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与“大西域”文化关系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三节 沙和尚

《西游记》中的沙僧,其原型的溯源迄今虽然多有论述,但是仍有探讨的空间。在所有沙和尚的形象探析中,比较接近于其原型的可能是夏敏先生的《沙僧、大流沙与西域宗教的想象》,但夏文仅仅将沙僧溯源到藏传佛教,这显然是不够的,因为项戴骷髅虽然在藏传佛教中常见,但此习俗是源自古印度的婆罗门教。

一 苦行的形象化

佛教教义中掺杂着婆罗门、耆那教等的教义和神话。沙门,“本意是修行者、苦行者,指出家人,多指佛教出家人”[84]。沙僧便是沙门思想的一个形象的代表,今人往往将沙僧的原型追溯到佛教,其实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即使是密教中神怪的形象戴着骷髅,这一信仰也是印度教和印度神话中的遗留而已。

沙僧带有印度宗教崇尚苦行的特点。据小说的叙事,沙僧本是天宫中的卷帘大将,仅仅因为打碎了一个玻璃盏便被贬到流沙河,且遭受沙僧所说的“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肋百余下方回”(《西游记》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罪不当罚,打碎一个玻璃盏就要处死?我们看一下原文:

怪物闻言,连声喏喏,收了宝杖,让木叉揪了去,见观音纳头下拜,告道:“菩萨,恕我之罪,待我诉告。我不是妖邪,我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模样。又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肋百余下方回,故此这般苦恼。没奈何,饥寒难忍,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不期今日无知,冲撞了大慈菩萨。”菩萨道:“你在天有罪,既贬下来,今又这等伤生,正所谓罪上加罪。我今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你何不入我门来,皈依善果,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经?我教飞剑不来穿你。那时节功成免罪,复你本职,心下如何?”那怪道:“我愿皈正果。”又向前道:“菩萨,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这个水,鹅毛也不能浮。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这去,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却不是反误了我的前程也?”菩萨曰:“岂有不到之理?你可将骷髅儿挂在头项下,等候取经人,自有用处。”怪物道:“既然如此,愿领教诲。”菩萨方与他摩顶受戒,指沙为姓,就姓了沙,起个法名,叫做个沙悟净。当时入了沙门,送菩萨过了河,他洗心涤虑,再不伤生,专等取经人。

一点小过错,却遭受这么严酷无情的惩罚,这是为何?我们应该从印度宗教提倡“苦行”来理解。印度是“宗教博物馆”,宗教非常之多,几乎每一种宗教,无论是婆罗门教,还是耆那教,都提倡苦行,并认为修炼苦行是取悦于天神甚至是超越天神威力的一种方式。

佛教的创立者释迦牟尼在求道的过程中也曾进行过苦行。释迦牟尼即释迦族的苦行者。释迦牟尼出家后首先是拜沙门为师,实行苦行的,长达六年之久,最后胸肋骨头磊磊然,其臀部骨头就像骆驼的足骨等,这或许是锁骨观音的原型吧?将“牟尼”翻译为“圣人”,似乎是佛教徒的一种情感的寄托。佛祖“释迦牟尼的真名是‘悉达多’……意译‘吉财’或‘一切义成’”[85];其姓“乔达摩”是“最好的牛”的意思,似乎表明他的家族是当地的酋长,也表明印度人对牛的重视。

佛教似乎不反对苦行,例如唐僧之不近女色,其实在本质上就是色戒之苦行的修炼。印度人认为苦行是达到达磨(Dharma)的途径之一,佛教也是如此。因此,沙僧便是一个苦行者。如何理解沙僧的惩罚?其实不应该从罪不当罚这个角度去理解。沙僧是一个沙门,而沙门实行苦行修炼,不用说有了过错,就是没有过错,他们也往往自行惩罚自己,如将一条腿吊起来,常年不落下,以至于肌肉萎缩;或躺在钉子做成的门上,将身体刺得遍体鳞伤;或坐在泥淖中,将自己泥封起来……

《西游记》深受印度神话、印度文化之影响,在小说的行文中也不时地显山露水。譬如前文提到的孙悟空的降生与风神之间的关系,再如佛祖对孙悟空说:“(天帝)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西游记》第七回)这显然是印度神话、宗教和哲学中提倡苦行、苦修在西游故事中留下的痕迹,小说行文总是不自觉地露出其间关系的蛛丝马迹。

二 骷髅饰品

在印度教造像中,湿婆通常是瑜伽苦行者打扮,遍身涂灰,发结椎髻,头戴一弯新月,颈绕一条长蛇,胸前一串骷髅,腰围一张虎皮,四手分持三叉戟、斧头、手鼓、棍棒或母鹿。他额上长着第三只眼睛,可以喷射神火把一切烧成灰烬。由于古代湿婆派的一些极端派别的信徒有裸体、以骷髅为饰品、用骨灰涂身抹面的习惯,故汉译经典又称湿婆派为“涂灰外道”或“骷髅外道”[86]

在金刚部造像中,云南盛行大黑天神像。大黑天原是婆罗门教湿婆神(Siva,大自在天)的化身,对其信仰始于笈多王朝(4—6世纪)。7世纪婆罗门教的经典提及:大黑天神圆目凸腹,怒面獠牙,鼻翼宽阔,身佩骷髅或人头顶环,以蛇为缨珞。印度在11世纪帕拉王朝时,大黑天神在佛教中的地位显著提升,现存大黑天像大多为这一时期的作品,以四臂像居多。大理崇圣寺三塔所藏文物中有大黑天神像多尊,其基本特征为:现愤怒护法相,身躯粗壮、顶戴骷髅冠,身佩戴骷髅或人头顶环,以蛇为璎珞,亦以四臂像为主,也有八臂像,造型与印度大黑天像相近,而鲜为中原密宗所见。[87]

骷髅作为沙僧的饰品,在西游故事中出现得很早。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沙僧还是作为“深沙神”出场的(据佛典记载,“深沙”与“浮丘”本是两个恶鬼的名字[88],到唐朝时合而为一,成为佛教密宗的护法神了。839年,日本和尚常晓将中土的深沙神王像带到了日本,这个深沙神像就身挂骷髅装饰品)。深沙神脖子上戴着两个骷髅,那两个骷髅是三藏法师的前身,据说唐僧两度被深沙神吃掉。在元人《西游记》杂剧中,深沙神已变成沙和尚,他脖项上挂着九个骷髅头,据说唐僧“九世为僧”,被沙和尚“吃他九遭”。

将骷髅头挂在项上原本并不是菩萨的发明,而是沙僧炫耀战功的资本。这种用人头骨来炫耀战功的方式其实源于古代原始部落。据人类学家的研究,世界各地的原始部落,普遍存在猎首、食人并以人的头骨做装饰的习俗。在非洲原始部族中,战俘往往被吃掉,而头骨则成为被炫耀的战利品。据英国人类学家海顿的介绍,在澳洲土著中,人头骨是部落战争中的战利品,是勇敢的标志。小伙子要娶妻,没有人头骨姑娘就不喜欢,找不到老婆。一个敌人如果被杀,部落人就砍下他的头,用藤索穿入下颚骨携回家中。人头被悬挂在房屋的正柱上作装饰,犹如“一束束葡萄,或一串串葱头”。

猎头习俗,往往和头颅崇拜相联系。著名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中多处记载了原始部族的猎头习俗,几乎无一不是把头颅当做神灵崇拜的。例如,在西非的原始部族中,国王逝世后,他的心要被新国王吃掉,但他的头,则被供起来当做神物。我国史前时代也有猎头习俗。《山海经》中的刑天,就是一位被砍了头的不屈的英雄。根据史书记载,直到汉代,还保留着以斩获敌人首级的多少作为军人论功行赏的凭据的制度。蔡琰《悲愤诗》中“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的诗句,是北方游牧民族以人头炫耀战功的真实记录。

《西游记》中的骷髅项链描写,其实是之前西游故事的遗留,并不是小说编次者的原创,最主要的影响来自佛教,特别是密教。但我们如果要探析其原型,这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密教的骷髅饰品,其渊源是印度神话。

公元前4世纪上中叶,即原始佛教的末期,正统佛教与婆罗门教相结合,形成了佛教密宗一派。在佛教密宗中,金刚、明王、护法神等神佛造像大多有骷髅装饰品,有的戴骷髅冠,有的身戴骷髅项链。例如,怖畏金刚身佩50颗鲜人头,遍体挂人骨珠串。据说佩戴人骨、骷髅一方面象征世事无常,另一方面象征战胜恶魔和死亡。

藏密中的骷髅装饰来自印度。藏王松赞干布在王室中推行密宗。7世纪末,藏王赤松德赞建桑耶寺,开始在西藏传播密法。8世纪时,莲花生大师所创立的西藏金刚舞(即羌姆),最初就带有印度密宗仪式的显著特点。莲花生把印度密宗的血祭仪式(此仪式用人头骨、人皮、人肠、人血、少女腿骨作为法器和祭品)带到西藏,与西藏当地的苯教相结合。8世纪之后,西藏的宁玛、萨迦、葛举、格鲁等教派都是显密兼修,从而形成了独特的藏密。在藏密的各尊神像中,绝大多数的神像其颈部或腰部都有一连串骷髅作为璎珞,像大威德怖畏金刚、胜乐金刚、欢喜金刚、护法神大黑天等都是如此。在印度佛教那里,一般人的骷髅与得道高僧的骷髅价值完全不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和元杂剧《西游记》都说沙和尚项上的骷髅是唐僧的前身。沙和尚原本一直戴骷髅项链,只是到了元代,骷髅项链才逐渐变成了一串念珠。

夏敏先生根据西域佛教史方面的材料认为,11—14世纪藏传佛教及其密宗对于阗高昌地区有着非常强烈的影响。从古代于阗王国、高昌回纥王国、契丹贵族耶律大石在西域建立的西辽王朝,直至忽必烈的蒙元王朝,藏传佛教先后在西域得以传播。[89]笔者认为,这是沙僧项戴骷髅习俗的源流之流,而不是源头,源头应该一直追溯到古印度。

以骷髅为饰,是人类许多原始氏族的习俗,但对于进化到文明世界的民族,堂而皇之保存在宗教里面,我们确切知道的就是在印度。玄奘《大唐西域记》曾说:外道服饰,纷杂异制,或衣孔雀双尾,或饰骷髅璎珞。”夏敏先生考察了西藏地区密宗造像的装饰,认为玄奘所说的“外道”就是当时在印度已经流行的佛教密宗[90]。康保成先生认为,7世纪,印度佛教中的密宗还不是正宗。后来密宗的势力不仅很快在印度本土发展起来,而且迅速传到我国,到唐玄宗开元年间,“三大士”即善无畏、金刚智、不空先后翻译密宗经典,并在各地建曼荼罗坛场,密宗才在我国传播开来。《西游中》中沙僧形象的前身——密宗护法神深沙神信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兴起的。康保成先生注意到挂骷髅的深沙神由印度佛典中的恶鬼演变为密宗的护法神后,在中唐时期随着密宗的流行而渐渐普遍,《大正藏》、《五灯会元》都有深沙神的记录。

三 红发与蓝脸

沙僧在国内文本中最早的叙述,见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他被称作“深沙神”。但是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到元杂剧《西游记》,沙僧的形象都很单薄,几乎没有关于身体的描写和叙述,只有到了《西游记》才有沙僧的形象刻画。《西游记》中沙僧的形象是:

青不青,黑不黑,晦气色脸;长不长,短不短,赤脚筋躯。眼光闪烁,好似灶底双灯;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钵。獠牙撑剑刃,红发乱蓬松。一声叱咤如雷吼,两脚奔波似滚风。(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

一头红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身披一领鹅黄氅,腰束双攒露白藤。项下骷髅悬九个,手持宝杖甚峥嵘。(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战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净”)

从以上小说中的描述可知,沙僧的尊容是“不黑不青蓝靛脸”,“一头红焰发蓬松”。至于蓝靛脸色,其实是有其渊源的。《罗摩衍那》曾对罗刹的面貌有过描述,伽罗手下的一万四千个罗刹,“脸色像蓝吉牟陀”,而“吉牟陀是一种植物名”[91],这就是说,罗刹的脸色是蓝色的。其实,这还不是根源,根源在于更为远古的印度神话,譬如毗湿奴的皮肤就是“蓝黑色”[92]的,其脸色自然也是“蓝黑色”的了。婆罗门教中的神祇是如何传入中土的呢?是通过汉译佛经,因为佛教借入了大量婆罗门教中的神祇为其护法,如梵天为帝释天等。汉译佛经中不乏青黑色的神祇。燕京崇仁寺沙门希麟集《续一切经音义》卷5云:“摩诃迦罗:梵语也。摩诃此云大,迦罗此云黑,经云‘摩诃迦罗大黑天神’,唐梵双举也。此神青黑云色,寿无量岁,八臂各执异仗,贯穿骷髅以为璎珞,作大忿怒形,足下有地神女天,以两手承足者也。”[93]这里的“摩诃迦罗”其实就是印度婆罗门教中的大黑天神,他的形貌具有典型的印度特色,如“八臂”、“骷髅”装饰、青黑云色等。“不同的颜色在印度传统中具有不同含义……蓝色象征着海洋、天空、河流这种大自然中最饱满的颜色,从而体现了毗湿奴的无处不在。但印度传统中也认为蓝色象征着刚毅和男子气概,有蓝色皮肤的人因而就是具有杀魔素质的人。”[94]印度的神话传说,糅杂着达罗毗荼人、雅利安人等民族的原始记忆,因此毗湿奴、罗刹、大黑天天神等或许就是达罗毗荼人这些印度原始土著的神灵之一吧。而毗湿奴作为印度三大神之一,其神灵和威力当然受到信徒的崇拜,或许多多少少地影响到了西域其他的游牧民族,进而在西游故事中的沙僧这个艺术形象上也留下了烙印。

除此之外,沙僧之青面与西北少数民族的乌古斯人之青面可能也不无关系吧?“古代乌古斯人的著名史诗《乌古斯传》[95]在叙述英雄主人公乌古斯的形象时说:乌古斯‘……脸是青的,嘴是火红的,眼睛是鲜红的,头发和眉毛是黑的’。”[96]这是因为乌古斯人崇拜青色,在他们看来,青色为神圣之色,此词译自“柯克”,而“柯克”指的是“一切蓝色、青色、深绿色,也指蓝色的天空”[97]。由是观之,沙僧之“蓝靛脸”,是以西域乌古斯人的民族文化为其叙事依据的,并不是想当然的胡乱编造,从而也表明西游故事本生成于西域,后来传到了东土。

四川《邛崃县志》中说:蜀中古庙多蓝面神像,头上额中有纵目。值得我们注意的,除了“三目”(三只眼,杨二郎是三只眼;马王爷是三只眼;而印度史诗中湿婆也是三只眼)文化之存留外,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神像是“蓝面”的。众所周知,中国本土的神像几乎没有“蓝面”的,而四川却有蓝面神像,这里的蓝面神像来自西域。印度神话中有众多的蓝面神祇,如大家熟知的湿婆就是蓝面的,印度人甚至以蓝色为美,《罗摩衍那》中就将悉多的漂亮的眼睛比作是“蓝色的荷花”。而中国神话体系中在这方面也深受西域的影响,像鬼判,其形象便是“朱发蓝面,皂帽绿袍”[98]。沙僧的“蓝面”与印度神祇形貌相联系,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至少也可表明,沙僧的原型乃是西域的和尚。

至于红发,从《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可知,印度有一些部落就是“红发”的。例如,罗姆尼岛上生活在沼泽地里的裸体人,“他们讲一种听不懂的语言,与兽相似;他们身高四拃,两性器官极小,头发很细,呈红棕色”[99]。而我们知道,生活在西域的乌孙这个民族就是红色的头发,沙僧之红发是不是与西域的少数民族有关系?唐代颜师古对《汉书·西域传》作的一个注中提到“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弥猴者,本其种也”。按此说法,乌孙人应为赤发碧眼、浅色素之欧洲人种。而沙僧之“红发”,要么是西北少数民族与西游故事发生关系的历史痕迹的遗留,要么是中土说书艺人的任意杜撰?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原因就在于《西游记》中师徒四人形象的定型是在元代,即来自西亚、中亚的色目人在神州赤县非常多的时候,也就是说,元代时期的说唱艺人或许就地取材而将色目人之形貌纳入了西游故事之中了。这一点绝对是有根据的。元末杨景贤所作杂剧《西游记》第三卷第十一出有一段对话:“[沙和尚]我姓沙。[行者云]我认得你,你是回回人河里沙。”从中可见沙僧身上的色目人血统。

道教中的仙人颇不乏“蓝色”相貌的,如马、赵、温、关四大元帅中的温元帅,“通身蓝的”(《金瓶梅》崇祯本第一回)。道教中魁星的形象是“赤发蓝面”,身上仅仅裹着虎皮裙及镯环飘带,一手捧斗,一手执笔,立于鳌头之上。从魁星的面貌可知,魁星不是中土汉人。这是为何?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外来的神祇容易骗人。“赤发蓝面”显然是借于佛教,而佛教也是借之于印度神话中的神祇,如湿婆等。

在元杂剧中,杨二郎的形象也有“青脸红髯”(杂剧《灌口二郎斩健蛟》中语)之刻画,而这形象也为《西游记》所接受,只不过是转化了而已。《西游记》第六回中,杨二郎通常的面貌是“清奇”,但当他与孙悟空斗法时,便又是另一副面孔。小说写道:“那真君抖擞神威,摇身一变,变得身高万丈,两只手,举着三尖两刃神锋,好便似华山顶上之峰,青脸獠牙,朱红头发,恶狠狠,望大圣着头就砍,这大圣也使神通,变得与二郎身躯一样,嘴脸一般,举一条如意金箍棒,却就如昆仑顶上的擎天之柱,抵住二郎神。”(着重号为笔者所加)元代时期,赤县神州之上也不乏西域来的色目人,他们之中就有碧眼、红发等异域身体色彩,因而在杂剧或小说等文学作品中自然会有所反映的。

元杂剧中的“蓝面红发”形貌的描写和刻画,或许便是通过汉译佛经从西域传到中土的。汉译佛经中不乏如此形貌的罗刹,从而流传到民间。《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叙说唐僧、猴行者遇到一个白衣妇人,猴行者认定是一白虎精,结果满山都是白虎,于是猴行者将金镮杖变作一个夜叉,头点天,脚踏地,手把降魔杵,身如蓝靛青,发似朱砂,口吐百丈火光。我们看,这里的“夜叉”,就是一个“蓝面红发”的形象。

从现存的文献资料看,沙僧在唐僧取经故事中出现得很早。玄奘在流沙河遇难时梦中见到的并且救他性命的毗沙门天的化身,就是沙僧的前身深沙神或深沙大将。根据中野美代子的考证,沙僧有一幅画像很早以前就传到了日本。这幅画像中,沙僧的形象是:“头发蓬松倒竖,形态狰狞恐怖。颈部挂着七个或是九个骷髅璎珞,腹部显现出一个可爱的童子头像。左手握着蛇,脖子上也缠绕着蛇。双膝上是大象头像,长长的鼻子从短衣下面伸出来。”中野美代子认为:“关于(沙僧)双膝处伸出来的象鼻子,与骷髅璎珞一样,让人觉得是接受了印度或西藏邪教神形象的影响所至(致)。在西藏曼陀罗画像中,不仅有骷髅,甚至还有串起活人头颅为璎珞的图像。”[100]从中野美代子女士所论述的沙僧这幅画像可知,《西游记》中沙僧其前身深沙神或深沙大将形象所具有的西域特色更为明显。

综上所述,《西游记》中那个老实巴交、默默卖力的沙僧,从其身体文化和身份特征可以得出他具有浓郁的西域文化特色,不纯粹是中原文化的产物,也不是小说作者随心所欲的杜撰,而是西域文化与中原文化融合之后的艺术结晶。西域文化的胎记主要表现在沙僧的形貌之上,而中原汉文化的特征则主要表现在其性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