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诗心与佛性
长期以来,诗歌一直是中国文学的正源和主打作品。原因很多,但肯定与中国人擅长顿悟、感性,而非逻辑推理的思维形态密切相关。这种思维重在瞬间的感悟,片断的闪光,是一种伴随具体形象的跳跃式的、非线性的思维过程,并带有强烈的个体差异性。而佛教中的禅宗一脉摒弃繁琐复杂的仪式规定,强调个人的顿悟与悟性,所谓“不著语言,不立文字,直指本性,见性成佛”,其修为如何全凭个体心智的敏锐感应,所以佛理佛义就存在于日常的挑水、劈柴、种菜、施粪中,佛教中许多有名的公案,如吃茶、棒喝、狮子吼等,强调的正是灵盖的突然开启,直抵本性,洞彻万象而破执破妄,恢复生命之本相。禅宗是中国人改造外来文化的典型代表,是具有鲜明本土特征的创造物。从这样的角度上看,中国的诗歌(尤其是古典诗)在思维形态上便与禅宗有了天然的亲缘关系,毫无阻隔而无师自通,也即是说,诗心与佛心自有其内在的沟通机制,可以互相开发,互相印证,互相启发。
历代留下的歌咏普陀山与观音道场的诗歌数量之多,堪称大观。作者的时代、社会地位、身份和个人志趣各异,但这些诗歌由于都是围绕观音道场抒发个体的宗教情怀,因此在艺术形态上各擅胜场,但精神主旨大致相同,或者说是互补性的。具体说来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礼赞观音大士的无上功德、慈悲心肠与庄严宝相。唐初四杰之一的王勃尽管“我惭我愧无由到”,但看到观音像而灵感迸发,写下《观音大士赞并序》,其诗云:
南海海深幽绝处,碧绀嵯峨连水府。
号名七宝洛迦山,自在观音于彼住。
诗歌首先展现了观音道场在大海中的神奇。然后写万物朝拜与宝相的庄严:
足下祥云五色捧,顶上飞仙歌万种。
频伽孔雀尽来朝,诸海龙王齐献供。
宝冠晃耀圆光列,璎珞遍身明皎洁。
有意思的是,王勃将观世音描绘成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
脸如水面瑞芳莲,眉似天边秋月夜。
……
红纤十指凝酥腻,青莲两目秋波细。
咽颈如同玉碾成,罗纹黛染青山翠。
朱唇艳齿排玉珂,端坐昂昂劫几何。
将观音看作美貌女子,更能引起人们情感上的依恋亲近,符合中国大众的观感和愿望。当然,这里没有丝毫的轻薄,因为最后归结为“端坐昂昂劫几何”,强调的是观音历万劫而不老的永恒青春,以及大慈悲的情怀。
宋代黄龟年的《观音大士赞》则以亲身经历印证观音对祈求者的感应:
同声讽密语,复念我师名。
注目谒慈光,忽睹紫金相。
崆峒石窟上,宴坐自在容。
云雾不蔽亏,跪礼得良久。
偕来无老稚,祈祷如响应。
观音显灵处在“不肯去观音院”下的潮音洞,历代都有显灵的记录。自然,这主要来自祈求者的心灵感应。
元代万峰蔚《观音大士赞》只有四句,却写得生动逼真:
白浪生神足,衣珠泛海风。
宝陀山顶月,无处不圆通。
前两句摹写观音踏浪而行,救度众生的辛苦,后两句以山顶高挂之月的皎洁饱圆,暗寓佛理的至大至明,十分含蓄,意境高远。
明代著名诗人屠隆的《宝陀寺礼大士》对普陀山的自然景观有极为生动的描述:
瀛渜浩亡极,潏宕簸坱圠。
灵岩貌孤悬,际断神境别。
海罅渴蛟饮,磴道冻虹折。
白日浸兽波,晴空翳胶。
刹那云岛献,倏忽烟凫灭。
山足落潮痕,沙明浩如雪。
……
在这样神奇的背景下,再凸显观音的形象:
大士坐相台,青莲映绀岁。
雕窗绕琅玕,函径护松栝。
天花雨缤纷,高僧时说法。
有去即有住,无解亦无结。
……
不过,屠隆此诗其余部分过于拘泥于佛理的阐析,抽象枯燥,走入议论一道了。倒是他的女儿瑶瑟的《礼观音大士》两首写得自然形象:
(一)
水月观音水月明,只将慈眼视众生。
众生无量悲无量,应感如传空谷声。
(二)
千江一片轮孤月,直是禅心映玉壶。
处处普门凭示观,凭君便作女人呼。
诗歌从“水月观音”得到启发,紧扣“水月”两字发意,水中倒映的月亮,随千江水浩荡奔涌的月光,却意指着观音心怀的开阔朗洁,而“凭君便作女人呼”更增添了人们对观音大士的亲近感。
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的《谒金门》则集中状写观音的慈悲与济世精神:
不肯去,甘禁万劫风雨。此土缘深非妄许,悲心周广宇。从此名山钟毓,无尽妙华慧炬。宝筏不辞千手与,度普天儿女。
词作说观音不肯去是为了甘心承受万劫的风雨,以深味人世间的苦难;而“宝筏不辞千手与”既写观音的无穷变化,又写观音在惊涛骇浪之上慈航不息的大悲悯情怀,极为形象传神。
佛教世界被称为“清凉世界”,“清凉”的反面就是“热闹”,是世俗的功名利禄。因此,描写普陀山观音道场的诗歌更多是表达暂离尘世纷扰、觅得心灵宁静与精神解脱的欢欣。宋代著名诗人、后为宰相的王安石在鄞县任职期间拨冗游普陀山,写下《洛伽题咏》一诗:
山势欲压海,禅宫向此开。
鱼龙腥不到,日月影先来。
树色秋擎出,钟声浪答回。
何期乘吏役,暂此拂尘埃。
在王安石眼中,普陀山是别一世界,所以尽管在大海中,也会“鱼龙腥不到”,而无心自度的月影,满山的秋色,钟声与海浪的应和,都是遵循着大自然的内在运行机制,一派自在自得,毫无功名机巧之心。所以,深味官场之累的王安石,能够在公事之余朝拜观音道场,也就暂时拂去了尘世的灰尘,即功名利禄之心,获得心灵的感悟与安慰,自然感到莫大的欣喜。全诗写得自然流畅,画面鲜明,尽管是暂时的感悟,却是真实的。
被称为“小李白”的南宋大诗人陆游对普陀山印象极深,其《海山》一诗写道:
补洛迦山访旧游,庵摩勒果隘中州。
秋涛无际明人眼,更作津亭半日留。
诗中最佳一句是“秋涛无际明人眼”,这里的“秋涛”既是自然景观,更是观音精神的寓指,佛法的明澈智慧就像明净涌动的海水,洗去心灵的尘埃,让人的心灵之“眼”忽然开启,悟到宇宙人生的真谛。所以诗人连梦里也会重现游普陀山的情景,写下四首《梦海山壁间诗不能尽记,以其意追补》,其第四首云:
春残枕藉荷花眠,正是周家定鼎年。
睡起不知秦汉事,一樽闲醉华阳川。
众所周知,南宋初年是一个乱世,陆游一心想收复失地,壮怀激烈,却受主和派排挤,一再受挫,内心极为痛苦,自然会寻求解脱的途径。而普陀山别具洞天的自然风光、观音超脱苦海的慈悲情怀,正契合陆游的这种内心需求,可以“春残枕藉荷花眠”,面对四季的流转,“一樽闲醉”,然后“睡起不知秦汉事”,忘却尘世的变故与纷扰。
类似的还有元代著名书画家赵孟的《游补陀》诗:
缥缈云飞海上山,挂帆三日上潺湲。
两宫福德齐千佛,一道恩光照百蛮。
涧草岩花多瑞气,石林水府隔尘寰。
鲰生小技真荣遇,何幸凡身到此间。
在赵孟眼中,普陀山是海上仙山,云飞缥缈,草花瑞气,是一处“隔尘寰”的清静之地。赵孟是宋皇室中人,由宋入仕元朝,也是不得已,当然内心不自由,也生怕后世视其为贰臣。“两宫”一联歌颂皇帝和皇后对普陀山佛事的关心,也可见出其处境的尴尬。所以最后一联也就显得情真意切,“鲰生”即浅薄无知之人,是作者自谦,“小技”即世俗中的谋生之道。身临观音道场,赵孟顿生“荣遇”之感,不由发出“何幸凡身到此间”的感叹,既是对自我世俗生活的自怜自哀,也流露出超脱凡身的强烈愿望。
明代江南四大才子之一文徵明的《补陀山留题》同样表露了暂离尘世的恬淡从容,不过全诗并非直抒胸臆,而是将意趣渗透于鲜明生动的画面中:
寒日晶晶晓海中,中庭映雪一霄晴。
墙西老梅太骨立,窗里幽人殊眼明。
想见渔蓑无限好,怪来诗画不胜情。
江南转瞬相将望,会看门前春潮生。
此诗写普陀山雪后风光,突出寒日、雪、老梅,给人一片冰清玉洁的冷意,暗寓着佛教清冷空寂的禅意。“窗里幽人”指山中的隐士,这里指高僧,“眼明”意指得道高僧的智慧通达明澈,而作者也就自然羡慕起无限自由的渔蓑生活,抛却一切功名利禄,以自然无为之心去看“门前春潮生”,那才是人间最美好的诗画。
普陀山的佛茶产于云雾飘飞的山谷中,茶香而味醇,更主要的是其产地为观音道场,品茶便与体悟佛理相通。所以有不少诗作便通过烹茶品茶传递自我心灵的宁静与解脱。这里举“普陀十二景”的最早命名者、明代诗人屠隆的《静室茶烟》为例:
萧萧古寺白烟生,童子烹茶煮石铮。
门外不知飘雪急,海天低与冻云平。
萧萧古寺中,两三僧人或好友机心全忘,烹茶的声音好似石铮奏出的天籁。作者没有具体写烹茶、品茶的过程,而是宕开笔墨,将镜头推向古寺外的海天大背景:大雪纷飞,密如织网,天地一片纯白,冻云缓缓压下,海平线仿佛凝固了一般,而“不知”一词堪称诗眼,正因为一心专注于烹茶品茶,视此为人生一大乐事,并从中体悟到心闲一切闲的佛教哲理,才能忘却天寒地冻的外在世界,守住一方情趣盎然的灵地。
现代著名作家郁达夫素以古典诗作见长。他的《游普陀作》一诗短小而警策:
山谷幽深策杖寻,归来日色已西沉。
雪涛怒击玲珑石,洗尽人间丝竹音。
前两句写自己被普陀山美景所吸引而终日寻访,后两句则于海涛拍击岩石的壮观场景中悟得自然佛理,从而使身心一洗凡俗热闹的“丝竹音”变得清凉空阔。
当代词坛泰斗夏承焘的《普陀山》一诗同样表达了脱却尘世后的静穆淡定:
柏炉烟外浪黏天,吟思争来客枕前。
我与万山同出定,一诗脱口一钟圆。
后两句境界开阔,契合禅机,“我与万山同出定”已达到了物我两忘、主客泯灭的超然之境,哪里还有一丝现实的羁绊与烦恼?
朝拜观音道场者多有慧根,对佛理禅机自有一番探究的动机。因此,歌咏普陀山的诗歌有相当部分涉及对佛理禅机的感悟心得,而最集中的是对佛教中色空与破执观念的阐发。陆游《记九月二十六日夜梦》第一首:
海山万峰郁参差,宫殿插水蟠蛟螭。
碧桃千树自开落,飞桥架空来者谁。
海山中的一切景物都是大自然的创造物,非人力的功利建造,而“碧桃千树自开落”,花开花落,荣枯有序,何必感伤自哀呢?
元代吴莱《夕泛海东寻梅岑山观音洞,遂登磐陀石望日出处》第三首极写普陀山的孤绝险峻:
茫茫瀛海间,海岸此孤绝。
飞泉乱垂缨,险峒森削铁。
天香固遥闻,梵相俄一瞥。
鱼龙互围绕,山鬼惊变灭。
舟航来旅游,钟磬聚禅悦。
经过艰辛的航程到达普陀山,闻到天香,见到了观音大士宝相,终于忽然有悟:笑捻小白华,秋潮落如雪。“小白华”即普陀山的梵音汉译,佛祖在灵山手捻白华含笑不语深藏着玄妙高深的佛理,吴莱借此典故是传达自己破除执念之后的淡定从容,正如拍岸翻卷的秋潮自生自灭,永远是开始,永远不会有结束。
“色空”是佛教最核心的观念,借此佛教才具有了超越性的哲学高度,或者说是具备了引领生命趋向彼岸的神性维度。先来看清朝叶明德的《重至普陀记事之二》:
置身丘壑里,世事复如何。
功业草头露,荣华转眼过。
洞天新日月,沧海老烟霞。
我亦将栖隐,崖前补绿萝。
作者之所以决心放下世事栖隐,去过“沧海老烟霞”、“崖前补绿萝”的出世生活,是因为悟彻了“功业草头露,荣华转眼过”的生命本相,即一切是空,破除杂念,打破执迷。
最集中展示佛教“空寂”观念的是明代嘉兴陆光祖的《补陀山》诗:
其一
天抱琉璃宫,鳌柱不见底。
谁骑香象来,明月弄空水。
其二
山椒石壁塞,沙岸水痕泐。
涛声日夜喧,禅心自空寂。
其三
宝殿低秋浪,疏钟入夜风。
身心无处着,始悟本来空。
“明月弄空水”一句意绪晃荡而迷离,水中之月只是一个倒影,一种幻象,所以万象皆为空;“涛声日夜喧,禅心自空寂”一联妙在动与静结合,日夜喧闹的涛声是自然现象,又不妨看作俗世之音,而禅心恰恰要从这喧闹中感悟其虚无,或者说,排除一切俗念的禅心才可抵住外在的引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因为“空”,心才能变得广大而无阻碍,达到“观自在”的境界。第三首中的“秋浪”、“疏钟”、“夜风”既是动态的,又是无迹可寻、转瞬即逝的,因此诗人感到个体生命也是无着处的,因为生命本就是“空”,从“空无”中来,最终又回到“空无”中去。
类似的还有明代姜子羔的《梦游补陀山》:
忽然飞渡海云东,海色澄清霄汉通。
借问此心何所似,白云映水月当空。
“白云映水”极其自然,又不着痕迹,“月当空”则一碧如洗,纤尘不染,又朗照天地,毫无阻隔。
屠隆《游补陀》第八首后半首云:
只因海浪兼天远,转觉香台与世违。
尘土劫灰都不到,莲花开落是禅机。
“与世违”即是说佛国高于尘世的超越性追求;佛看透了尘世的变迁,所以在具佛性者的眼里,莲花的开落过程也就蕴含着深邃的佛理禅机。
朝山拜佛重要的不是身到,而是心到。明代金锷《游补陀》一诗于写景中饱含着空寂的思想:
梅影尽含空外色,潮音不杂定中禅。
金沙滩上僧归月,紫竹林中鸟破烟。
梅影摇曳既是实有,又是空无,禅定中的僧人连大海的潮音也无法打扰他,“僧归月”、“鸟破烟”,用字精练,意境极为淡静自然,一派空寂。最后诗人将对佛理的感悟归为一个“心”字:只为真心归大道,无须宝筏渡迷津。
李一鸣《游补陀》颇有沉沦红尘的悔恨之意:
大道元无我,浮生委此形。
客来秋结社,僧过夜谈经。
虚室月生白,空庭雨送青。
怜余撄世间,宁不愧山灵。
“无我”、“浮生”以及“虚室”、“空庭”等词正是对“色空”观念的具体写照,而能够“愧对山灵”则证明还有拯救之希望,觉道悟道全凭心灵的刹那圆通。
在这些诗中,由“色空”观念的支配,诗人主要选取了荒林、山谷、泉流、月亮、夜晚、雪、野渡等意象,营造出清、远、寂、静的艺术境界,类似于中国的写意山水画。
但另一方面,佛教虽然强调“空”、“寂”,但并不彻底否弃现实人生,特别是禅宗,强调修炼佛性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关联,现实世界无处不是道场,正如六祖慧能所言:“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禅宗大师神会也说过:“若在世间即有佛,若无世间即无佛。”后来的禅宗甚至不读经,不拜佛,不坐禅,认为坐卧行走、砍柴挑水都可以悟道成佛。所以,吟咏观音道场的不少诗歌并不直接关涉佛理禅机,而是细致描述日常生活中的细节片断,充满了人间生活的气息。譬如明代徐如翰的《雨中寻普陀诸胜景》一诗:
缘崖度壑各担簦,翠合奇环赏不胜。
竹内鸣泉传梵语,松间剩海露金绳。
山当曲处皆藏寺,路欲穷时又遇僧。
更笑呼童扶两腋,朔风直上最高层。
全诗写诗人“缘崖度壑”赏览美景,看到竹林、清泉、松林和海,一派幽静脱俗。“山当”两句既写路途转折回环,又点出寺、僧之多,而“更笑呼童扶两腋”一句洗尽机巧,信手拈来,充满天真烂漫的趣味。
清代万斯同的《佛顶山庄》二首:
其一
先人余旧业,卜筑向山椒。
饭有胡麻种,山留黄独苗。
一竿娱暇日,万籁度深宵。
会得林泉意,高山亦可招。
其二
紫扉遥向岭,竹阁近临湍。
野老须眉古,山僧礼数宽。
荒厨逢俎豆,樵室有衣冠。
慰得鹪鹩愿,一枝已自安。
两首诗除描写佛顶山庄的偏僻幽静外,大量涉及了日常生活中的用品:山椒、胡麻、俎豆、紫扉、竹阁、樵室,又写到了野老与山僧,诗意高古,生活气息浓郁,诗中几乎没有涉及佛理禅机,却又处处让人觉得蕴含着颇深的寓意。
姚燮的《息耒院》同样清新可喜:
佛灯荧荧一星挂,庭笋将篁箨初败。
雏僧六七如雀群,抢攘团蒲学膜拜。
柴门松绿篱枳黄,夕照在地人影长。
东海不受海烟气,吹动春岚作麝香。
诗中写到院落的景象是庭笋将篁,箨叶初败,柴门篱笆,夕照在地,山居生活满是泥土气息与自然气,丝毫不关外面的世事沉浮,只按照四季的轮回。最妙的是“雏僧六七如雀群,抢攘团蒲学膜拜”两句,活脱脱地写出了小和尚的率真稚朴。这类诗作关键在于作者有一颗淡泊宁静之心,有一双看透一切人世沧桑的慧眼,才能写得如此朴素自然,一派天籁。
佛教东来,为中国传统文化注入了新鲜血液,其对中国文学艺术的影响至深至巨,可以说是一种革命性的改变。譬如题材与主题方面的开拓,佛教人生如梦,一切皆空,六道轮回,善恶报应等观念,启发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新发展。如唐人传奇《南柯太守传》、《枕中记》等作品对人生虚无的反映;《霍小玉传》、《错斩崔宁》等对因果报应的信奉;《三国演义》开卷引明代杨慎词“是非成败转空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同样渗透出强烈的佛教“色空”观念。特别是《红楼梦》,全书以梦开始,以梦告终,始终贯穿着佛教人生如梦,世事无常,一切荣华快乐皆是虚幻的佛教思想,《红楼梦》也正因其非凡的超越性成为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佛教的思想,尤其是禅宗的思想,对中国古代诗歌的影响同样深远。禅宗那种超越逻辑与概念推理,直指本性的顿悟思维方式,与中国人擅长的直观思想、跳跃式的片断思维有着内在的一致,而艺术创造,尤其是诗歌创作,特别强调直观的形象性、灵感的偶然性与丰富的想象力,以心灵为中心向宇宙万物作精神的辐射。
至少从唐初开始,就有了旨在表现“禅悟”的诗歌创作,即所谓“禅诗”。寒山子、拾得等走的是通俗一路,以议论入诗,抒发佛理禅趣。而诗僧皎然、王维走的是清雅一路,讲究形象与意境,含蓄幽深。如皎然的《题山壁示道维上人》:
独居何意足,山色在前门。
身野长无事,心冥自不言。
闲行数乱竹,静坐明清源。
物外从知少,禅徒不耐烦。
诗歌抒发了飘然物外,解脱世俗之累的情趣。
王维中年后笃信佛教,写了大量涉及禅境的山水诗,如《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寥寥二十字,精确地描述了薄暮时分山林的光景明灭,表现了禅家的色空思想。王维诗中类似的佳句不少,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宋代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等的诗歌也写得很有禅味。
以禅入诗,以诗参禅,使中国古代诗歌于山水、田园、玄意之外,开拓了“理趣”的新境界,在中国诗坛独标一格,并影响到诗歌理论。如为了解决“言不尽意”、“言有尽而意无穷”之间的矛盾,皎然提出创作应追求“文外”之旨;晚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指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妙悟”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清初王渔洋又在此基础上提出“神韵”说,认为“舍筏登岸,禅宗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禅诗无论从内容上看,还是从诗艺上考量,都算得上是中国诗歌的一朵奇葩。歌咏普陀山的诗歌绝大部分也可划入禅诗范畴。诗心通佛心,佛心启诗思,不同时代的作者们从心灵感悟出发,融入自我生命的丰富体验,从不同角度艺术地传达了佛教的哲学思想和宇宙观,而其数量之大、题材之广、风格之多样,堪称蔚为大观,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大奇迹,诗人们的创作实践,正是对中国古代禅诗及相关理论的继承与发扬,其中的许多诗作具备了很高的艺术境界和审美价值。因此,这些洋洋大观的诗作对于佛学思想的研究,对于中国诗歌发展的探讨,都是极其宝贵的资料,值得人们作进一步的发掘和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