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约:生态与幸福深刻关联性基础上的行为观
幸福是人的生存和发展需要得到适度满足而产生的一种内在的心理状态,它离不开特定的自然环境。“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辛弃疾语)而生态之所以是人的幸福的前提条件,归根结底是由自然环境的功能决定的,生态不仅有满足人的物质需要的功能,而且是人的生存和发展必不可少的条件,是生命存在和发展的根本条件。可以设想,在一个物欲横流、人妖颠倒的社会里,为了所谓的幸福对自然生态采取巧取豪夺、不择手段的方法是很难有个人幸福的土壤的,幸福感是个人的感受,但幸福感的实现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它必然和自然环境条件相联系,也需要自然环境条件的支持。所以,云南少数民族从来不向外过多索取而向内自我约束,可以说这才是幸福的源泉所在。他们的生活与自然浑然一体,是一种接近诗意的生活。住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如同仙境般的生活,吃的,住的,穿的,用的,以及生病的治疗都和自然密切相连。美丽的自然生态造就了他们平和的心态和惬意的生活,他们对于自然生态之于人的幸福生活的意义的认识是深刻而科学的。所以他们非常注意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并以此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对自然心存畏惧和感激。傣族谚语就说:“人的生存在于生态,人的发展在于环境”,人的幸福在于自然。
首先,基于人与植物关系认识上的行为的自我约束。云南少数民族的文明是一种农业文明,狩猎文明。他们的采集、捕鱼、狩猎等生产活动对自然的依赖性很大,因此,决定了他们对待自然的态度,使他们形成了感谢自然、崇拜自然的意识。生活在热带原始森林中的西双版纳各少数民族,其图腾崇拜也多与热带雨林中的植物相关。在傣族的生态意识中,森林具有至上的地位,它是人类生存之本。因为没有森林就没有水,没有水就没有稻田,没有稻田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就没有人类,没有人类就奢谈个人的幸福。因此,傣族历来善待植物、爱护森林,从来不乱砍伐森林。他们认为,有树才有绿荫,有路才能行走。傣族还很重视城镇和村寨的公益事业,认为人人都有义务保护寨边的、路边的、佛寺周围的树木,都有义务保护饮用的水井和灌溉田野的水沟。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凡是砍寨边的、路边的、佛寺周围的树以及破坏水井、水沟的行为都会被认为是极其不道德的举动,而必然会引起人们的公愤,甚至会遭到神灵的惩罚。傣族形成了自身完整的森林文化系统。他们对森林有一套完整的自我约束规范。他们把森林分为四种:龙山林是民族的神林,禁止砍伐;佛寺园林也是如此,它具有陶冶心灵、美化环境,举行仪式的作用;竹楼园林则有美化环境,遮阴蔽日的作用,只有铁刀木是人工栽种用于伐枝烧柴的。这样就最大限度地保护了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自然生态系统。类似的,云南其他少数民族也有自己的图腾植物,比如文山的彝族把树林分为用材林、水源林(榕树)和棺木林(楠林)以及火葬木如栎树、竹子、柏树甘。据云南学者的田野调查,彝族、哈尼族、纳西族、傈僳族、阿昌族等民族都有植物崇拜的痕迹。彝族各支系在历史上的图腾物多达一二十种,怒江的傈僳族往往以动植物为自己氏族的名称,如茶树氏族、紫柚木氏族,等等,而这些植物都是禁伐的,正是民族的这种文化集体无意识在今天的视野中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重新认识人与自然关系的参照系,客观上有利于保护生态物种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有利于造福于人民。
另外,云南很多刀耕火种的民族的耕作方式也是自我约束的,在刀耕火种的区域、地点、面积、间歇上都有严格的自律,很少具有随意性。以基诺族为例,传统刀耕火种坚持几不砍:一是寨神林不砍,一般位于村寨背靠的大山,面积几百上千亩不等,视各寨地形及森林资源而定,因是祖先居住的地方,严禁砍伐。二是坟林不砍。坟林内禁忌最多,归纳为九不准:不准伐木作材,不准修枝砍柴,不准开荒种地,不准狩猎打鸟,不准积肥铲草,不准拾菌摘果,不准大便小便,不准唱歌吼叫,不准谈情说爱。三是村寨防风火林不砍,位于村寨周围,将村寨与轮歇地隔开,相距一公里。四是水源林不砍。即对水源林严加保护,在砍“懒活地”和轮歇地时也要留出来。五是山梁防火林不砍。为防止烧地之火越界,距山梁一米内的森林不能砍,必须留作防火林。除此之外,还有大青树、野果树、路边树、棕树、雷打树五种树不砍。而且,刀耕火种的民族,在烧山过程中有一套严格的防火措施。基诺族在烧地时,在卓巴最年长的男子的带领下,男人们在“懒活地”头挖好一米宽的隔火道,女人们把道上的树木树枝、败叶甚至杂草都清除干净。然后,男人手执火把从上往下烧地,女人们背水以防万一,并准备饭食。在遇到大面积烧地时,全寨男女都要出动,人们分布于土地四周,各人负责一个地段,从地边点火使其向地中烧去。布朗族把森林分为龙山森林、寨神林、坟山森林、水源林、无轮作旱地林和天然森林,只有无轮作旱地林可以砍伐。他们烧地更为谨慎,先于清晨或傍晚风小时,以小火把四周烧过,然后才在太阳正顶时以大火烧之。由于思想上高度重视,措施严密,所以山地民族烧地很少发生火灾。此外,为了防止烧地越过山界,距山梁一米以内的森林地带不能砍烧,必须留作防火林带。保护植被,人工造林为尽快恢复生态植被,许多刀耕火种民族在伐林、烧地或播种时,对地中的树桩都非常注重保护。这充分反映了云南少数民族基于追求幸福与和谐的目的而对自身行为的内在约束。
可见,云南少数民族具有较强的环保意识和公德意识。他们生活简单而充实、心态上自满自足,人际关系和谐纯真,它为我们人类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提供了一种新的样本:简单、充实、节用,不贪婪,对自然要心存感激和敬畏,幸福源于约束自我而不是放任自我,唯有如此才能保持美好生态实现幸福。
其次,基于人与动物关系认识基础上的对待动物的做法。少数民族长期同自然打交道的结果,使他们对自身和动物的关系有着独特的认识,甚至把这种关系提升到人和神的关系的层面,赋予了动物以某种神灵。云南的山地民族并不会肆意的捕杀猎物,绝不会对动物赶尽杀绝,在动物的生长期,很多山地民族都禁止上山捕猎,以保护幼小的动物。这种生态观事实上就是根源于动物有灵这样一种认识之上。云南少数民族大都有以动物为图腾对象的习俗,他们把一定的动物视为自己民族的保护神。如白族把鸡作为自己民族的保护神。而很多民族都认为自己民族和某种动物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因此禁猎、禁食这些动物,生活在泸沽湖地区的摩梭人,把虎视为他们民族的守护神。自古以来就有不伤害虎的习俗,他们对打死虎的人处以极高的惩罚,并为虎举行种种仪式,哀求死虎恕罪,请求虎的祖宗宽宥。这种对待动物的态度在很多后进民族中是广泛存在的,彝族、白族、哈尼族、拉祜族、普米族等也有把虎作为图腾的做法。因此,他们主张同自然应当和谐相处,互惠互利,要敬重自然,这同西方文明把人和自然的关系视为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有着本质的不同。
最后,对土地和水的认识基础上的行为的自我规范。云南的大多数少数民族都是山地民族,他们背山而居,临水而住,他们的生存同自然的关联度更高、更直接,因此体会也更深。所以他们能以合理的形式来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傣族视水为生命,水是万物之源,是生命的血缘,孕育万物的乳汁,“水创世,世靠水”,“无山不狩猎,无河不建寨”。傣族法典中也规定:“建勐要有千条河”,并且根据不同的水质,把水的功用作了明确的划分,把水分为神水、饮用水、洗涤水、灌溉水、航运水几种类别。水不仅有饮用、洗涤、灌溉、航运、消暑的作用,它还孕育了万物,决定着人类的福祉。他们用河水来种稻、沐浴、洗涤等,用井水来饮用,不许人们污染,而且为了防止对水的污染,他们在井上建井塔、井栏、井屋,对水给予很高的敬意。水如同具有灵性,在傣族的《教规》中,有“不在水沟里大便”的训条;在家里,饮水“喃京”和用水“喃萨火”也分得很清楚,“喃京”往往被放在较高的地方,人们绝不会用“喃萨火”来做饭、烧开水、煮汤。这与现代人类对于水的科学利用具有本质上的一致;纳西族的《东巴经》中同样蕴含着丰富的水崇拜的思想,它也基于人和自然关系的认识,基于水和人的幸福的关系的理解,形成了一套保护自然的习惯法,形成了适合本民族的道德意识和规范:禁止在河里洗屎布;禁止向河里扔废物或倒垃圾;禁止向河里吐口水,禁止堵塞水源;不得在水源地杀牲宰畜,不得在水源旁大小便,不得毁林开荒,立夏过后实行“封山”,禁止砍树和打猎,等等。这些习俗保证了人们追求幸福的可能性和可靠性。
另外,云南少数民族在祈求谷物生长、人类幸福的仪式中,同时也蕴含着他们对土地与人的生存关系的理解。自然同人是一种互动关系,人们如何对待土地往往决定着土地对人的赐予,人地关系的重要性使他们逐渐形成了独特的约束自我行为的生态意识。摩梭人的“土地经”明确认为:“人类居住大地上,不是大地母亲,不会抬举人类。大地母亲的宽阔胸怀,养育万种生命。用山间清泉祭一祭,祭一祭母亲的乳汁情;用百花酿就的蜂蜜祭一祭,祭一祭大地母亲的辛劳;用百种粮食酿成的酒祭一祭,祭一祭大地母亲的疲倦。要知母亲的伟大壮丽,不走万里不明白,要知大地母亲的恩情,不经过饥饿焦渴不清楚。”这说明云南少数民族在自然面前对自身行为的自律,用一种尊重自然的姿态来对待大地母亲,把自己的行为规范置于对自然与人的关系的深刻认识的基础之上。几百年以来哈尼族也形成了一整套系统的生态伦理思想,哈尼梯田就是他们基于人类追求幸福基础上关于自然本质、天人关系、人地良性互动关系深刻认识并自我约束,从而有效地保护本民族生存区域原始植被的完整的一个实例。它保证了梯田稻作文明世代相传的水源基础。它的思想基础仍然是,自然环境是人类追求幸福生活的唯一物质基础。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云南少数民族这种基于对人与自然关系理解基础上生成的大地意识和行为,从根本上规范了人们的行为。它从人类永续实现自我生存和发展的高度,从人类追求幸福的高度,证明了人类所追求的一切都和他们的幸福相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森林—土地—水—粮食—人类—幸福”是一个循环往复的宇宙系统。他们之间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人类的幸福不会凭空产生,人类幸福的创造离不开美丽的自然。大地养育了我们,自然赐给了我们人类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