总有一些阶段对社会因素漠然不顾;在社会的进步当中,真理最初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而这些真理往往来自这些少数人与自然界相互作用的结果;在社会实践当中,首先是由领头的个体跨出第一步的。领头的个体之所以能够带头,他其实已经超越了他所在的现存社会对他的决定作用,进一步说,他实际上已经超越了“社会关系决定论”的逻辑。这些现象告诉我们,“人是社会性存在物”与“人是对象性存在物”比较起来,后一判断更加符合客观事实本身。第二,即使在受社会关系所决定的时刻,人作为个体也不是简单地等同于社会群体,即个体与群体之间并不是完全地具有同一性。此时,社会性是一回事,个体性又是另一回事。任何来自社会方面的决定因素最后都要通过个体的行为加以表达,决定人的社会性的实体并不等同于作为个体的实体的全部内容。也就是说,在从决定人的社会实体到人被这一实体所决定所表现出来的结果之间,是一个漫长的甚至扭曲的过程,它并不像那些“社会关系决定论”者所期望的是立竿见影式的瞬时反应。人毕竟是以个体的方式存在的,社会则是以群的方式存在。个体可以受群的很大影响,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等同于群本身。过去的那种观点在使用人的概念时,实际上不知不觉地把个体的人与群体社会等同起来。换句话说,作为个体的人被庞大的社会关系所取代,以个体形式出没在历史舞台上的人不见了。
产生这样的结果,其实与我们认识世界的视角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1.视角缺陷
在古代的印度有一则寓言,说的是六个盲人“观察”大象的事情。这六个盲人从未见过大象。有一天,他们碰到了一只大象,便试图通过触觉来了解大象的形状。第一位伸手摸到了大象身体的一侧,他断言说:“大象有如一堵墙。”第二位摸到了长长的象齿,他感觉到光滑和锐利的东西围绕在大象的周围,于是,他纠正道:“不!大象更像一支梭镖。”这时,第三位正好抓住了大象的鼻子,他确信前两位都错了,“象简直就是一条蛇,这是它真正的形状!”听到这里,第四位张开自己的双臂摸了过去,他一下子抱住了大象的一条腿,便大声地叫喊起来:“哟,你们都是真正的瞎子!大象又圆又高有如一棵树,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第五位盲人身材高大,凭着这种个头,他够着了大象的耳朵,于是他认为前几位的看法都是错的,因为他觉得大象的的确确更像一把大扇子。第六位年纪较大,行动有些迟缓,他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找到大象,而且一下子就摸到了大象的尾巴,他忍不住大声喊道:“你们大家都是愚蠢透顶了,大象根本不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像墙、梭镖、蛇和树,更不像一把扇子,任何头上长眼的人都能看出大象的的确确像一根绳子。”
任何有正常视觉功能的人都会认为六个盲人的结论是错误的。
由于视觉缺陷不能从整体上考察大象,便得出了肢解大象的结论。盲人所得出的对大象的认识,是建立在这样一个焦点上:他与大象的哪个部位建立了联系,他就得出“那个部位”就是大象的结论。盲人的这种认识方法,正是人的认识活动的基础。有正常视觉功能的人认识世界时都采取了这一方式。只不过视觉与触觉相比,视觉能从更广泛的角度认识世界罢了。撇开六个盲人有没有把各自对大象的感觉综合在一起的可能性不谈,就视觉感官所表现出来的优越之处来说,有视觉功能的人比盲人在观察事物上要把握得全面些,但就视觉正常的人认识世界的能力来讲,差别也是显而易见的。我们面对的整个世界难道不正是一个像“大象”一样的世界吗?在认识世界的问题上,我们会不去重犯上面的盲人所犯的错误吗?恐怕不是!在人类认识史上,人们曾经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后来又认为太阳是宇宙的中心,今天人们又发现了新的宇宙中心。这种认识上的进步,不正说明了人类认识世界也会出现片面性吗?
2.全面性与片面性
显然,从历史的长河来看,人类可以不断地纠正他们对宇宙中心的错误认识,但是,从一个人的一生来看,这样的机会则是十分有限的。那六个盲人也许不会再一次遇见大象来纠正他们的错误了!更进一步说,即使他们愿意合作,他们也很难把六个人的片面认识合并成一个完整的、全面的认识。在这里,尽管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个体是生活在群体之中的,个体在某个阶段上也表现出社会性的行为特征等等,但当个体走向外界事物的时候,他却总是以单个实体的面目出现的,他的视觉的个体特性总是难以消除的。即使他们愿意合作,这种合作本身也会受到他们之间的分工与协作方式的限制。他们不能消除个体的独立的观察视角,也就不能消除个体单独向外展开的特性。正因为常常被这些矛盾所困扰,人们才不断地运用各种手段消除来自个体自身的局限性。在观察宇宙方面,人们借助天文望远镜来弥补自己天生视觉功能上的不足;在工业生产方面,人们运用劳动工具来超越自己手臂的局限性;在思维方面,人们通过电子计算机以及互联网来扩展思维的广度和深度。人们愈是想获得全面的视角,就愈是要站在超越个体的立场亦即站在兼顾他人视角的立场上观察对象,或者更全面地,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观察对象,如此才能得出更加符合客观世界的结论。
但是,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无法消除自身的个体特性。只要个体是一个存在,个体作为认识主体的地位、个体的身体作为认识主体的基本元素的事实就难以改变,认识主体和实践主体只能统一于个体本身。
这就是说,每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以及对世界的改造,都是从个体的视角出发的。从实践的意义上说,个体是一个完整的、具有独立行为能力的认识主体和实践主体。个体自身生命体的完整性和同一性决定了他的行动的排他性,任何别的生命体以及非生命体都无法取代个体自身的生命活动,这个现实的存在使个体在其一生中总是依赖他自身而向外展开他的实践活动。例如,如果他的身体是强壮的,他就会使自己干一些依赖力量的活动;如果他的身体是纤弱的,他可能会在活动中避开这个劣势。在古代,自然分工的典型特征是男耕女织,这显然与男女身体的体能有直接的关系,而当依赖于这种基础形成的分工变成了社会规范时,女耕男织就被视为不道德的事情了。即使在今天知识爆炸的时代,人们通过学习消除了相互间的智力方面的差别,却仍然不能消除自身的自然性以及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个体的独立性。
个体站在他所建立的对象关系的范围内观察世界并改造世界,这些关系造就了他在现实意义上的实践主体的地位。他的一切行动自他而始,由他而终。通过他,他与世界的两极关系才建立起来,缺少他时,他的世界将是一片静寂。因此,个体在他的所有联系物所构成的世界中的主体地位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由于发自个体视角所形成的他与这一世界的关系具有局限性也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体现在个体身上的这个事实的存在向我们展现了什么呢?个体一开始就是成熟的吗?非也!个体一开始就是圆满的吗?非也!个体一开始就是完善的吗?非也!个体——正因为他只是一个个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有缺陷的,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是有活力的。由于他是从一个胚体发展而来,他需要不断地走向成熟;由于他产生于世界的一隅,他需要通过与更多的世界相统一来达到圆满;由于他自身自然的狭隘性和劣根性,他需要超越低级自然,超越人类自身的卑鄙的内心,在与孔孟所言的“德性”的交融中,在与神灵的幽会中,在老子的“道”的引导中,抑或是在与更广阔的世界的交融之中才得以完善起来。
这样一来,个体就必须时时怀疑自己的行为,除非这种行为是建立在全面的视角之上的。从世界的整体性和广泛性上看,个体往往只是站在广袤世界的一隅里的个体。因此,任何个体在与世界建立关系时,他实际上只是与世界的某个侧面建立关系,个体站在世界的某个侧面观察世界的情形就是大量存在的,如果总是囿于一种视角,出现片面性就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有可能改变视角,他所观察到的世界就可能会更全面些。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同时也增加了个体彻底认识世界的难度,这种现实也为每一个个体提出了一系列庄严的问题:个体是否只能认识他的身体和他的视角所接触到的世界?个体应该怎样面对他所能认识的世界?在有限的生命时段中他能做些什么呢?
3.个体与世界的对应关系
关于上述问题,有些个体可能从来也不去思考它们,也有一些个体可能用其一生时间都在摸索和求解它们。但无论人们是否愿意,这些问题所反映出来的关系本身都在时时刻刻地影响着他们。如果仔细地观察每个人的一生,我们不难发现,每个人一生的不同之处恰恰是由于他们拥有不同的世界所造成的。如前所说,个体总是居于世界的某个侧面观察世界,这句话反过来就是,世界的这个侧面塑造了这个个体。盲人摸象的结论之所以在视角正常的人看来是错误的,就是因为每个盲人只“观察”到了大象的某个侧面,而视角正常的人观察到的是更多的侧面。可见,人们从自身出发比起从对象视域出发,更容易陷于错误的境地,也更容易固执地把世界仅仅看成某个侧面。即便如此,以往的历史却正在延续着这个错误,正是这些侧面造就了个体的感觉、知觉以及表象,也正是它们,必然地成为个体认识的源泉。
一般地,在个体那里,每个人都力图以他所能提供的最大视角看待并获取外部世界。个体所能接触到的世界愈多,他的视角就愈广泛;个体的视角愈广泛,他所能接触到的世界也就愈多。在前者的意义上,个体是不确定的、正在生成着的、不断汲取外界事物的受体;在后者的意义上,个体是既定的、已经成熟的、向外展开的主体。前者塑造着个体的本体,后者则是本体的展开形式。在这里,个体“观察”到的世界——无论用“观察”、“接触”、“拷问”或者别的什么词语来表达个体的视角,其意义都是指与个体关联起来的、与他有着建构意义的世界——成为个体成长和壮大的源泉。个体获得了世界,也就壮大了自身,之后,他进入世界时还会是以前的样子吗?显然不是。就个体的生成看来,他所获得的世界改变着他;而就个体的实践看来,他正在拿着他以前获得的世界改造新的世界。
如此看来,个体与世界的关系具有双重的性质:一方面,世界正在嵌入他的体内,在塑造着他,生成着他;另一方面,他正在把体内的世界抛向体外,他按照自己已经生成的方式解释世界并改造世界。因此,在个体的周围,便形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而展开的世界。这个世界围绕在这个个体的周围,它进入个体的视角,成为个体成长的质料,影响个体,印证个体,为个体的生存和发展提供物质、能量和信息。反过来看,这个个体把这个世界统一起来。由于这个个体的存在,这个世界在个体面前排成了一个序列,这个世界开始有了先来后到,有了轻重缓急,这世界通过映照在个体身上而形成了有机的整体,它们以个体为中心,以个体为其存在的前提,也随着个体的消失而消散。简洁地说,这个个体就是这个世界的统一体,这个世界就是观照这个个体的对象性存在物。个体和他的世界统一起来,构成无数个以个体为中心的“小宇宙”,它们被统一在“个体”这一焦点之上。
在这个意义上,整个世界有被个体分离的倾向,即世界本身是一回事,由个体而统一的世界是另一回事。这是个事实的存在吗?是的。在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上,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分离倾向。对个体而言,他所依赖的和常常作用于他的往往是由他统一起来的那个现实的世界,而这个世界背后的那个世界对他似乎等同于无。于是,这两个世界在个体面前呈现出已知与未知的差别。
4.已知世界与未知世界
任何个体都会面对两个世界: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已知世界是已经被个体感觉并认识了的世界,是已经进入个体的视野、正在对个体的生活产生影响的对象世界。在“已知”这个界面当中,个体与世界处在同一性之中,个体走到哪里,就会把他的世界带到哪里。与此相反,未知世界则是个体尚未涉猎的世界。未知世界由于它是未知的、未觉的,对个体来说它就等于无,就是自在之物。在个体看来,当未知世界处在个体未知阶段的时候,它无法逾越认知的门槛进入个体行动的出发点,因而不是引起个体发生变化的对象。
区分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对个体具有特殊的意义。正因为已知世界已经被感知,它也就直接地塑造着个体,并作为个体的生命的一部分而存在。换句话说,个体有把已知世界同一在自己周围的倾向。当他感知到已知世界时,这一世界就是他的实在,是正在通过他的感觉等等与他发生印证的世界。这一世界开始与他的“脉搏”一起跳动,谁动了这个世界,就像动了他的“奶酪”一样。他不能容许别的个体无视这个世界,更不能容忍别的个体错误地解读甚至糟蹋这个世界。面对已知世界,个体之间的相互结盟或者相互对立油然而生。
随着已知世界的不断扩大,每个个体存有了更多的已知世界,他也存有了更多的关于世界的理念。个体开始每天和他的已知世界进行“对话”,这些已知世界成为他的“实在”,因而成为他的生命的源泉。他以这个世界为他的肌体的养料,为他的思想的素材,也作为他深化认识反复实践并发掘未知世界的不竭之源。已知世界的实在性加深了它与个体的密切关系。由于个体对它已知,因而对它信任,愿意与它共存。它变成了经常地被个体所感觉、所知觉、所思考的对象,它由自在存在转化为个体的自为存在。由于它是已知的,它就是为着个体的存在,而不是个体的“未在”。
就已知世界是已经被个体感知到的存在而言,个体所获得的结论在他的世界里即是指导他行动的真理。在这个意义上,个体的近在咫尺的主观感受要大于远在天边的客观世界对他的作用。他宁愿相信正在对他发生影响的已知世界的作用力,而不去妄加猜测未知世界的本相。如果一个人在今天做出某项决策时参考了某个宗教的经典或者世俗间某种迷信的说法,那么,这种在有些学术派别看似唯心主义的做法,却的的确确地对这个决策者发生了作用。在这里,本体界是一回事,现象界又是另一回事。许多人并不总是在依据现象解决问题的同时去探究它们的本体世界的。
个体不愿意怀疑已知世界,因为怀疑与已知是相矛盾的。既然怀疑,就是不知;如若已知,就是无疑。因此,在已知世界里,个体也不再怀疑他自身,围绕着他而展开的对象关系日益地保证了他的实在性,个体因为这些实在而具有了独立性,他自己也成为标示一切对象的实在性的唯一的确证物。由于已经拥有了一个已知世界,他因而从这个世界中发现了他自己,他即使不相信任何东西,但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得到自己确证的存在。然而问题恰恰出在这里,从个体出发所定义的世界并未给出世界本身是否“真”的结论。由于诸多中间环节的存在,在个体到达世界本身时,世界的映像被变形扭曲就是可能的,个体的视角世界——以视角作为感官的代表而感知到的世界——不是本真世界的结论也就是可能的。
因此,关于已知世界与未知世界的区分实际上告诉我们关于个体对象关系的重要意义:第一,在个体的认识改变之前,他的已知世界就是他的行动的出发点。他的认识所包含的这个世界的意义是关于他自身的,是发自他自身的官能系统的、与其他个体的官能系统相独立的、他的独立视角所涉及的世界。即使在其他个体看来是虚假的存在,而只要在前者那里被认为是已知世界,那就是他的事实的存在,就是对该个体产生作用的对象。所以,无论什么样的存在物,只要是进入个体的感知范围之内的,就是可能变成改变个体行为的一种对象性存在,因而也是必须加以认真对待的对象世界。第二,仅仅把已知世界作为对象的个体是有限的个体。由于已知世界只是世界的某个侧面,以已知世界为对象实际上是以世界的某个侧面为对象,是以不完善的世界为对象,这样的世界塑造出来的个体就是片面的,在他的身上就充满了由于对象世界的狭隘性而形成的自我的局限性。第三,个体认识对象的矛盾最终转化为个体与未知世界的矛盾。正因为个体与已知世界的关系塑造了片面的个体,因而也导致个体在与对象的交互作用中不断地遭遇新对象的困扰。当只把已知世界作为对象的这个片面的个体进入新的、未知的领域时,他便陷入自身认识上的困窘,他需要迎接新世界的挑战,他唯有进一步认识未知世界才能通行。因此,个体发端于已知世界,但却终结于未知世界。走向包含未知世界在内的全部世界是个体发展的必然趋势。
在上述意义上,个体的世界与群的世界有着较大的差别。如果在广义的自然界中把群分离出来,自然界就仅剩下狭义的那一部分了。也就是说,从群的视角所见的对象域是狭义的自然界,即群——自然界,这是一个简单的两极关系。除此之外,群既不能以自然界以外的“无”为对象,也不能以自身为对象。群作为抽象的集合体而缺乏意识领域的虚拟性,也作为非现实意义上的有机体而缺乏反观自身的特性。相反,个体则有很大的不同。从个体的角度看,他一来到世界上所面对的一切存在,都是他将要认知的对象,这里既包括原始的自然界,也包括已经被其他个体改造了的人化自然界,还包括先于他存在的其他个体(图1—1),如有可能,他还会以他自身为对象。显然,围绕个体的对象是一个组成了多极世界的关系体系。在纵向上,它们表现为一个序列:每先他出现一个存在,就有可能成为他的对象;在横向上,它们包括了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他既把今天的“有”作为对象,也把未来的“无”作为对象。
图1—1 个体的宇宙
能否将未知世界纳入对象序列,是鉴别个体处在何种发展状态的重要标志。守成的个体仅仅满足于拥有已知世界,能动的个体则不断地把未知世界作为建构的对象。未知世界,因为它也是一个存在——它是已知世界的反面和补充——它客观上就是充实个体而使其达到圆满的辩证的对象。对具有能动性的个体来说,如果他把已知世界作为对象,他就不能不把未知世界也作为对象。
这就是说,仅有已知世界的个体是残缺不全的。如果个体只是直观地看世界,他仅仅看到已知世界,他只看到世界的一个侧面。如果他辩证地看——他把世界看成是已知世界加未知世界——他才会有全面的视角。更进一步看,在事物的根本那里,已知世界与未知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整体,已知世界是未知世界向人的世界的延伸,未知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潜在的、未被发觉的已知世界,是人扩大对象世界的可能的时间与空间。再者,从另一个角度,即从群体甚至更广泛的角度来看,未知世界几乎是不存在的,对我来说是未知世界的某种存在物,对你可能是已经认识了的世界;对地球人来说是未知世界的某种存在物,对火星人(假如有火星人的话)来说可能是生活常识。问题在于,人们的生活实践是从个体出发的。由于个体无法完全地逾越自身自然的局限性,当个体开始面对外部世界的时候,未知世界的或然性与已知世界的必然性相比,个体更愿意把自身放置于已知世界当中,以便使自身能够安然地与实在的世界在一起。
显然地,正确的认识世界的视角应该是已知世界加未知世界。在这里,任何“群”的视角总是大于它的个体的视角,“群”也让个体感受到自身视角的局限性。因此,在认识世界的问题上,总是存在着“个体的视角”和“整个人类的视角”的认识上的差异。如果说在个体生长的初始阶段,个体的视觉特性(暂且让我们以它作为个体感觉特性的代表)由于其接触对象的能力与范围而具有狭隘性的话,那么,随着个体的对象世界的不断扩大,更随着个体越来越走向“社会化”,个体原有的视角则在更广泛的范围内被纠正,个体就更接近群体的甚至全人类的视角,也就有更多的未知世界被转化为已知世界。所以,在时空的序列上,人们首先从他的已知世界展开他的生活,那些他的已知世界以外的存在对他来说就等于无,而当更多的未知世界被纳入他的视野之中以后,他就有可能把所有个体的视角合并成一个“更大的个体”的视角,那个时候,解决类似六个盲人的视角缺陷问题就不再是什么难事,因为只要把他们各自观察大象的视角合并成一个完整的观察大象的视角就可以了。
个体的短暂的生命周期和行动上的局限性限制了个体拥有世界的广度和深度,而人类的活动的广泛性和延续性(例如继承性)则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展现了世界的客观性。站在整个人类的视角之上观察世界,由个体所统一起来的世界与世界本身的同一性就显得愈来愈接近了。这一趋势进一步表明,一个个体愈是站在全人类的高度观察世界,他就愈能获得更加本真的世界。因此,跨越由已知世界到未知世界的门槛并非难事,一个简单的途径就是参加到更多的、更广泛的人类实践活动中去,就是个体之间的相互交往和相互学习。
二 自我的产生
个体的成长过程往往表现为初始状态与成熟状态两个阶段。初始状态的个体就是原始自然界的一个胚体,是刚刚诞生于世界之中但还未曾受到对象世界熏陶的个体。因此,这个阶段的个体等同于自然界,他常常淹没在自然界之中,与自然界混沌在一起,属于纯粹自然界的一部分,因而没有“自我”可言。相反,成熟状态的个体是开始祛除自身原始性的个体,是开始把握自身自然的个体,是将自身自然进行过滤之后加以释放的个体,是开始懂得收敛自然性的、自为的个体。我们所称之为“自我”的东西,就是在个体身上被赋予的这种把个体从自然界中提升出来的属性,也是把个体与其他个体区分开来的一种属性。从这个意义上说,自我不是别的,它就是个体自为地把握自在的成熟状态。
1.个体的初始状态
自我与个体并不是同时产生的。初始状态的个体只是一个胚体,一个由自然界进化而来的高级的物质胚体。它虽然也有感觉器官(可以采集信息),有神经系统(可以传递信息),有思维器官(可以处理信息),有效应器官(可以反馈信息)……但是,在个体的这些器官未与外部世界进行交互作用之前,这些器官仍然是原始的、未开发的、空洞的、动物性的器官,受这些器官支配,个体在整体上仍然只是一个动物,他只是人的胚体,而没有人的内容。比如,新生儿在整体状态上表现出来的就是没有人的内涵的空洞的生物体。在那种状态下,我们能觉察到他和成年个体之间的巨大差异,他不是和成年人更接近,而是和动物界更接近。很多研究者所引为研究对象的是已经成熟的个体形式,因而他们把已经在个体形态上形成为人的某些属性看成是天然地从个体身上生长出来的那样自然,从来不去怀疑这一点。实际上,从初始状态看个体,他的百分之九十的动物性是明显的,另有百分之十的动物性是我们还没有发现的。进一步讲,即使外表看起来成熟的个体(比如成年人),在他没有与外部世界(比如月球)进行交互作用之前,他的身体的某一部分中不会感触到外部世界(如月球)的物质,他的大脑中也不会产生关于这一世界(如月球)的意识。在这个意义上,成年人的身体的这些部分仍然具有原始的性质。所以,个体的初始状态就是他未与外部世界进行交互作用的原始状态。这种状态下,个体还不能将自己从自然界中提升出来,他还处在生物学意义上的物质的自我分裂阶段。对外界而言,他是混沌的、孤寂的、无能为力的,他是一种物自体,一种孤寂状态的自然。
个体的成长是从他与外部世界建立关系时开始的。初始状态的个体作为原始自然的一个聚合物,他需要融入更大的原始自然界当中才能生存下去。他需要阳光,需要水分,需要食物,需要肌体存活的一切补给。因此,他与外界的自然有着天然的相通之处。每当外界对象满足个体需要的时候,个体便得到短暂的充实,但过后虚空又接踵而至。受其体内自然力的支配,他必须不断地完成某些指向:他的各种器官和外部世界最初保持着一一对应的关系,比如眼睛—光波,耳朵—声音,鼻子—气味,胃—食物等等。大多数器官最初都只对一种指向敏感并产生兴奋,但随着这些器官和指向物的相互作用,个体器官的原始指向也发生了变化,比如,在视觉丧失的情形下,个体其他感觉器官辨别方向感的指向就有增强的可能。个体的这些指向正因为是原始指向,所以它们也就是混沌的、自然的、不确定的和不能自立的指向,它们在指向的真正内容上就是一个空洞,是无法确证自己的某种自然状态。当那些被指物体与个体感官的相互作用累积成个体的感觉、知觉及表象之后,个体的来自自身自然的指向才获得了充实,这些指向才真正地确立了自己的方向,它们开始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存在,它们与外界建立了某种价值的、效用的等等关系,它们的生命的意义也随之产生了。
皮亚杰观察到,在儿童的原始宇宙里是没有永久客体的。这种情况一直要持续到儿童对作为非我的别人开始发生兴趣时为止,而最早被认为是永久客体的就是作为非我的别人。[1]皮亚杰的说法表明了“别人”在个体指向中的优先地位,那种与个体自身十分相似的“别人”引发了个体初期的兴趣;也表明存在物要在儿童那里确立自己的地位必须有一个持续的过程。只有在个体与被指向的物体之间经过多次的相互作用使个体的感官对此物有了知觉之后,它才会由不确定的存在转变为确定的存在,才会被作为对象固定下来。
原始个体与被指物体的交互作用,塑造了原始个体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基本属性,这就是同一性。在没有交互作用之前,原始个体只是各种感官的集合体,这些感官漫无目标地分散在身体的各处,彼此之间并非是有机的整体,其感觉、知觉等方面也未能呈现某种固定的属性。个体与外界的交互作用加剧了两个结果的产生:其一,交互作用使个体身体的各器官之间加强了相关性、一致性、协调性与同一性;其二,交互作用使个体的器官与外界物体之间加强了相关性、一致性、协调性与同一性。这两方面的作用促使个体在整体上加快了与外部世界相统一的进程。自此之后,个体由于各个器官凝结了与这些物体的关系而产生了与这些对象物之间相互依赖和彼此对应的特性,个体开始惯常性地指向这一方向。个体每每置身于与被指物体的同一性之中,个体进而变成了追逐某种同一性的物种,他开始按照他已经掌握的指向向外部世界发出进一步的行动。
个体与这些指向物所建立的关系,从总体上看具有必然性,从局部看又具有偶然性。从总体上看,任何个体的成长都离不开他所指向的对象,他必须与它们建立交互关系才能够存在下去,任何个体都无法摆脱这种关系的束缚;从局部看,个体最终到底与甲建立关系还是与乙建立关系则是尚待确定的,任何个体只要愿意,都可以对选择什么样的外部世界做出自己的回答。
显然,众多的偶然性为个体摆脱其初始状态提供了多种可能性。
第一种,初始状态的个体是充满开放性的个体,因而也是终止于对象的个体。初始状态的个体常常是向外展开的,他沿着其身体的必然性向外寻求适合的对象物。当他获得某种合适的对象时,他便终止于这一对象。这时,与对象物结合所形成的关系构成了他的基本属性,他的原始(初始)性既得到了证明,也埋下了改变的因子。
因为个体来自自然界,他也就不能从根本上脱离自然界,他只有与自然界建立起某种关系才能维持生存。因此,个体在本质上是向着自然界开放的,即使在动物的水平上,作为生命体,他必须以植物、动物或微生物为养料,必须以进行摄食、消化、吸收、呼吸、循环、排泄、感觉、运动、繁殖等一系列活动作为存在方式。由于他是单体的(单独的生物有机体),所以他是独立的;由于他是独立的,所以他是有限的;由于他是有限的,所以他是他在的。他无法靠自身自立,他必须靠无限予以补给和维持。因此,凭个体自身肌体的循环无法维持其生存,个体需要开放自己。个体的开放性决定了个体只有与外界建立某种对象关系才能维持自身,绝对的封闭只能使个体陷于孤寂,直至消亡。
第二种,与充满必然性的对象相结合,使个体的属性变得明晰起来。在这里,充满必然性的对象会以两种形态存在。其一,作为个体的已知世界。必然性反映着事物相对恒定的方向或趋势。当这些方向或趋势被人认知时,它们便被人观念地把握住了,作为个体的主观世界的一部分,它们成为个体向这一世界进发的强大的精神动力。由于它们已经被个体所认知,与这部分对象相结合时,个体的未来不仅在客观上累积成经验的循环,而且在主观上呈现为清晰的建构。其二,作为个体的未知世界。就自然界的历史看,客观世界充满了太多的必然性,有些被人们发现,有些则并未觉察。尤其是对初始状态的个体而言,他们掌握的已知世界少之又少,他们虽置身于必然性之中,但却并未形成对这些必然性的认知。在此种情形下,必然性会把他们带向一个必然要发生的、确定不移的方向,他们自己在无意识当中走向了某种确定性。在这里,个体作为我们研究的对象而不是作为对象世界的“主体”,无形之中形成了某些看似确定的属性。
作为个体的对象世界,围绕个体的外部世界充满了可以被个体接纳的诸多材料,诸如阳光、水分、食物等等。这些材料在某种程度上被看成是个体天然的伴生物,它们向个体显露着自己的属性,但同时也进一步塑造着个体的属性。赤道附近的太阳光线和地球两极附近的太阳光线塑造出来的个体具有截然不同的肤色,这种作用显然改变了个体自身的自然。所以,从个体与外部世界的密不可分的联系看,围绕在个体周围的存在,随着它们逐渐地被个体所经验和认知,往往更容易或者更优先地与个体相结合。它们愈是具有确定性和稳定性,个体的未来也就愈是相应地具有确定性和稳定性。
第三种,与充满偶然性的对象相结合,个体的未来充满了诸多不确定性。偶然性的对象是指变化趋势超越个体经验范围和认知能力的对象。与这些对象发生作用,个体的初始状态可能会经历较漫长的时期。例如,没有科学技术作支撑的农业生产者在很多方面被自然界所主宰,他们的命运变得极不确定,除了用感觉经验把握对象之外,他们身上并没有积累更多的确定性的对象关系。
显然,偶然性在对象的自在状态下只对对象自身有意义,这种意义并没有映射到个体身上。但当对象与个体结成对象关系时,偶然性就发挥了巨大的影响力。偶然性对象的到来,使得个体的未来部分地或者全部地陷入了无法自控的地步,他被置于一个不自主地、不能按照其所预料的方向前进的关系状态中。诚然,从理论上讲,偶然性对象的确为个体带来了多种可能性,但问题的实质是个体并不能把握它,他任它宰制。因此,当偶然性对象包裹了个体的时候,个体完全地处在偶然性对象的奴役之下,个体将不成为真正的个体,他的主体性有被消失掉的可能。
个体在偶然性世界中拯救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拥有强大的理性。除了等待偶然性对象显露出某种必然的迹象之外,个体自救的唯一办法就是依靠其内心预存的理念对自身与对象世界的关系的真正本质进行解读。这是因为,个体从初始状态开始就与对象世界进行交互作用,个体对对象世界的各种感觉、知觉等积累成个体意识和理念,这些意识和理念的本质就是个体对对象世界的必然性的把握,是对象世界给予个体的趋向未来的必然的力量。个体在身处危险境地之时,唯有运用他已经掌握的世界的必然性来应对一切偶然性,他的面前才会出现新世界的曙光。
必然性的对象是个体希望和喜爱的对象,它们的到来,塑造了个体稳定的心态、和谐的群内关系,也为主体能动性的滋长提供了宽松的氛围;偶然性的对象因为它有着个体无法把握的更多的不确定性,它可能更多地塑造了个体自身对外界的惊恐心理、对超验世界的崇拜等特性。从个体的初始状态看,与其说是对象世界表征为必然性与偶然性两大状态,倒不如说是个体自身的属性所致。初始状态的个体所建立起来的对象关系同样地具有初始性或者称之为不成熟性。他们的对象世界更多地局限于经验的范围内,他们在显露出来的对象世界中活动。显露给这些个体的对象世界成为这些个体的唯一实在,当个体还不能拥有更多的主观世界、丰富的想象力和对世界的理性建构时,他们只能与这些对象世界进行简单的交互活动,初始个体正是在这样的交互作用中展开了自身。
可以说,初始状态的个体是靠原始指向寻找外在条件的个体。他在本能的驱使下,把自身与外部条件链接起来。黑格尔有一段话道出了个体自身的这种规定性,他指出:“肯定物在自身中具有与他物的关系,肯定物的规定性就是在这个关系之中;同样,否定物不是像与一个他物对立那样的否定物,而是在自身中同样具有使其成为否定的那种规定性。所以,[无论肯定物或否定物],每一个都是独立的,是自为地有的自身统一。”[2]马克思在另一种场合即在资本关系的研究中,指出了物质之间的关系对物的影响,他说:“一个商品的简单价值形式包含在它与一个不同种商品的价值关系或交换关系中。”[3]在这里,一物之内潜藏了与他物交互的规定性,这规定性又来源于此物与他物之间的关系。这两个特征前后交替地循环,相互增强(长)了对方的属性。
同样,个体所依赖的是他靠感觉觉察到的对象世界。在初始阶段,个体的感觉混沌而不清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同时,初始阶段的感觉离散而不凝聚,他更无法把全身的感觉统一起来,所以,初始阶段的个体只能在感官被对象逐一的塑造过程中逐渐地成长起来。由于全身感官彼此孤立,个体又不能把感官的对象统一起来,因此他的对象也彼此分离,相互孤立。由于感觉特性的局限,个体的属性也停留在感觉阶段和自在状态。
2.指向的分离
初始状态的个体在感觉的带领下完成了他的自我复制和转换自然界的给予物的过程,也完成了他与自然界开始分离的第一步,从而为指向的分离奠定了基础。在个体与自然界分离之前,他与自然界浑然一体,他没有对象性指向,他不指向对象,他的指向直接地指向他本身。他依赖于自然物,他自己就是自然物,他所要做的就是完成自我复制和自然界给予物的分解、消化、吸收和排泄等自然过程。正是在反复的自我复制和自然界的自给过程中,个体的指向发生了转向。个体发现,用于复制他的和自然界给予他的都是在他之外。为了他自身,他需要将指向与自身分离,需要指向他之外的对象。
个体的自我复制和汲取自然界的给予物的过程进一步积累了个体与其他物种的差别。达尔文在生物进化的意义上描述了这一差别。达尔文指出:“体制和本能的一切部分至少呈现个体差异——生存斗争引导到构造上或本能上有利偏差的保存。”[4]“只要生活条件保持不变,我们有理由可以相信曾经遗传过许多世代的变异可以继续遗传于几乎无限数目的世代。”[5]由于差别被不断地积累,个体的初始状态获得了比其他物种更为优越的自身自然。每个个体正是在这一差别之下,开始步入人类的生活领域。
比如,在广义的自然界中,个体与其他物种从自然史的某个时段开始就呈现了差异性,在这个差别之下,个体则演化为迄今为止我们所见到的物种之中最高级的自然。正是自然界中的这些差别,造成了自然物之间的诸多矛盾,进而成为自然界发生巨变的重要动因。在外部差别及其矛盾的支撑之下,各个自然实体的内在属性被不断强化,它们与其他实体的差异性的方向也呈现了必然性。如果说自然界的自然性是普遍的,那么,这种普遍性恰恰是建立在各个实体的差异性之上的。自然物质之间千差万别,从量的方面看,性能或功能有高有低,能量有强有弱;从质的方面看,又呈现为有机质、无机质或者植物、动物等等不同的物质形态。个体打破初始状态的举动也正是从这种差别开始的。
至此,我们发现,初始状态的个体只是一个普通的自然物种,是自然界里的一个充满自然性的实体,与后来形成的“人”相比较,他是简单的、混沌的、依赖本能存活的、相对独立的较高级的物质。他唯一值得骄傲的,是他拥有了与自然界其他物种所不同的实体。在这里,随着差别的不断积累,个体在自然界中的相对独立性也日渐增加。
此处需要指出的是:
第一,这里的“独立”具有相对性而不是绝对性。我们说个体相对独立,是因为他只在形式上看似独立,在内容上却与自然界连在一起,融为一体,是自然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比如面对阳光、水分、食物等自然物,个体须臾之间也不可以与之分离。在这个意义上,个体等于肉体,等于自然物。他通过自然的、本能的物质变换完成自身的循环。只要这种循环能保持下去,个体的肉体部分也就能存在并延续下去。由此可见,肉体的独立性只是证明了个体是一种单独存在并进行自身循环的物质实体,是一种在相对意义上才可以脱离自然界的物质。他与其他自然物质只具有程度的不同,仅此而已。
第二,这里的“独立”是真正的“独立的”而不是“合成一体的”。一个独立的事物的基本属性是其时刻准备脱离母体的倾向性。就个体作为独立的存在而言,他是分离于母体并在母体之外单独运行的实体,因而他是自然界的一个他在,一个特殊之物,他有脱离自然界的一般性的倾向,因为这一倾向性存在,他与自然界就愈来愈分离了。他的指向——在分离之前就扎根在自然界之中的仅仅指向自身的指向——由于这种分离而变成了对象性指向,它们开始在已经与个体分离开的对象世界里寻找自己的目的物。
上述两点,构成了个体自身的矛盾。就其作为独立的存在而言,他时刻希望脱离自然界,借以达到完全的自立,以摆脱对自然的从属性;但就其作为相对的存在而言,他又无法完全地与自然界相分离,他本身就是自然界创造出来的一个自然物,他需要用自然物供给他生存,他的体内有着与自然界相互统一的指向性,只是由于相对独立性,这种指向被暂时分离了。所以,在相对分离中实则同时孕育了相互统一的指向,他的产生就是他和自然界的分离,这分离又要求他必须不断地趋向统一,“统一”成为进一步“分离”的前提。比如肉体本身,肉体需要的物质与能量需要从肉体之外获得,那些为肉体的存在而存在的物质是肉体的固有指向,它们供给肉体以水分、阳光、蛋白质及脂肪等等。肉体与这些被指物体的统一,成为肉体独立存在的前提。
肉体与这些指向物之间逐渐地形成了对应关系。个体自身需要达到系统平衡,因而对未曾满足的物质和能量产生需求,并将肉体指向某一个或者某几个对象,直到获得这些对象与自身的统一为止。这样看来,个体的肉体一经产生,就经历着与指向物之间的对立、统一、再对立、再统一的循环往复的过程,它今天的指向就是它昨天的缺失。
3.对象进驻个体
现代自然科学证明,地球早在四五十亿年前就已经形成。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地球上没有生命和生物运动,没有有感觉的物质,其所拥有的只是进行着机械运动、物理运动和化学运动的非生命的无机界。但是,物质的反应特性却是存在的,任何两个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总是会留下反应的“痕迹”,这一特性在后来产生的生物体身上采取了更高级的形式:个体在其肉体与外部世界相互作用时,他的反应中枢——大脑——直接地参与了这一过程。
在此之前,大脑在个体肉体中的地位已经使其必然地充当了反应中枢的角色,但是,它显然没有内容,它只是一个空洞。个体大脑的空洞与整个肉体的空洞几乎同时存在。在理想状态下,空洞的个体只是我们的一个抽象,他或许只存在于个体呱呱坠地的瞬间状态,但他却是我们发觉个体成长的钥匙。把他与现实状态下的个体相比较,不难发现,在与对象物的相互作用中,开始接触外界事物的个体才变得充实起来。个体开始接触外界对象之后,原来空洞的个体就不再是孤立的了,填充物与空洞的个体相结合使个体产生了感觉、知觉等属性,那些填充物——化成感觉和知觉——驻扎进来,个体的感官日益充实,这些填充物作为个体填补空洞的对象性存在物的属性逐渐地被固定下来,这个过程同时被个体的大脑所记载。个体感觉的充实结合着大脑的记录,那些对象物的属性在个体那里变得日渐清晰和稳定起来,个体对外界的感觉、知觉等的清晰化不仅使这些感觉、知觉占据了个体的身心,而且把个体推向一个观察主体的地位,个体开始被这些对象所唤醒,他依靠他所获得的前对象的累积,向后面的对象世界发出了他的主体属性。
4.感觉的总和
伴随着对象进驻个体的各种活动,大脑的意识机能逐渐地被激活了。对象给个体的各种感官以感觉,个体的大脑同时也记录了这种感觉,个体开始由对象物所控制,现在变成了由他得来的感觉所控制。他得到的这种感觉愈多,他的集于个体本身的这种控制力也就愈多。由于大脑统一于肉体,大脑活动与整个肉体的活动几乎是同时展开的。大脑在记录这些感觉特性时,它也在向个体的全身反映和回馈这些特性。个体的大脑和他的感觉一起依靠从对象那里得到的这些特性,开始了掌握和控制个体的过程。大脑不再是一个旁观者,它直接地参与并确立个体的对象关系,任何与个体接触的物质都要经过大脑的过滤才得以在个体身上确立下来,这些物质同时也变成了个体的意识到了的存在。
意识直接参与到对象关系中,使个体的指向变得明确而稳定起来。
其一,意识使个体到达对象的过程具有了目的性。在这里,在个体还没有与对象进行交互作用之前,他已经是一个有意识的存在,他已经预先设想了他的对象关系及其结果。进一步看,当他的一切对象(包括他人)作为他的客体进入个体的意识之中时,这些对象就是个体单方面地确立下来的“物”,是被个体的意识所统摄了的“物”。它(他)们成了个体想要达到的境界,是个体行动的彼岸。由于意识的介入,个体对对象的反映更加清晰,个体对对象与自身的关系的认知更加深刻,个体从而更加知晓自己下一步趋向何种对象,个体在对象关系中变成了掌握以至选择对象的主导方面,他由被动变成主动,变成了对象关系中的主体。
其二,意识使个体与对象的关系具有了稳定性。在个体与对象的关系的展开过程中,意识机能最初只是个记录者,而随后立即成为个体从中索取他的对象关系的“存储器”和“操作系统”。意识帮助个体把一个个感觉统一起来,并且使其成为个体进一步行动的指南。由于意识的介入,个体与外界的关系变成了一一对应的、稳定的关系。我们知道,在个体身体的各个器官中,大脑要比手、脚、眼、耳、鼻、舌、身等器官更加具有总和的特性。相对而言,手、脚、眼、耳、鼻、舌、身只能感觉到外界局部的、片面的存在,而大脑则是在总和其他器官的感觉。就此看来,意识对外部世界的反映不是直观的、消极的、被动的反映,更不是停留在事物表面上的印象。意识更重要的是依赖个体的感觉并通过总和感觉从而超越感觉,并尽可能地对事物的发展过程做出预见和设想。意识在个体是否要与某种对象建立关系、建立什么样的关系以及能否改变关系等方面,都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恩格斯极为称赞人的这一特性,他说:“人离开动物愈远,他们对自然界的作用就愈带有经过思考的、有计划的、向着一定的和事先知道的目标前进的特征。”[6]在这里,我们认识“离开动物愈远”的现象,既要从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把握从类人猿到现代人类的变化,又要从单个个体的一生中把握从幼儿到成年人的变化。显然,“思考”、“有计划”、“向着一定的和事先知道的目标前进”等等意识活动,把个体从动物界提升出来,也把个体的对象从一般自然界中提升了出来。由于意识的介入,个体与外在世界的混沌的关系变成了清晰而稳定的对象关系。
其三,意识使个体与对象的关系的循环往复成为可能。意识作为个体的精神世界的窠臼,它超越了个体的肉体的限制。这就是说,肉体从其物质本性(即较低层次的物质属性)出发与对象建立关系,比如眼睛只看到身体前方的世界,皮肤只发现身体所经验到的世界,再比如饥饿的肠胃指向食物,寒冷的肌肤指向阳光等等,而意识却不从其自身出发去指向对象。意识虽然是某个个体的意识,但意识的内容却不仅仅是个体的狭小天地。意识可以超越肉体而到达肉体所不能到达的对象,从而运用这种意识到了的对象来影响肉体,指挥肉体,使肉体超越本能,实现跨越。意识使个体插上了与时空等值的翅膀,它瞬间就可以把个体送往那永恒的、无限的世界的彼岸。如此一来,在个体与对象交互作用的过程中,由于意识的参与而使对象关系的更新成为可能。
5.主体性的产生
到此为止,作为我们观察对象的个体已经拥有了一个初步完善的主体形态。他有实体支撑,也有需求指向,更有意识帮助和指导其完成有关指向的活动。这些属性统一集中在他的身体之上,不断地强化着他的身体、意识的协调性、一致性和内在同一性,同时在他的内心也积聚了一个向外展开的力量之源,他据此而能够正常地开展建立对象关系的一切活动了。他愈是深深地介入对象,他就愈是在与各种对象的相互作用中提升自己,他也就把自己与其他事物区别开来,也就独立于一切事物,因而也就超越了一切事物;随着他的意识参与到这一活动中来,他的对象世界被他的意识所总和,总和了的意识变成了个体的“他”而不是别人。“他”不仅与自然物日益不同,而且与他人也越来越不同。“他”成了“他自己”,成了“自我”。进驻个体的对象及其属性与个体自身的本质力量相结合形成某种新的实体,它们在精神形态上表现为个体的自我。
显而易见,个体在接受对象之前,他仅仅是个在某处“虚位以待”的个体,他除了身体这一躯壳之外在内容上一无所有,他等于虚空,而虚空的指向就是充实。虚空的个体需要从对象那里得到满足,如此才能让个体达到充实而自立起来。个体从虚空到充实,就是从与对象相对立到相统一的过程。个体的虚空,为对象把个体塑造成对象所要求的那样提供了前提。
“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句名言,其实是对个体与外界关系的两种状态的通俗描写。显然,虚心就是个体保持虚空的状态,就是给外物一个进入的机会,就是向外物表达接受的姿态;骄傲则是自满的状态,因为自满,个体不再需要外在的补给,不再有新事物的介入,他只有吃老本,他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他自我封闭起来,静止起来。如此一来,与其他开放着的事物相比,他的落后就是必然的。
由此可见,虚空与实在既是对立的又是相互依存的。正因为个体是虚空的,才为对象提供了让个体“是其所是”的机会。个体从“无”到“有”,就是从虚空变成实在的过程。“虚空需要充实”,这就是个体成长之“道”。个体的虚空把他与对象联系起来,这虚空正在指向对象的某个方面。个体无法从他自身产生,他只能从他之外的对象那里获得新生。正因为个体的原始状态是一无所有,才有了被对象介入的可能,正因为个体是虚空的,他才漂浮不定,他必须找到依附之所,然后才能反观自己。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再回头看看现实中已经看似成熟的个体,他的未知世界对他而言是他还没有接触到的对象,这是他所缺失的部分。就未知世界是个体所缺失的对象而言,看似成熟的个体在下一步新的发展之前他仍是一个空洞。
在虚空—充实的交替作用中,个体的意识世界也随之嵌入了诸多的对象关系——意识的窠臼被这些对象关系的内容所占据。这些内容通过意识工具向个体的全身传递着来自对象世界的必然性。个体随之累积到的关于对象世界的必然性越来越多,他的身体躯壳之上累积下来的理念也越来越多——一个强大的精神实体将要在个体的躯体之内形成了。
当某对象(比如母乳)与个体(比如婴孩)相接触的时候,个体的某个部位便会产生强烈的反应(比如婴孩的味觉系统感受到奶汁的甜度以及胃囊感受到温饱,如果换成苦口的草药则可能出现排斥反应),从而使个体与对象之间产生一种稳定的对应关系。这种关系表明了此对象非彼对象,也表明了此对象或是被长期欢迎或是被长期排斥,个体因此对此对象及与此之间的关系也产生了知觉。这种知觉既可能是对该对象关系的肯定,也可能是对该对象关系的否定,但无论肯定还是否定,个体皆由于该对象的介入而使此方面的混沌状态逐渐地清晰起来。他在肉体上获得了充实,在精神上形成了一个关于此对象关系的实在映像。
个体开始感受对象,更重要的是他从对象中观照到了自己的存在。对象是他得以存在的原因,也是他继续存在的证明。对象的到来,充实了个体,也不断地引导和印证着个体的感觉。在对象不断地作用之下,个体来自感觉的经验越来越清晰。个体的一切感觉在无数次的经验之后形成某个关于对象关系的“实体”(即理念、本质或其他规定性)定居在个体之中,主宰了个体的进一步的行动。个体的各种感觉通过大脑链接起来,统一起来,并在经过大脑时被大脑所析出,个体的精神状态也由感觉上升至统觉。感觉与统觉在个体身上演变成上述精神实体,进而演变成主宰个体的实体。个体从思考这种感觉到进一步思考个体本身,个体全身的感觉被总和起来。现在,唯有这个“总和”处在个体的最高处,它超越了个体的一切感觉,个体因为它而获得了绝对的自主,个体上升为自我,个体被自我所占领。个体与对象的关系开始转变为在拥有自我的个体的支配之下的主客体关系。
自我进驻个体之后,主宰个体并占据了支配地位。个体原有的指向也受自我的过滤并上升为自我的指向。个体的一切感官及其感觉开始被自我进行整理,就像计算机中的碎片被系统软件进行整理的效果一样。对混沌状态的个体来说,其感官也是混沌的、不清晰的,它们完全陷入了浑然一体的自然状态,毫无差别。那个时候,眼、耳、鼻、舌、身等器官对个体而言处在同等重要的地位。然而,自我的到来改变了这种状况。每当个体与对象结成关系时,随着个体将不同对象对自身感官感觉程度的影响报告给自我时,自我与感官就一同被对象所唤醒,自我把所有感官集中到自己之内,并将感官之间的差异性明晰下来。
需要说明的是,此处在研究个体的对象关系时,更多地运用了个体的视角作为个体感官世界的代表来加以讨论。这是因为,窃以为个体的视角作为个体建立对象关系的初始途径,它在今天的人们的所有感官中仍然具有相对普遍的认识意义,但这里绝没有否定其他感官的作用的意思。我们当然不会认为,只有眼睛对个体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显然,在不以视角维系对象关系的世界里,这种说法存在着极大的局限性。细心的读者当然会发现,本书对视角的关注更具有胡塞尔的“视域”的意义,视角或视域,它在“自我”的意义上表达了个体可能采取的某种路径以及达到的某个境界。
个体的感官由于对象的作用而表现出差异性,又由于自我的整理使这些差异性确定下来。自从有了自我,个体的其他部分便居于次要地位。没有自我的个体零散地、盲目地与对象接触,而自我则系统地、明确地与对象发生关系。自我的出现从根本上改变了个体的状态:没有自我的个体是自在的,拥有自我的个体才是自为的。
自我对对象关系的整理并不是在一天之内完成的。在长期的交互作用中,对象关系在个体身上的累积越来越多。这些累积有些是个体所需要的,有些则是个体在非自愿的状态下接受的;有些是个体所喜爱的,有些则是引起个体不快而要被摈弃的。在自我的支配下,个体开始有选择地对对象关系做出抉择。不需要的对象关系有可能被阻断或者抛弃,需要的对象关系则被进一步链接起来。而个体总是被他所需要的对象关系所牵引。
对象关系与个体的变化之间具有显著的因果关系。其一,与原有的对象反复地发生作用,则可以保持和重复原有的对象关系,个体自身(包括其自我)也就处在原有的水平上,但量的累积是不可避免的。其二,选择与原有对象不同的新的对象,其对象关系必然地发生改变,个体自身的聚变将随之到来。对象关系的量的变化对整个人类的作用是不言自明的,在这一代人身上的量变可能在下一代身上才发生质的变化,但对仅有简短一生的个体来说,重复性的量的变化对他几乎不起什么作用。换句话说,倘若个体希冀在他的一生之内获得增长,他的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不断地变换对象关系。举例来说,在贫困山区生活的人们一辈子面对大山,他们从早到晚伴随的就是日出日落,他们的生活在几十年中很难有大的改变;相反,那种瞬息万变的都市生活为个体带来的是应接不暇的对象关系,在这种状态下,个体则会极快地进入新的生命历程。对象关系对个体的意义正在于此:变更了的对象关系对个体来说是革命性的,而重复的对象关系对个体来说则是保守性的,前者往往使个体的自我处在亢奋的状态,后者则更容易使其安逸下来。
用历史的眼光认识自我,是理解对象性力量的强大作用力的枢纽。今天看来,一个成熟的自我已经展现在我们面前,似乎每每都是由拥有自我的个体在选择对象世界,而对象世界对个体的形成作用却被忽略了。这是因为,当成熟状态的个体来到我们面前时,他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了,他的已经“凝固的”成熟与其说表现给我们的是个体成长的渐变形态,倒不如说是个体成长过程中的相对静止状态。正是个体与我们之间近距离的相对静止状态阻滞了我们的视线。其实,在今天看来已经形成的自我,恰恰是由昨天的对象所造就的。昨天的对象进驻个体的身体之中,个体就被这些对象奴役了。个体最初希望得到对象的充实,但最终却被对象所主宰。他变成了对象之所求,是对象之所是。如此一来,昨天的对象转化成主宰个体的“自我”,对今天而言,这“自我”已经变成了“旧我”,“旧我”又在今天的对象关系中刷新自己。对象越多,个体身上也就越会形成较多的“我”(图1—2),个体也就越失去所谓的纯粹性,个体也就比原来的“自我”更加强大。唯其如此,我们才能看清个体的历史对个体今天的成长所产生的重要作用。
图1—2 “我”的总和
很明显,对一个既定的个体来说,他实质上面临两个方面的力量的作用:一是来自历史的对象的作用力,二是来自现实的对象的作用力。既然历史的对象的作用力已经转化为“旧我”,而现实对象的作用力已经转化为“新我”,那么,这两种对象力量的抗衡实际上是“旧我”与“新我”的斗争。如果说个体遭遇的现实的对象是其历史对象的重复或者它们之间具有相似性,则个体的新我与旧我的矛盾便是缓和的、兼容的;而如果相去甚远的话,个体的自我则要遭到革命性的变革了。
事实上,有了自我之后,个体才充满了活力。是自我的诞生让个体从整个自然界中真正地脱离出来,个体也才拥有了真正的独立性。个体的肉体有了附着之所,个体被“自我”这个精神实体所牵引,个体受到了真正的目的性熏陶,个体以真正的“主体性”开始了观察对象并改变对象的过程。应该说,在自我之中,个体的肉体与精神获得了真正的统一。
自我是按照对象的要求塑造个体的。在个体的原始状态那里,对象在个体看来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原始个体的相互割裂的感觉无法统摄对象世界并形成统一性,直到个体的统觉形成之后,对象之间以及对象与个体之间的某种联系才在个体的视域中被相互链接起来,统一起来。统觉的产生使个体升华为拥有自我的“二位一体”。由于统觉高于感觉,个体宁愿放弃他对感觉的依赖,转而相信统觉带来的一切。于是,由统觉转化而来的自我统摄了个体,他弥补了原始个体的纯自然物的缺陷。他站在更广泛、更总和的领域观察对象,审视个体,引导个体建立更高层次上的对象关系。自我在个体中日益地占据了主导地位,对个体来说,自己有可能是错误的,但自我总是正确的。
虽然自我的完善是一个较长的历史过程,但是,即使是残缺不全的自我,也是改变个体本质的自我。自我似乎是一个活跃在个体之中的精力旺盛的有机体,他既为个体守夜,也为个体导航。正因为如此,任何独立着的自我都在完成一个指向,这个指向与其说是指向对象,不如说是指向自我本身。现在的自我总是指向未来的更高层次的自我,对每一个阶段的个体来说,他总是怀抱着历史的积淀所形成的现实的自我而展开了与对象的交互作用,希望最终到达自我实现的境界。
所以,从此以后,每当我们谈到个体,那便是包含了自我的个体;每当我们谈到自我,那便是拥有个体的自我。在其现实性上,自我与个体是合二为一的二位一体。个体是自我的载体,自我是个体的灵魂。自我主宰个体,自我就是个体的自为状态。
三 自我的矛盾
以上分析证明,自我与对象有着天然的联系。一方面,他是对象关系在个体中的反映,但他却寄宿在个体之内,他与个体结成了命运共同体。由于大脑对他的偏爱,他既掌握了反映个体的对象关系的直接途径,也掌握了支配个体各个感官的神经系统,他更容易地承担了按照对象关系的要求完善个体这一物质实体的方方面面的任务。显然,他愈完善个体,他就愈远离对象,他就愈是与个体融为一体。于是,他附着、镶嵌在个体之中,理所当然地成为个体的立场的代言人。另一方面,他本身就是由对象演变而来的产物,他需要对象源源不断的给养,他的新的生命力的源泉来自对象。表面上看,自我产生在个体充实之后,然而,这里的充实不是个体自己充实自己,而是对象给予的充实。对象进驻个体之中,便成就了自我。所以,自我又是对象派驻到个体之中的代言人,如果没有对象的支持,他则不会附着在空壳一样的个体身上。他需要内容,需要对象给予的充实。他既想远离对象,又不能离开对象。于是他不得不在对象与个体两者之间徘徊,他折中、调和二者,结果把矛盾引向自身。他想进一步解决矛盾,借以完成更大的“自我实现”的目标,以逃避上述矛盾的纠缠。结果是旧的矛盾刚刚过去,新的矛盾又接踵而至。自我一经产生,便夹在这矛盾的两面之中左右为难,面对源源不断的对象关系,他要么接受,要么做出选择。
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自从有了自我,个体的指向变得明晰起来。自我帮助个体完成了与对象的关系的确立,由此也完成了个体的独立性。自此以后,自我在个体之中作为对象的对立面观照对象,审视对象,并完成对象向个体的变换。个体的目的变成了自我的目的,个体开始通过自我来观照一切。自我的目的是包含了个体所有指向的目的,自我统摄了个体。由于自我的指向性,我们已经看到了自我对对象的依赖关系,自我不能没有对象,自我的生命在于对象。自我的每一种指向,都是在选择更加适合自我的对象,他需要与下一个对象结合,才能完成“自我完善”的重大步骤。只有在所选择的对象中,自我才看到了希望,这似乎就是他的力量源泉。自我就是各种对象力量的聚合,而对象则是自我进一步壮大的原因。在源源不断的对象那里,自我获得了生命的给养,自我的内容的实在性就在于他与对象所建立的关系的实在性上。很难想象一个隔绝了周围一切对象的自我是如何存在的。正如马克思所认为的那样:“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界的生活。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而“非对象性存在物是非存在物”。[7]既然如此,要进一步认识自我的本质,就必须到其对象世界中去寻找。
[1][瑞士]皮亚杰:《发生认识论原理》,王宪钿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2—23页。
[2][德]黑格尔:《逻辑学》下卷,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49页。
[3][德]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75页。
[4][英]达尔文:《物种起源》,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560页。
[5][英]达尔文:《物种起源》,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568页。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16页。
[7][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