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清军甲午战败的军事原因
张一文
19世纪中叶以前,中日两国同为闭关锁国的封建国家。19世纪中叶以后,两国的国门差不多同时为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所打开,并从此开始走上学习西方的富国强兵之路。可是,仅仅过去二三十年,日本竟走上了向外扩张侵略的军国主义道路,悍然对中国发动了震撼远东的甲午战争,并使清军遭到惨败。为什么拥有四亿多人口和近百万常备军的大清帝国,在“蕞尔小邦”日本数万军队进攻之下竟“战无一胜”呢?本文试图从军事角度具体分析清军遭致惨败的基本原因。[1]
一 国防发展战略的失误是甲午战败的首要原因
清王朝经过两次鸦片战争失败后,已有创建近代海军以增强国防的愿望。清王朝发展海军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抵御外来侵略,其主要目的是防御日本。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说过:“泰西虽强,尚在万里之外,日本则近在户闼,伺我虚实,诚为中国大患。”[2]又说:“日本狡焉思逞,更甚于西洋诸国,今之所以谋水师不遗余力者,大半为制驭日本起见。”[3]诚然,清王朝在创建近代海军方面作了很大努力,尤其是1874年日军入侵台湾之后,更引起朝野对日本的警觉,增强了建设近代海军的迫切感,并制定了优先发展北洋海军的方针。因此,此后十余年间,积极创设造船厂向西方购买舰船,构筑旅顺口、威海卫等海军基地,开办各类水师学堂。1885年在京城设立海军衙门,1888年宣告北洋海军正式成军,在海防建设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和进步。然而,日本也并未睡大觉。它针对北洋海军的筹建,先后拟订了第六、第七、第八次扩充海军的计划,每年以财政收入的四分之一作军费,并连年发行海军公债,终于在1894年前建成了一支较北洋海军更为精锐的舰队,其主要船只由于下水时间较晚,因而航速更快,安炮更多,其性能较北洋舰队的主要舰只为优,其中所谓“三景舰”,即“松岛”、“严岛”、“桥立”,公开提出要具有足以穿透北洋舰队“定远”和“镇远”舰装甲的火力。
就在中日双方竞相压过对方的关键时刻,清廷主政者以北洋舰队成军为满足、停止了继续发展的步伐,自1888年至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的7年间,再未购买过一艘军舰;1891年户部决定两年内停止向外洋购买枪炮、船只及器械,致使整个国防建设完全处于停滞状态。清王朝这一国防发展战略上的失误,李鸿章在战前已有所察觉。他在1894年5月第二次校阅海军后向朝廷的奏报中说:“西洋各国,以舟师纵横海上,船式日异月新。臣鸿章此次在烟台、大连湾,亲诣英、法、俄各铁舰详加察看,规制均极精坚,而英尤胜。即日本蕞尔小邦,亦能节省经费,岁添巨舰。中国自十四年北洋海军开办以后,迄今未添一船,仅能就现有大小二十余艘勤加训练,窃虑后难为继。”[4]李鸿章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北洋舰队在黄海海战中战败,舰只性能相对落后,是一个重要原因。
甲午战前清王朝在国防发展战略方面的失误,并不仅限于海军方面。应该说,在陆军和整个国防体制的改革方面反映得更为明显。自19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的近30年中,八旗、绿营固已腐朽不堪,即使在部分绿营按照勇营制度改编的“练军”,以及部分湘淮军实行经制化的“防军”之中,除了采用洋枪、洋炮和改练洋操以外,并未进行过什么改革。只有李鸿章控制的分驻于渤海沿岸的数十营淮系防军,略具某些国防军的性质。至于国防体制,除了于1885年成立了试图经管全国海军事务的海军衙门外,其余一概无甚改变。
而在同一时期,日本陆军却基本完成了实行近代化的改革。早在19世纪70年代初,日本就颁布征兵令,用义务兵役制取代武士职业兵役制,并开始建立起拥有现役和预备役的近代常备军。1878年,日本政府陆军省参谋局,脱离政府自隶天皇,扩大为独立的参谋本部。1883年,日本建立第一所陆军大学。1888年,陆军将原来的镇台制,改行野战师团制。进入90年代,每年都举行有二三万官兵参加的陆军大演习或海陆军联合大演习。1893年,颁布了《战时大本营条例》,成立了由天皇直接领导的最高统帅部——大本营。总之,日本的战争机器已全盘近代化了。
因此可以认为,清王朝在陆军改革以及整个国防体制改革方面的严重滞后,其给战争所带来的影响,绝不亚于海军发展方面延误。正是清王朝在国防发展战略方面的上述种种贻误,为清军在甲午战争中战败埋下了祸根。
二 战备工作的迟缓使战局从一开始就陷于被动
1894年春,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清廷应朝鲜政府的请求,派兵入朝协助弹压。日本便以此为借口,大举派兵入朝,迅速占领了仁川、汉城等战略要地;海军舰队也开至朝鲜海面,控制釜山、仁川等海港,为挑起战争作准备。
从6月12日日本先遣队在仁川登陆到7月25日丰岛海战爆发的一个半月之内,赴朝日军增至万人,其蓄意扩大事态、挑起战争的企图已十分明显。然李鸿章思想麻痹,一误再误。首先,日方顽固地拒绝了清方提出的两国同时自朝撤军的合理主张,其蓄意挑起战端的野心已可窥见。其次,当日方节外生枝地提出“改革朝鲜内政”、继续大量向朝增兵时,驻日大使汪凤藻、驻朝商务大臣袁世凯也建议向朝增兵,李鸿章则强调“倭廷欲以重兵胁议韩善后,并非与我图战”[5],“若我再添兵厚集,适启其狡逞之谋”[6],拒不向朝鲜增兵。甚至当总理衙门提出:“倭如添兵未已,我应否多拨以助声势,望审筹酌办”[7],李鸿章仍不顾严峻的形势,回电说:“我再多调,日亦必添调,将作何收场耶?”[8]仍一厢情愿地想避免战争。
李鸿章拒不进行备战,还寄希望于西方列强出面调解。尤其当俄表示要用“压服”的办法“勒令(日)与中国商同撤兵”之后,更增加其求和的幻想。直到丰岛海战前三天,李鸿章还幻想俄方直接参战,他致电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说:“将来俄拟派兵船,届时或令汝随同观战”[9]。
李鸿章之所以迟迟不作战备,还在于他迷信《万国公法》。他认为:“两国交涉,全论理之曲直,非恃强所能了事。”[10]又说:“日虽竭力预备战守,我不先与开仗,彼谅不动手,此万国公例,谁先开战即谁理绌。”[11]他似乎不懂得,谈判交涉应以军事实力为后盾,增兵备战非但不影响谈判,而且有利于谈判;军事准备得越充分,对谈判交涉越有利,达成协议的可能性就更大。
7月初,赴朝日军已逾万人,这时李鸿章才认识到日军“恐非空言所能勒退”,开始考虑抽调部队,增援朝鲜。14日,朝廷决定“大举致讨”,他才被迫决定选派卫汝贵、马玉昆、左宝贵等率兵万余,取道陆路,增援汉城;同时决定从北塘抽调1500人,取道海路,增援牙山。此时开战在即,李鸿章以区区1500人增援牙山绝地,非但于大局无补,反而加重了驻牙山清军的负担,实属不智之举。
7月21日,赴朝清军取道海陆,分头出发。25日,由方伯谦率领的“济远”、“广乙”及运兵船“高升”号在朝鲜牙山口外半岛海面遭日海军第一游击队袭击,“广乙”搁浅自焚;“操江”被俘,“高升”连同船上近千名将士被击沉。日方蓄谋已久的中日战争终于爆发。
李鸿章企图以和平手段谋求和平,终于未能避免战争。由于幻想和平,清方对朝鲜战争发展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全然没有分析判断,更没有制订各种应急方案。至于战争如果打到中国本土后又怎么办,他们既未想过,更谈不上进行了什么切实的战备工作。正如当时美国驻华公使田贝所说:“中国以完全无准备状态而卷入战争,乃史无前例。”[12]清方正由于在战前未作好充分的战备工作,故战事从一开始就陷于被动,从而给战争的结局播下了失败的种子。
三 战略谋划不善使战局节节失利
战略是谋划、指导战争的方略,是作战指导的灵魂。丰岛海战后,清王朝被迫于1894年8月1日对日宣战。光绪帝发布谕旨,宣示中外。其中写道:“倭人渝盟肇衅,无理已极,势难再予姑容。著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以拯韩民的涂炭。并著沿江沿海各将军督抚及统兵大臣,整饬戎行,遇有倭人输船入各口,即行迎头痛击,悉数歼除,勿得稍有退缩,致于罪戾。”[13]有的论者认为,此段文字就是清廷关于整个甲午战争的战略方针。笔者认为,此段文字只是政治性宣言,并不具有为整个甲午战争规定战略方针的性质。因为它只讲到了朝鲜,根本未涉及在本土作战的问题;只讲到了陆军,并未涉及海军作战问题。因此,它充其量只是关于清军赴朝作战期间的作战方针。
1894年9月中旬,清朝陆军在平壤战败,北洋舰队在黄海海战中受重创,标志着中日双方军队在朝鲜作战的基本结束。战事进入第二阶段,战场开始移向中国本土。9月19日,李鸿章向朝廷上了一篇《据实陈奏军情折》,其中提出:“伏愿圣明在上主持大计,不存轻敌之心,责令诸臣,多筹巨饷,多练精兵,内外同心,南北合势,全力专注,持之以久,而不责旦夕之功,庶不堕彼速战求成之诡计。”[14]这是李鸿章根据多年来对日本的了解,并深入分析研究了中日双方力量对比,以及各自国情的特点,而提出的关于战胜日本的总设想、总方针,内容涉及军事、政治、经济、思想等领域,其中包含有难能可贵的“持久战”思想,对于弱的大国如何战胜强的小国具有普遍意义。不过,在当时的情况下,要清王朝接受并做到上述诸方面的要求,则是不现实、不可能的。因此,李鸿章的这些正确主张,只具有思想资料的价值,不可能对正在进行的甲午战争,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
就在同一份奏折中,李鸿章还就当前的战略方针提出自己的主张。他说:“就目前事势而论,唯有严防渤海以固京畿之藩篱,力保沈阳以固东省之根本,然后厚集兵力,再图大举,以为规复朝鲜之地。”[15]这就是日军行将侵入中国本土时的清军作战方针。究竟应如何评价这个方针呢?京畿是清王朝的统治中心,严防力保当然是必要的;但与此同时,李鸿章为了保住清王朝祖宗的陵寝所在地,又“力保沈阳”,这就出现了两个保卫中心。备多力分,这在战略上就分散了兵力与注意力,于战局十分有害。事实也正是这样,当进军朝鲜之际,李鸿章即从旅顺调兵力;后来增防鸭绿江前线,又从旅顺抽调兵力,甚至连守将宋庆也被调走,致使旅顺防御空虚,听凭日军在花园口登陆。后来虽从外地添调和临时招募了一些部队应敌,终因兵新力单,大连、旅顺先后陷敌,北洋舰队不得不退避威海,渤海门户遂不可恃。
正当旅顺吃紧之际,清廷非但未能加强威海方向的防务,反从山东抽调章高元部8营援救旅顺,致使山东防御力量也受到削弱。虽然连光绪帝也感觉到“旅顺既为倭踞,现又图犯威海,意在毁我战舰,占我船坞,彼之水师乃可往来无忌,其谋甚狡”。[16]然而也未采取任何有力的对策和措施来改变这种危险处境。在日军海陆夹攻下,威海于1895年2月2日陷落,北洋舰队随之全军覆灭,渤海门户为之洞开。
旅顺、威海相继失陷,北洋舰队全军覆没,京畿遂暴露在日军进攻的兵锋之下。回顾甲午战争的全过程,清军北不坚守旅顺,南不坚守威海,而将主要兵力集结于辽河平原,这种战略重次的颠倒,导致战局的急转直下。究其原因,一是由于战备工作迟缓,又缺乏战略预备队,临战拆东补西,顾此失彼;二是对实行陆海协同始终缺乏认识,故对旅顺、威海的防御未能摆上战略位置。因而“严防渤海”的战略方针,实际上成了一句空话。这是甲午战争中战略指导上的一大失误。
四 海军使用不当是甲午战败的又一重要原因
北洋海军是清廷惨淡经营多年的一个近代军种,也是清廷手中唯一能对敌构成威胁的战略打击力量,它能否在保卫海疆中发挥作用,对战争全局关系甚大。当时,中日两国海军力量的对比,日方在航速、速射炮方面占有优势,而清方则在装甲和大炮口径方面占有优势。就总体而言,日方略占上风。不过,如将日舰队远离本土,北洋舰队近靠基地等条件考虑进去,这种优劣之势又会受到一定的减杀。因此,中日海军间的较量,谁都不具有必胜或必败的把握。在这种情况下,清方只要指挥得当,完全有可能进行胜利的作战。但李鸿章、丁汝昌等被这种相对的劣势所吓倒,完全丧失了战斗意志和胜利信念,对北洋海军作了一系列错误的作战指导。
丰岛海战前夕,丁汝昌本准备统率北洋舰队大队前往牙山一带巡航,行前致电说:“大队到彼,倭必开仗,白日唯有力拼,倘夜间暗算,猝不及防,只听天意。”[17]流露出严重的畏敌怯战情绪。李鸿章接报后,非常生气,批评他“人有七分怕鬼”,一气之下,遂取消了这次舰队出巡行动,其实北洋舰队对日本舰队也有很大的威胁。据说“日本之畏定、镇二船甚于虎豹。”此次北洋舰队若按计划出巡朝鲜海面,非但在丰岛海战中不至于吃亏,而且还有机会重创日本海军。然而,由于李鸿章的轻率决策,这个战机被错过了。
中日正式宣战后,清廷和李鸿章给北洋舰队规定了一条远巡黄海、速去速回、聚泊严备、力保坚船的作战方针。若以当时双方海军实力而论,这个方针基本上是正确的,只是积极进攻精神显得不够而已。在这方针指导下,北洋舰队于7月27—8月12日的半月间,曾三次到朝鲜海面巡弋,只是未曾发现日舰,无功而返。
但8月10日,日本联合舰队对威海进行了一次袭扰,引起了清廷和李鸿章的震惊,于是下令正在出航的丁汝昌带全队回防。自此之后,清廷和李鸿章规定北洋舰队只在旅顺、威海一线巡航,严扼渤海门户,不得远离。这样一来,黄海的制海权遂拱手让予日本。北洋舰队若于此期间至朝鲜海面巡弋,寻机作战,乘敌航渡或半渡之际袭击日之运兵船,将有较大的取胜把握。可惜,北洋舰队自8月中旬起即停止出巡。
9月17日,北洋舰队在从大东沟返回途中与日舰队遭遇,发生了黄海海战。北洋舰队虽遭到沉毁5艘、伤4艘的重大损失,但主力舰“定远”、“镇远”尚在,对敌仍能构成威胁。可是,自此之后,丁汝昌以修舰为由,更加不敢出巡。10月24日,日海军护送第二军在辽东半岛花园口登陆,清方在半月前就获有情报,但在长达十余天的登陆期间,北洋舰队龟缩港内,毫无作为,又丧失了一次进击日军的机会。
旅顺失守后,威海成了北洋舰队的唯一栖息之所。这时,李鸿章给北洋舰队的指导方针是:“有警时,丁提督应率船出傍台炮线内合击,不得出大洋浪战,致有损失。”[18]所谓“傍台炮线内合击”,看起来似乎含有水陆协同之意,然炮台只有港口才有,他处则无,故其实质是死守港口。海军的特殊功能在于它的机动作战,若只令株守港内,则与要塞炮无异,即失却其本身存在的价值。丁汝昌等经过研究,提出了具体的作战方案,即“倘倭只令数船犯威,我军船艇可出口迎击;如彼船大队全来,则我军船艇均令起锚出港,分布东西两口,在炮台炮线水雷之界,与炮台合力抵御,相机雕剿,俾免敌船闯进口内,即使陆路包抄南北两岸,师船当可支撑攻击彼船;若两岸全失,台上之炮为敌用,则我军师船与刘公岛陆军,惟有誓死拼战,船沉人尽而已。”[19]这一作战方案,虽然设想了三种情况,然对狡猾的日军来说,第一、第二种情况是不会出现的,故其实质也是死守港口。此后,朝廷一再要求率队出海拼战,丁汝昌最终也未敢率队出击。处在当时的情况下应如何击敌,署两江总督张之洞的建议具有积极意义。他说:北洋舰队应“就现在铁舰快船四五号,疾驶至成山头一带,顷刻可到,袭其达兵运械接济船及游弋之船,得到则进。如彼大队来追,则收至威海船台相依,倭必受伤。……或虑战败船毁,不知威海若失,海军已无老营,寥寥数舰,然后贼从容图攻,终归不支。趁此时威海炮台未失,赶紧用之,犹有万一之望。”[20]这个建议操作起来虽未必如此简单,但其精髓在敢于寻机出击,比之株守威海、坐以待毙,确要胜出一筹。可惜,李鸿章、丁汝昌对此毫无反应。日军在荣成登陆后,水陆夹攻威海,北洋舰队遂全军覆没。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以北洋海军这样一支近代化舰队,在抗击外敌入侵的战斗中,完全可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然在错误作战方针指导下,除了在黄海遭遇战中曾击伤过数艘敌舰外,最终也未能击沉击毁过一艘敌船,甚至连一次主动出击的战斗也未曾有过。设想北洋海军的指挥者从战争一开始就有“船沉人尽”、与敌决一死战的精神准备,统率全舰队官兵,积极备战,寻机击敌,定能在消灭敌军、保卫海疆方面建功立业。可惜,李鸿章、丁汝昌等似乎不懂得,在与敌人交战的状态下,若要保存自己,就先要消灭敌人,若要保全北洋舰队,就要尽可能多地歼灭敌之舰艇。幻想在不消灭敌之舰艇的情况下保存自己,是万万办不到的。这就是北洋舰队全军覆没留给后人的血的教训。
五 军事素质低下导致甲午战争每战皆败
军事素质低下也是导致战争失败的重要原因。清军兵勇的素质低下是众所周知的。当时美国驻华副领事毕德格就曾说过:“中国素不以与外国战争为事,其兵皆散布各省,由各督抚主政,兵部堂官并无调度会合之权。兵散则力分,故不能与外国争锋。日本改用西法,陆军、海军皆归部臣节制,故能通力合作,积健为雄。此中(国)东(日本)之所以异也。”[21]清朝兵勇或长期驻防,从未见仗;或从他省临时抽调,放下冷兵器,拿起洋枪炮;甚或临时招募,未及训练即开赴战场,其军事素质之差,可以想见。
中下级军官大多出身行伍,文化水平很低,未经正规培训,近代军事知识十分贫乏,不会带兵打仗。北塘的防军是直属北洋的淮军主力,即使这样,其所“添募之兵大率游手羸弱,不能施放枪炮,且额亦不充,自总兵吴育仁及营官初发祥外,鲜有知兵能教战之人”[22]。北塘尚且如此,其他部队的官兵素质更可想见。这样的乌合之众,怎能战胜敌人呢?
清军高级军官的情况也并不稍好。这些人大多出身行伍,早年在镇压农民起义中发迹。清军没有培养高级军官的学校,他们均未经过专门训练,除了像聂士成等少数将领有较多近代军事知识外,大多知识陈旧,年龄老化,基本上依旧袭用镇压农民起义时的一套旧战法,进攻时以密集队形冲击,防御时依赖一线火力拦截,守城时墨守城垣,附廊而屯,当然不能适应近代战争的需要。清军将领尤其缺乏指挥大兵团作战的经验,平壤守将叶志超等,株守孤城,不布远势,坐待敌军来攻,当其后路受到威胁时,更全线溃退。宋庆守辽东,本有鸭绿江天堑可资凭借,然防御没有纵深,手中不掌握预备队,故一处被敌突破便全线溃决。日军在花园口登陆,事先获有情报,前后持续十余天,本应乘敌立足未稳之时给予打击,然李鸿章非但未组织部队进行抗登陆作战,反而下令不许清军抗击日军。他命令当地驻军“速即严防,于□路要口,多置旱雷,散队埋伏,多方以误之,勿轻与接仗为要”。[23]自此错失了歼敌良机。尤其对孤军冒进的海城日军,清军曾集中了数倍于敌的兵力,先后组织实施了5次反攻作战,也未能收复海战,可见清军指挥能力和战斗力的低下。
比较而言,由于海军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近代兵种,其军官大多经过培养训练,其中有的还经过英国、德国海军学院的深造,具有较高的近代军事知识。但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从未经过与其职务相适应的高级军事训练。他“出身行伍,未涉海军门径,凡关操练及整顿事宜,悉委(刘)步蟾主持。”[24]丰岛海战前他奉命率舰队巡航朝鲜海面,竟弄错了牙山的地理位置,受到李鸿章的训斥。甲午战争爆发后,从未见制订过海军作战预案,致黄海海战开始不久舰队就中断指挥,致遭重创。黄海海战后,他更是株守港内,任凭敌军登陆而无所作为。最后北洋舰队全军覆没,丁汝昌是难辞其咎的。
李鸿章实际上是清军在甲午战争中的战略指挥员。但事实表明,他也是一个不称职的战略指挥员。他在处理和与战的关系上,一厢情愿地企求和平,迟迟不做战争准备,不懂得能战方能言和的道理;他在处理海军与陆军的关系上,缺乏海陆协同的概念,不懂得发挥海陆军联合作战的整体威力,从未组织过一次海陆协同的作战行动;他在处理战场南翼与北翼的关系上,重北翼轻南翼,导致了战略重次的颠倒;他在处理海军攻与守的关系上,实行消极防御,避战保船,不懂得只有消灭敌人才能最终保存自己的道理;他在处理上一战略阶段与下一战略阶段的关系问题上,往往只顾眼前,不顾长远,拆东补西,挖肉补疮,缺乏照顾全局的战略头脑。总之,李鸿章在军事思想方面所存在的片面性、表面性和落后性,导致了在战略决策与指挥方面的一系列失误。因此,清军甲午战败,他要负首要责任。
六 国防体制落后是甲午战败的深层原因
甲午战争时期的清朝国防体制,基本保持着鸦片战争以前的状况,中央军事决策指挥机构很不健全,指挥关系极不顺畅,远远不能适应近代战争的需要。皇帝为最高统帅,享有军事上最高决策权,但办事机构极不健全。军机处并非专门的参谋机构,内阁中虽设有兵部,但仅仅管理绿营兵籍和武职升转之事,并不具有后来国防部的职能。虽新设了海军衙门,未见在甲午战争中有何作为,而对全国四支舰队也未能实行统一的指挥。黄海海战失利后,清廷曾一再要求从南洋调舰充实北洋舰队,但由于南洋大臣的拒绝而未能执行。战争中期成立的督办军务处,性质不明,职司不清,一时难以发挥作用。
甲午战争之初,军事、外交等统由北洋大臣李鸿章一手经理。对上通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向皇帝报告情况,领受指令,层层转递,极不便捷。李鸿章负有相当于“前敌指挥”的责任,但北洋大臣衙门难以起到战时司令部的作用。李鸿章身为北洋大臣,直隶、旅顺、威海为其辖区,此外则概无指挥、调度之权,有事尚需提请中枢批准、转达。而战时事务冗繁,时间紧迫,反复辗转,贻误时机。这样复杂的军事指挥体制,根本不能适应近代化战争的要求。
甲午战争时期的清军,无论是八旗、绿营,抑或练军、防军,其主要职能是对内弹压各地人民起义,尚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国防军。八旗绿营固然早已腐朽不堪,不能作战,就是防军、练军,其营制仍是因袭早期湘军的营制,以营为基本作战单位,营以上再无确定的建制,平时星散各地,互不统属,战时凑合一处,难以发挥有机战斗集体的作用,以致在平壤出现了四位统将并列,旅顺出现六位统将并列的有将无帅的奇怪现象。即使于平壤临战前委任叶志超为总统,一时也难以起到统一指挥的作用。
陆军在兵种构成上,只有步兵和马队,没有炮兵、工兵、辎重兵的建制,难以适应近代作战的需要。而日军采用军、师、旅、联队、大队、中队、小队的编制序列,和步、骑、炮、工、辎混合编组的建制,显然具有很多优越性。
清军也没有建立起统一的后勤制度。由于防军、练军带有很大的私属性,粮饷均由各省自筹,若调往前线,后勤供应就更加复杂艰难,军械也由各省自筹,制式冗杂,规格不一,给枪械的管理和弹药的供应带来很大困难。
在兵员来源上,清军仍实行世兵制和募兵制,政治、文化、身体素质均难以保证。没有建立起预备役、后备役制度,平时养兵不少,战时又不够用。临时招募,形同乌合,兵痞流氓,辗转应募,开到前线,望风即溃。这样的队伍怎能敌得过训练有素的日军呢?
清军全国拥有90万军队,在总兵力上对日本全国近20万军队占有很大优势。但由于清军军制落后,调集起来十分艰难,仍感兵力不敷,在战场兵力对比上每每处于劣势。如在平壤,清军兵力为1.3万,而日军则达1.6万;在鸭绿江防线,清军兵力为3.04万,而日军也为3万人;在旅顺,清军1.47万人,而日军则达2.5万人;在威海,清军2.1万人,而日军则有2.5万人。清朝全国拥有90万军队,又在本土作战,然调集速度缓慢,在战场兵力对比上每每处于劣势。兵力数量上处于劣势的清军,要对优势日军取得战斗、战役的胜利,确实是很困难的。
综上所述,清军在战前既有国防发展战略上的失误和战备工作的迟缓,战争过程中战略上又谋划不善,再加军队素质低下和国防体制落后,终于导致了甲午战争“战无一胜”的惨败。以上六个方面存在的问题,表明在战争的各个重要环节上,清军都存在着严重的失误或缺陷。这六个方面反映出的问题,正是清王朝政治腐败在军事上的具体表现。为什么差不多同时起步进行改革的中国和日本,其结局竟有如此大的差异呢?究其原因,在于清王朝所推行的改革,仅仅局限于从外国引进机器和技术,而对腐朽的封建生产关系及其上层建筑,则根本没有触动。这种畸形的改革方针反映在军事上,就是只买军舰、枪炮和机器设备,而对旧的国防体制、军事制度、指挥体系、军官培训任用制度,以及旧的军事思想一概不予触动。这种严重滞后的“上层建筑”,使近代化的武器装备不能发挥它应有的效用,以致在实战中“战无一胜”。由此可见,清军在甲午战争中的惨败,完全不是偶然的。
(原文载于《清史研究》1994年第4期)
[1] 《光绪朝东华录》,总第3595页。
[2] 李鸿章:《筹办铁甲兼诸遣使折》,《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19。
[3] 李鸿章:《论覆梅启照条陈折》,《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39。
[4] 《李鸿章奏校阅海军事竣折》,《清末海军史料》(上),第283页。
[5] 《李鸿章全集·电稿二》第709页。
[6] 同上书,第706页。
[7] 同上书,第718页。
[8] 同上。
[9] 《李鸿章全集·电稿二》,第805页。
[10] 同上书,第760页。
[11] 同上书,第794页。
[12] 美国驻华公使田贝给美国国务院的秘密报告(1894年11月)。
[13] 《光绪朝东华录》(三),总第3441页。
[14] 《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78,第62页。
[15] 《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78,第62页。
[16] 《李鸿章全集·电稿三》,第345页。
[17] 《李鸿章全集·电稿二》,第804页。
[18] 《李鸿章全集·电稿三》,第219页。
[19] 同上书,第348页。
[20] 同上书,第388—389页。
[21] 《李鸿章全集·电稿三》,第175页。
[22] 《李鸿章全集·电稿二》,第1049页。
[23] 《李鸿章全集·电稿三》,第79页。
[24] 《陈兆锵所记中日战役情形》,《清末海军史料》(上),第3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