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赠高僧诗:兴会与神游
普陀山高僧辈出,他们的德行操守、人生阅历,特别是对佛教事业的大力践行,最典型地体现了佛教精神与佛学境界,赢得人们普遍的敬仰。他们交游广泛,言传身教,重情重义,“君子之交淡如水”,友人或师徒便有大量写给高僧们的诗作,这些赠诗既印证了彼此间的友谊,也刻画出高僧的品质与风采,并深深浸染着佛学的基本精神。
人际交往贵在相知,俗家与高僧亦如此。元朝黄镇成的《送涧泉上人游补陀》即是:
潮音海洞石磐陀,送子东游奈别何。
日上扶桑天不远,云连析木地无多。
水王献宝开丹穴,星使通槎泛白波。
见说蓬莱清浅水,便从鹏翼起秋河。
首句点明上人东游之处,“奈别何”道出依依惜别之情。“日上扶桑”、“云连析木”既是东海中普陀的实景,也是作者想象上人去处的路途遥远。“水王”、“星使”一联写普陀山的神奇,上人远游的潇洒之态。因此,作者祝愿上人如大鹏展翅,而汹涌的东海也只是一湾清浅之水了。
清朝洪陈斌《别别公》一诗道出了友情的深挚动人:
一棹茫然出海云,探奇聊可却尘棼。
谁将花雨从空洒,何处涛声入座闻。
梦里自吟新得句,病中我索旧镌文。
茶山绝顶还须到,莲水东西未忍分。
作者与别公分手后,遥想佛国的花雨缤纷飘落,海国的涛声清晰可闻,这都是因为别情所牵。从诗中可知他们是诗友,所以梦里吟诗,共论诗艺,在病中还在寻找别公的旧文,可见一往情深,十分感人。类似的还有清朝舒声的《舟至普陀有怀潮音和尚》:
望洋悲晚节,带月挂帆行。
风紧潮无力,矶峥浪有声。
钟鸣知寺近,心定觉舟轻。
明日磐陀石,何人话旧盟。
正因为有着如此深挚的情谊,俗家与高僧并不因为身份不同而有隔阂:
君堪方外友,我岂世中情。
旧咏挑灯读,新茶接雨烹。
因闲分佛火,不寐理涛声。
殿角雷门鼓,贤愚共一惊。
——洪陈斌《晤潮公》
一方是“方外”高僧,是贤者慧者,一方是“世中情”,是俗人,“愚者”,却相处一室,挑灯读诗,接雨烹茶,或者就着佛火作长夜谈,听涛声直到天亮,何等相知,何等兴会!
自然,这种相知与兴会,从深层次看,乃是他们有着共同的信仰与精神追求,尤其是高僧对世俗中人精神困惑的引导指点。如明朝沈秦冲《送普陀润渠师自长安礼五台》一诗:
海云无端百千色,为向吾师送飞锡。
莲花洋畔香满衣,泠然御风来北极。
怜予寂寞不得意,乍吐玄言解愁惄。
片时置我松风间,涤尽烦襟坐萧飒。
却月之游未便忘,倏忽弃去心转恻。
试与海中洛迦山,谁是如来真托迹。
海云百千色,可理解为祥端与花雨之盛,“香满衣”与“泠然御风”状写禅师的飘游之态。而禅师的“乍吐玄言”便解除了“我”的愁惄,使“我”顿觉如坐在松风间,“涤尽烦襟”而豁然开朗,感叹禅师正是“如来真托迹”。
久居尘世,红尘万丈,烦忧之事甚多,便自然向往佛家的清静无为,这也是许多赠诗表意的重心所在。如明朝丁继嗣的《游白华庵为昱光上人题》:
证果白华巅,超然出世先。
望空开宝刹,枕石听山泉。
花发传灯后,龙皈说法前。
吾将扫尘虑,对尔共安禅。
诗作赞颂上人超然出世、矢志“证果”的毅力,并羡慕“枕石听山泉”的忘忧境界;“花发传灯后,龙皈说法前”写其智慧圆通,连海龙王也皈依佛法了,所以作者深有触动,有了“吾将扫尘虑,对尔共安禅”的强烈愿望。同类的还有明代陈大可的《送了然上人归补陀》:
剑锷霜寒又拂衣,梅花香处送君归。
他年参得无中诀,小白华山共掩扉。
“剑锷霜寒”句颇具剑侠之气,也可理解为作者在风尘中的奔波;在冬天送别了上人,并期望终有一天会与上人在佛国“共掩扉”,但那是“参得无中诀”即真正体悟了佛学之后。还可以明朝张四岳的《送昱光上人归南海》一诗为证:
锡驻长安道,言归小白华。
一心忘去住,双鬓怯尘沙。
已觉浮生幻,宁辞去路赊。
慈航应不远,遥望海天曙。
“一心忘去住”自然指上人云游四方、心无滞留,“双鬓怯尘沙”既可指上人追求佛理的艰辛,也可理解为作者在尘世挣扎谋生的处境,因此体悟出“浮生幻”,重新选择的“去路赊”,即皈依佛门的新境界。“慈航”一联自然是祝福上人一路平安,也是作者对今后人生归宿的自我期许。
明朝章载道的《赠三藏上人》说得更加明白:
吾闻大海南,眼界都无染。
安得从师游,迷方一朝点。
这种强大的感召力当然与高僧的人生追求与人格魅力密不可分。所以许多赠诗将焦点集中于高僧的精神风姿,对佛法的苦心追求,以及修成的卓然人格上。先看明代张可大的《赠白华庵昱光禅师》:
不识青莲界,山花白几重。
松关窥澹月,竹径逗微风。
人语龙天外,僧归蜃市中。
支公谭小品,趺坐任从容。
“不识”句谓佛国之境俗人很少能真正体悟,“山花”句谓自然更迭,岁月悠久。此诗妙在不直接涉及禅师言行,而是状写环境的清寂优美,“澹月”、“竹径”、“微风”等既是自然之景,又处处蕴含佛理;“人语龙天外,僧归蜃市中”更突出了佛国的幽深神奇。处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想见禅师的心无俗念,胸次的自由豁达了。结句才回到禅师身上:趺坐于蒲团或林泉之中,从容自适,虽片言只语,而机锋迭出。不直接写人,而从自然、环境入手,以衬托人物的高蹈出世,也就避免了直率论说人物品性与佛理禅机的单调枯燥,灵动而含蓄。
再如清朝朱谨的《过旃檀寿庵赠通长老》一诗:
深林藏幽屋,中有鹤发翁。
枕石抱萝月,弹琴流松风。
寂寞运真宰,燕闲忘化工。
不知是何世,云水满清空。
“幽屋”藏于林中自然清静,更因为主人是“鹤发翁”;枕石抱月,松风弹琴,何等潇洒!“运真宰”、“忘化工”点出长老已达到宠辱皆忘、物我相融的高远境界,也就“不知是何世”了;“云水满清空”一句境界开阔,动静相合,令人顿生悠然神往之思。
开坛讲法,显示高僧不凡的功力是赠诗中的应有之题,清人陆祖修的《宿白华庵赠剖疑禅师》有很传神的写照:
白华岩下法堂开,白玉为阶绝尘埃。
自劈门庭成祖席,天留水月礼香台。
生前见佛无他路,劫后谈空有辩才。
风雪一灯春睡好,枕头又听子潮催。
全诗写诗人夜宿禅院听禅师讲法后的一番观感。“白玉为阶”、“天留水月”既写法堂的洁净无染,又写法师讲法的高妙深远。禅师一生经历重重劫难,悟透宇宙人生的“空无”,因而辩才超群,机锋迭出,最后的“春睡好”、“子潮催”写出禅师的心境通脱透明,无碍无障,一派天籁。
又如清人张尚瑗《赠震六禅师归普陀》一诗:
何年飞锡渡沧溟,四大安恬等一萍。
夜榻静趺山魍伏,虚堂挥麈毒龙听。
衔花无路惊禅定,蛮獠同参证性灵。
归到白华烟水阔,海鸥冲破嶂云青。
禅师在夜晚静趺说法竟可使山魍伏服,轻挥麈尾使毒龙驯服,飘零无主的落花也从此禅定,蛮獠也同参法师有了灵性,可见禅师佛学的高深与启悟之力的强大了。
这种启悟既来自长期的艰苦修炼,也来自于自然造化的暗示,如清人朱景颐的《珂公大和尚枉顾,小诗奉祝》:
闲肩飘笠任西东,正切相思喜又逢。
波劫销归莲漏里,潮声悟彻竹林中。
冰床五夜禅逾定,心月孤标相已空。
约略从今无量寿,海涛长见一灯红。
“闲肩飘笠任西东”状写大和尚为求佛法四处云游,人生劫难销亡于莲池的钟声里,从潮声的来去与幽静的竹林中彻悟万物的真谛;“冰床五夜”言其住室之简陋,而禅心逾定,“心月孤标”言其精神的高洁自赏,进入万象皆空的境地,高僧的智慧也便是茫茫大海中的一盏红灯,指引着尘世中的万千苍生。
高僧之所以超越常人,很重要的一点是能够随遇而安,守贫乐道:
古寺风推盛,惟师善守贫。
竹披孤灶冷,潭制毒龙驯。
贝叶书经满,莲花刻漏新。
请斋不过午,梵吹每先晨。
——(明)陈竟《吴中寄朗彻上人》
诗中的上人形象是一个甘心清贫者,居住于竹林中,灶头冷清不生烟火,时常饥饿,甚而从寒潭中舀水充肠,早餐之后便整天不食。但他自有快乐在,“贝叶书经满,莲花刻漏新”、“梵吹每先晨”,心无旁骛,一心探究佛学精义。也正因能甘守清贫,才有求法悟道的坚贞之心:
老树吟风户不扃,横陈一榻略忘形。
涛看近岸头先白,窗对遥山眼亦青。
默坐蒲团参玉版,闲翻贝叶诵金经。
因缘我又添香火,竹韵松声悦性灵。
——(民国)周庆云《赠普梵庵越山上人之二》
户外老树骨立,可见禅师修持年代之久,坚守意志之弥;“横陈一榻”见其生活之简单随意,不拘世俗之节;“涛看”、“窗对”一联极佳,禅师就在默坐诵经中白了头发,但禅师的精神愈健旺,悟道愈深刻;“眼亦青”并非“白眼青眼”之意,而是说面对自然完全脱却尘世俗念,智慧明达而宠辱皆忘了。
涉及这类题意的还有明代屠隆的《一瓢行,赠海潮玉田上人行脚》:
手中持一瓢,四海在脚底。
衣染南浦云,口吸西江水。
大士跏趺莲花湾,文殊高坐清凉山。
峨眉层冰鸡足雪,甘露竹院高峰关。
震旦茫茫不问路,洪波一苇便径渡。
王侯将相作等闲,华屋朱门等蓬户。
铁鞋踏穿世界空,孤云野鹤何定踪。
瞥然回头发大笑,明珠只在衣领中。
诗作以“手中持一瓢,四海在脚底”总领,描述了高僧不辞辛劳,四方游学参禅的丰富经历,如传说中的列子御风而行,高蹈出世;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志趣高远,孤云野鹤,看穿了世界万物的“空”,自然王侯将相也不放在眼里,华屋朱门的繁华也不屑一顾了。结句“瞥然回头发大笑”十分传神,写活了人物的神采与个性,磊落洒脱之极,“明珠”即佛珠,一心礼佛,傲然自尊。
一些诗作还涉及高僧的人生经历、出家的缘由:
昔日相依旧邻曲,青山偕隐连茅屋。
叹息君家有二难,十亩之间耕且读。
栽花满圃待春风,岁时杯酒相追逐。
十年杖锡无书信,故里存亡不可问。
怜君皓首着袈裟,我亦飘蓬霜满鬓。
海上相逢各涕零,旧时怀抱为君尽。
劝君还家看弟侄,岂谓禅门无至性。
瞥眼风波行路难,老来骨肉应亲近。
山前喔喔海鸡鸣,夜半连床语未竟。
——(清)孙渭《甘露亭遇雪魔上人话旧》
作者与雪魔上人既是同乡,又是少年伙伴,所以对上人的家世和人生十分了解,写来非常亲切朴素。上人生于乡村,家境清贫,勤于耕种,又能苦读。闲来种花,也会杯酒相逐。但“君家有二难”,必定是重大变故,所以才会突然弃家入佛门,“十年杖锡无书信”,直至今日相逢,一个是“皓首着袈裟”,一个是“飘蓬霜满鬓”。诗作的特别之处在于凸显上人的“至性”,出家礼佛并未使上人成为漠视世事、无情无义之人,仍怀有一份浓浓的“骨肉亲近”。因此,当作者回首往事,劝上人回故乡看望亲人,上人便也“涕零”感动,而与少年伙伴更是放开怀抱,“夜半连床”晤谈,直到海鸡打鸣,天色大亮。全诗娓娓道来,如话家常,而乡村少年怎样变为高僧,其间的曲折情由,艰辛修炼,到老仍葆有人间情怀,一个立体的、有人情味的上人形象也便跃然纸上了。
赠高僧诗的内容十分丰富,视角灵活多重,而最关键的是作者自身既有向佛的强烈愿望,又与高僧有深切的交往了解,崇敬其人格与修炼。因此,相聚时兴会无比,说佛品诗,莫逆于心,分手后又梦萦魂牵,神游天地,同气相求,毫无阻隔。由此观之,赠高僧诗也就成为禅诗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一道独特的景观。
最后,可以清人朱谨的《寓白华庵赠耆英长老之三》为例,再次品味其中的意蕴:
入山谁与语,一笑此相逢。
坐月留禅室,观涛上别峰。
浮踪云外鹤,古衲涧边松。
淡极情逾至,春山带雨浓。
首联并不写与长老的“佛语”,而“一笑”中包含了十分丰富的暗示,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坐月留禅室”自然是谈禅了,但“坐月”又将一切化为空灵,镜头一转,突然跳跃到“观涛上别峰”,别开生面。“浮云”、“古衲”一联状写长老求道的漂泊生涯,以及高洁坚贞如涧边老松的风姿。全诗也未写作者与长老的深厚交谊,但愈是淡泊愈见出彼此的心心相印,正如雨中的春山,翠色逼眼,生机盎然,一派天然趣味。全诗写得灵气飞动,转换自由,又意境含蓄深远,大有唐代王维禅诗的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