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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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冯梦龙生活的地域与时代

关于冯梦龙的籍贯,明清文献记载不一。郁蓝生《曲品》、《福宁府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载冯梦龙是吴县人。而朱彝尊《明诗综》、黄文旸《曲海总目提要》则记载他是长洲人。《苏州府志》的《人物传》记载冯梦龙是吴县人,而《艺文志》又记载他是长洲人。这种混乱的记载事出有因。冯梦龙自著《寿宁待志》卷下《官司》中载:“冯梦龙 直隶苏州府吴县籍长洲县人。”[2]这“吴县籍长洲县人”该如何理解,还得作一点说明。冯梦龙有兄弟三人,都是有影响的文人,时称“吴下三冯”。兄梦桂,是一位画家。徐沁《明画录》有其小传:“冯梦桂,字丹芬,长洲人。”[3]弟梦熊是一位诗人,佚名《苏州诗钞》有小传:“冯梦熊,字杜陵,长洲人。”有关冯梦龙兄弟的材料倒都载籍贯为长洲。冯氏兄弟的朋友董斯张在《吹景集》卷五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予入吴,饮冯若木(即冯梦桂)斋头。酒次,语若木曰:‘兄所居葑门,今俗伪为傅音,何也?’若木曰:‘葑即《谷风》葑菲之葑’。”[4]冯梦龙在《曲律叙》后署“天启乙丑春二月既望,古吴后学冯梦龙题于葑溪之不改乐庵。”[5]可知冯家住在苏州葑门、葑溪一带。葑门、葑溪位于苏州府城东南角,唐代未设长洲县以前属吴县管辖,唐万岁通天年间设长洲县,划归长洲县管辖。据此,“吴县籍长洲县人”可以这样理解:冯梦龙家住长洲县,户籍应在长洲,故自称长洲县人,吴县籍很可能是祖籍。明清文献中有说他是吴县人,有说他是长洲人,都能成立,说他是长洲人更准确一些。

长洲、吴县在明代同属苏州府管辖,且一府两县同治。冯梦龙除外出坐馆、做官几年之外,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苏州度过的,冯梦龙主要的文学作品也是在苏州创作的,可以说,是苏州这片肥沃的经济、文化土壤,培育了冯梦龙这棵通俗文学的参天大树。

苏州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早在春秋时期吴王阖闾便兴建了阖闾大城。据《越绝书》记载:“吴大城周四十七里二百一十步二尺”,“吴郭周六十八里六十步。”[6]外有护城河,内有护城壕,筑高大坚固的城墙,开水陆门各八座。规模宏伟,功能齐全。其后不断扩建、修缮,成为一座独具特色的水乡名城。三国时期,作为东吴的都城达十二年之久。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勤劳智慧的苏州人民创作了辉煌灿烂的历史文化。自魏晋以降,几乎每个朝代都涌现出一批有成就的文学家。

西晋时期的陆机、陆云兄弟,系东吴丞相陆逊之孙,吴郡(今苏州)人,均为著名文学家,世称“二陆”。尤其是陆机,他的诗歌创作,得到著名诗评家钟嵘的高度评价,称他“才高词赡,举体华美。”[7]代表了太康文学的主要创作倾向。他的《文赋》是中国文学理论史上第一篇系统的创作论,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唐代诗人张籍、陆龟蒙都是苏州人,一中唐,一晚唐,两颗明星,交相辉映。张籍是唐代较早从事乐府诗创作的诗人,有乐府诗九十首,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农民的苦难生活,如《野老歌》、《牧童词》等。陆龟蒙兼擅诗歌与小品文,而以小品文的成就更高,其中一些对贪官污吏的辛辣讽刺,表达了深陷苦海的晚唐百姓的心声。

宋代苏州籍著名文学家有范仲淹、叶梦得、范成大。范仲淹是苏州吴县人,家庭出身贫寒,走上仕途之后,勤政爱民,不仅是一位文学家,同时也是一位政治家,他在任参知政事期间,提出了“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商”、“修武庙”、“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等十项改革方案,部分由宋仁宗在庆历三年下诏推行,即庆历新政。范仲淹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散文与词两方面。散文名篇《岳阳楼记》在描写了洞庭湖壮丽景色之后,抒写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态度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境界。他的词作[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一反北宋初年绮靡之风,境界壮阔,风格苍凉,开苏轼豪放词风之先河。

叶梦得也是吴县人,南北宋之交的词人。他的创作以南渡为界,分两个时期,前期词不出传统题材,风格婉丽。后期词则多写家国之恨与抗敌之志,是辛派词的前驱之一。

范成大,南宋吴郡人,著名诗人,与陆游、杨万里、尤袤并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范成大的诗以描写田园风光与反映农村生活为特色。早年所作《催租行》、《后催租行》,对农民深受官府逼租之苦给予深切同情。晚年隐居石湖,创作了组诗《四时田园杂兴》,这六十首七言绝句广泛描绘了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劳动场面、农家生活,为此赢得了“田园诗人”的美誉。范成大又是南宋主战派成员,乾道六年曾受命赴金国要求改变收书礼仪并索取陵寝,全节而归,在此期间写下使金日记《揽辔录》和七十二首纪事诗,在这些诗文中充满了爱国激情。

明代苏州更是人才辈出,这里只就万历以前(即冯梦龙出生以前)的文学家择要予以介绍。

明初有高启、杨基、张羽、徐贲,并称“吴中四杰”。四杰中高启成绩最高。高启是长洲人,潜心诗歌创作,在短短的三十九年的人生旅途中,留下了两千多首诗,被推为“明初诗人第一”。高启受李白的影响很大,才气超迈,笔力雄健,名篇《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写得挥洒自如,豪迈奔放,从历史到现实,从写景到抒情,舒卷自如,充分显示了诗人的天赋。

明中叶苏州还活跃着一批多才多艺的名士诗人,代表人物是沈周、祝允明、文征明、唐寅,都是长洲人,他们追求个性自由,超然于封建礼法之外,风流放诞,不拘小节。他们才华横溢,能诗善画工书。他们有的曾出任小官,不久退隐,有的全节不出,长期居家,厌恶官场,淡泊名利。与他们的特殊经历和性格相关,他们的诗风超凡脱俗,清新自然。“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唐寅《把酒对月歌》)体现了他们的生活情趣与人生追求。“长安尘土三千丈,不到清泉白石间。”(文征明《虎丘登阁》)代表了他们远离仕途的心境。

前七子中坚徐祯卿,吴县人,聪颖博学,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与祝允明、唐寅、文征明齐名,并称“吴中四才子”。他追随李梦阳,创作过拟古诗作,也写了不少风格明快、情感真挚的作品。他的诗论《谈艺录》也为后人所推崇。

在历史的长河中,不仅苏州本土培育出大批的文学家,还有不少外地诗人来此任职、游览,留下了突出的政绩和优美的诗篇。唐代便有三位著名诗人先后出任苏州刺史,刘禹锡曾赠白居易诗云:“苏州刺史例能诗。”(刘禹锡《白舍人曹长寄新诗,有游宴之盛,因以戏酬》)韦应物于公元788年就任苏州刺史,他在《登重玄寺阁》一诗中写到:“始见吴郡大,十里郁苍苍。山川表明丽,湖海吞大荒。合沓臻水陆,骈阗会四方。俗繁节又喧,雨顺物亦康。禽鱼各翔泳,草木遍芬芳。”[8]对苏州的山川风物、繁盛景象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著名诗人白居易于公元825年任苏州刺史,任上勤政爱民,为苏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修筑山塘长堤便是一例。苏州人民为了纪念他,将该堤称为“白堤”。一年后白居易离开苏州时,百姓依依不舍,随舟欢送:“浩浩姑苏民,郁郁长洲城。……一时临水拜,十里随舟行。”[9]白居易的诗集中也留下了不少描写苏州城市风光的篇章,在《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兼呈周、殷二判官》一诗中这样写道:“半酣凭栏起四顾,七堰八门六十坊。远近高低寺间出,东西南北桥相望。水道脉分棹鳞次,里闾棋布城册方。人间树色无隙罅,十里一片春茫茫。”[10]公元831年,刘禹锡任苏州刺史,他在任期间正赶上苏州遭遇特大水灾,刘禹锡为民请命,开仓救灾,他的行为赢得了苏州人民的尊敬与爱戴。

苏州历史上的这些著名文学家创造了光辉灿烂的历史文化,营造了浓郁的文学氛围,为后人树立了榜样与楷模,激励后学奋发进取,续写辉煌。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提到苏州,人们马上就会想到这句俗谚,它既是对苏州繁荣富庶的形象概括,也是对苏州自然风光的高度赞美。

苏州地处长江三角洲,地势低平,气候温湿,土地肥沃,雨量充沛,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适宜于花草树木等各种植物的生长。一到夏天,城里城外,绿树成荫,百花争艳,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历代达官贵人利用这里的地理气候条件,挖湖造山,筑台修亭,大规模地建造园林,早有“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之说。据史料记载,早在春秋时期,吴国君臣便在此修建园林,迄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现在仍然保存有宋元时期的园林。沧浪亭便是苏州最古老的园林之一,北宋文人苏舜钦在花园别墅的基础上,傍水筑亭,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之意,命名为“沧浪亭”。园内小桥流水,竹柏掩映,景色十分幽雅。狮子林始建于元末至正年间,原为菩提正宗禅寺的一部分。园内以假山为主,古柏参天,风格别致。

苏州城市风光的一大特点是河流纵横,桥梁众多。唐代陆广微《吴地记》载:苏州“城中有大河,三横四直……七县八门,皆通水陆,郡廓三百余巷,吴、长二县古坊十六,虹桥三百有余。”[11]说到苏州的桥,不能不提到饮誉中外的宝带桥,该桥建于唐代元和年间,全长三百一十七米,由五十三个桥拱组成一个连环拱桥,桥面由花岗石砌成。该桥位于大运河与澹台湖交接处,远远望去,像一条飘浮在原野的玉带。相传刺史王仲舒为修这座桥,将自己的宝带变卖作为工料费,宝带桥由此而得名。苏州小桥流水、两岸垂柳的水城风光,赢得了历代诗人墨客的激赏。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在《正月三日闲行》中写到:“黄鹂巷口莺欲歌,乌鹊河头冰欲消。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12]李绅在诗中这样描绘苏州风貌:“烟水吴都郭,阊门驾碧流。绿杨浅深巷,青翰往来舟。”[13]杜荀鹤《送人游吴》也写出了这一水乡特色:“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14]苏州在宋代设平江府,宋人留下了举世闻名的《平江图》,该图将平江城地图精细地镌刻在石碑上,为我们保存了这座城市珍贵的历史资料。从这幅图上,可以数出三百五十九座桥梁。《宋平江城坊考》记载,宋末平江城有桥三百九十八座。近郊桥梁更多。这些桥梁以木桥居多,也有设计精美的石拱桥。

苏州独特的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吸引了无数的文人墨客来此观光游览,甚至在此买园购房,长期寄居。这些文人在欣赏这里如画景色时,不禁诗兴大发,吟诗作赋,题匾写联,又为后人增添一道风景。苏州城内城外,遍地名胜古迹。虎丘被誉为“吴中第一名胜”,又名海涌山,吴王阖闾葬于此山。传说阖闾葬后三天,有一白虎蹲在山顶,因此更名虎丘。据说这座古老的吴王墓中,葬有三千把宝剑,又给它平添了几分神秘。虎丘一直是苏州游览胜地。

苏州城外有一座寺庙,原名妙利普名塔院,最早建于梁朝天监年间。唐代贞观年间,诗僧寒山子与拾得云游至此,后更名为寒山寺。唐代诗人张继在此作《枫桥夜泊》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使该寺更是名扬天下,名刹听钟成为寒山寺的一大特色,寺与诗交相辉映,一并流传,历代游寒山寺者络绎不绝。

苏州自古以来就是江南经济最发达地区,早有“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流传,由于该地区优越的自然条件,历代都是朝廷的粮仓,只要风调雨顺,总能五谷丰登。明中叶以后,苏州的工商业极为繁盛,成为东南沿海地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特征最明显的地区。苏州是明代纺织业中心,朝廷在苏州设织染局,嘉靖时,织染局有机一百七十多张,各色人匠六百余名。民间机户更是不计其数。万历年间,苏州是“家杼轴而户纂组”,染坊工人有几千人。[15]城东长洲县,“比屋皆工织作,转贸四方。”[16]正德年间,苏州郑灏家就有“织帛工及挽丝佣各数十人。”[17]万历间富户潘璧成,其先世“起机房织手”,积累财富至百万。[18]这些机户雇佣织染工人,形成劳动力买卖关系,即所谓“机户出资,机工出力”。

苏州又是江南地区的商业中心,城内店铺密布,生意兴隆。“金阊一带,比户贸易,负郭则牙侩凑集。”[19]本来明朝制度规定,四品以上的官员禁止经商,而吴中的官吏生意做得很大,据黄省曾《吴风录》记载:“自刘氏、毛氏创起利端,为鼓铸囤房,王氏债典,而大村名镇,必张开百货之肆,以摧管其利,而村镇之负担者俱困,由是累金百万,至今吴中缙绅士夫,多以货殖为急。”[20]看来明代苏州,无论是官是商,开店铺、做买卖,成为他们发家致富的主要途径。由于吴中“土狭民稠,民生十七八即挟赀出商,楚卫齐鲁,靡远不到,有数年不归者。”[21]而外地来苏州经商者也很多,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就写到徽商陈大郎从襄阳贩米豆到苏州,而襄阳商人蒋兴哥则从广东贩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到苏州发卖。苏州也成了外地商人挣钱的去处。

苏州工商业的发展,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常到苏州的王锜,每次都为它的变化惊讶不已,他这样描述苏州的繁盛与自己的感受:“吴中素号繁华,自张氏之据,天兵所临,虽不被屠戮,人民迁徙实三都、戍远方者相继,至营籍亦隶教坊。邑里潇然,生计鲜薄,过者增感。正统、天顺间,余尝入城,咸谓稍复其旧,然犹未盛也。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闾簷辐辏,万瓦甃鳞,城隅壕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凡上供锦绮、文具、花果、珍羞奇异之物,岁有所增,若刻丝累漆之属,自浙宋以来,其艺久废,今皆精妙,人性益巧而物产益多。至于人才辈出,尤为冠绝。作者专尚古文,书必篆隶,骎骎两汉之域,下逮唐、宋,未之或先。此固气运使然,实由朝廷休养生息之恩也。”[22]

莫旦《苏州赋》也有类似的描绘:“至于治雄三寝,城连万雉;列巷通衢,华区锦肆;坊市棋列,桥梁栉比;梵宫莲宇,高门甲第;货财所居,珍异所聚;歌台舞榭,春船夜市;远土巨商,它方流妓;千金一笑,万钱一著。所谓海内繁华,江南佳丽者。”[23]著名画家与诗人唐寅这样题咏他生活的城市:“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又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贾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24]

工商业的发展带来了城市的繁荣,市民的增加,这些市民在满足了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之后,也有精神文化生活的需求。事实上,苏州的工商业繁盛也体现在文化领域。

苏州是全国刻书中心之一,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记载:“凡刻之地有三:吴也,越也,闽也。蜀本宋最称善,近世甚希。燕、粤、秦、楚,今皆有刻,类自可观,而不若三方之盛。其精,吴为最;其多,闽为最;越皆次之。其直重,吴为最;其直轻,闽为最;越皆次之。”[25]胡应麟是明代的一位学者、作家、藏书家,对当时的刻书情况十分熟悉,他将苏州列为三大刻书中心之首,且认为苏刻最精。同书引叶少蕴云:“余所见当今刻本,苏常为上,金陵次之,杭又次之,近湖刻、歙刻骤精,遂与苏常争价。蜀本行世甚寡,闽本最下,诸方与宋世同。”[26]叶少蕴将苏州与其他地区的刻书进行了广泛的比较,结论也是苏州与常州最好。另外,胡氏还指出了苏刻的一大特点:“吴会、金陵,擅名文献,刻本至多,巨帙类书,感会萃焉。”[27]据周弘祖所辑《古今书刻》载,明嘉靖以前各省所列书籍,苏州府居全国各省、州、府之冠。仅吴县、长洲、元和三县在明代所刻图书就达一千种以上。从时间上看,明代苏州刻书又以正德、嘉靖、万历三朝为盛。当时刻书最多的是长洲顾元庆的“大石山房”,曾刻《顾氏四十家文房小说》,十分精美,很受藏书家及读者欢迎。吴县王氏恩褒四世之堂仿宋刻本《史记集解索隐正义》,连书商也不辨真伪。晚明时期,苏州又是戏曲小说刊刻中心,不少小说戏曲作品刻于此地。对于书坊来说,小说戏曲市民需求量大、印数多,是一桩赚钱的买卖。对于通俗文学来说,有利于通俗文学的创作与流传。二者具有相互促进的作用。

明中叶以后,苏州又是戏曲创作、演出与研究中心。明代传奇有四大声腔,即余姚腔、海盐腔、弋阳腔和昆山腔。昆山腔原本是流行于苏州一带的清曲小唱。徐渭《南词叙录》载:“惟昆山腔止行于吴中,流丽悠远,出乎三腔之上,听之最足荡人。”[28]到嘉靖、隆庆年间,寓居太仓(属苏州府)的魏良辅,“愤南曲之讹陋”(《度曲须知》),对昆山腔进行了改造,使之成为一种更适合于舞台演出的戏曲声腔。昆山剧作家梁辰鱼用新昆腔创作了历史剧《浣纱记》,谱写吴越兴亡的历史,穿插范蠡和西施的爱情故事。该剧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对昆山腔的发展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昆山腔从苏州迅速传到松江、杭州、嘉兴、湖州直至全国。苏州不仅是昆山腔的发祥地,同时也成为昆山腔创作与演出的中心。苏州著名剧作家,除梁辰鱼外,还有张凤翼、顾大典、沈璟、徐复祚、王衡等。据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记载,这一时期的剧作家达一百人,剧目近三百种。又以苏州作家为最多,作品最富。明代中后期,苏州的戏班之多,数以千计,达官贵人的家班更是无计其数。逢年过节要演戏,婚嫁祝寿要演戏,一年四季,好戏连台。虎丘曲会便是一例,晚明时期不少文人都记载了这一盛况。每逢中秋佳节,曲会便如期在虎丘千人石举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从四面八方云集此地,饶有兴致地听曲看戏。苏州的演员,除了满足本地的演出需要之外,还输送到其他地区。据范濂《云间据目钞》载:“近年,上海潘方伯从吴门购戏子,颇雅丽,而华亭顾正心、陈大廷继之,松人又争尚苏州戏,故苏人鬻身学戏者甚众。”[29]

总之,从历史到现实,从经济到文化,明代中后期的苏州具备了产生俗文学大家的条件,冯梦龙在此时此地出现,犹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冯梦龙的生卒年没有文献明确记载,但从冯梦龙的著作序跋中可以推知,冯梦龙生于明万历二年(1574)。《甲申纪事叙》署“七一老臣冯梦龙识。”甲申年(1644)冯梦龙七十一岁,逆推七十一年,即万历二年。这一材料并非孤证,冯梦龙在《中兴伟略引》中这样写道:“闽中南安伯郑芝龙,同诸故老元勋朱公继祚、黄公道周等恭迓唐王监国,固守闽广一隅。诏谕彰明,招贤纳士,待天下之清,协扶幼主中兴大务,恢复大明不朽之基业,在兹举矣。是为引。七十二老臣冯梦龙恭撰。”[30]唐王朱聿键在乙酉(1645)闰六月七日监国福州,冯梦龙《中兴伟略小引》作于该年,这年冯梦龙七十二岁,逆推生年在万历二年。冯梦龙的卒年,从其好友、戏剧家沈自晋所作《重定南词全谱凡例续纪》中可知,冯梦龙卒于南明隆武二年(1646)。沈自晋这样写道:“适顾甥来屏寄语,曾入郡访子犹先生令嗣,赞明出先人易箦时手书致嘱,将所辑《墨憨词谱》未完之稿及他词若干,畀我卒业。六月初,始携书并其遗笔相示。翰墨淋漓,手泽可挹,展玩怆然,不胜人琴之感。虽遗编失次,而典型具存,其所发明者多矣。先是,甲申冬杪,子犹送安抚祁公至江城,即谆谆以修谱促予,予唯唯。越初春,子犹为苕溪、武林游,道经垂虹言别,杯酒盘桓,连宵话榻,丙夜不识倦也。别时,与予为十旬之约。不意鼙鼓动地,逃窜经年,想念故人,鳞鸿杳绝。迨至山头,友人为余言,冯先生已骑箕尾去。”[31]从这段记载可知,甲申(1644)冬,沈自晋在江城见过冯梦龙,冯还嘱沈修曲谱。乙酉春,冯梦龙游苕溪、武林,路过吴江,两人曾深夜畅谈,分别时还有十旬之约。后因战乱未能如愿。丙戌(1646)夏,沈自晋寓居山头,从友人处得知冯梦龙已去世。吴江与长洲相距不远,沈自晋虽在逃避战乱,也就在苏州一带,并未远行,沈自晋在丙戌夏得知冯梦龙去世,当距冯氏去世不久,冯氏当卒于丙戌春季。

冯梦龙七十三年的人生旅程经历了明代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及南明时期,这一时期,人们通常称之为晚明。

晚明是中国历史上非常特殊的时期,皇帝昏庸,官吏腐败,历史上是少见的,从这方面来说,晚明是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城市集镇的兴盛,商品经济的繁荣,历史上又是空前的,从这方面来讲,晚明又是历史上经济最活跃的时期。在这种特殊的背景下,晚明文人的思想观念与行为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中国传统文人在儒家积极入世思想的支配下,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成为无数文人的追求目标。在宋以后,要实现这一生理想,就得考科举,中进士,走上仕途,建功立业。在晚明时期,一部分文人的价值观念与人生理想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他们不再将读书做官作为实现其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与手段,而追求一种悠闲适意的生活理想。万历时期著名思想家李卓吾早年也随众考科举,但考中举人之后,他放弃了进士考试,为了谋生去做品级较低的地方官,在官场他不愿意被人管束,常与上司发生冲突,后来索性辞官,流寓他乡,著书立说,晚年落发出家,研修佛学。在明代,只有中进士才有美好的仕途前程,李卓吾放弃了。作为一名举人,做到姚安知府,其能力不弱,好好做官还有迁升机会,他再次放弃。高官厚禄,对李卓吾已失去了诱惑力,“平生不爱属人管”,读书作文更符合他的个性与追求。

在公安三袁中,袁宗道与袁宏道都属于少年得志。袁宗道二十六岁中进士,会试第一,选庶吉士,授翰林编修,前程一片光明,这是多少仕子梦寐以求的仕途起点。可宗道对官场生活深感厌恶,在《过黄河》诗中写道:“宦海多风涛,绝胜洪河浪。”用黄河的风浪来喻仕途的险恶。在《初春和陆放翁韵》中说:“四十方强已厌官,催人头白是长安。”官场的苦闷、忧愁,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袁宏道中进士时才二十五岁,后来几次选官,均不久便辞职。他做过吴县县令,在给友人丘长孺的信中极言县官之苦:“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32]辞官之后则游山玩水,赋诗作文,甚是惬意。他所理解的人生乐趣是这样的:人生“真乐有五,不可不知。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薰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田土,二快活也。箧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置,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四快活也。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士有此一者,生可无愧,死可不朽矣。”[33]

闽派诗人谢肇淛与袁宏道是同年进士,也做过地方官,而他的人生理想也不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而是一种轻松自在的文人生活:“竹楼数间,负山临水;疏松修竹,诘屈委蛇。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书万卷其中,长几软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闲日过从,坐卧读笑,随意所适,不问米盐,不叙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极矣。”[34]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这样回忆自己前半生的生活:“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35]张岱所云已不是一种生活理想,而是他前半生在晚明时期的实际生活状况的真实记录。

古代文人,都会舞文弄墨,或从事文学创作,或从事学术研究。就文学创作而云,传统文人大多重视诗文,因为诗文不仅可以给文人带来功名富贵,而且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可以流芳百世,青史留名。明代文人也是如此,他们从小读“四书”、“五经”,学作八股时文,为的是考举人进士。同时作诗填词,平仄对偶,一东二冬,也是儿时的必修科目,为的是日后为官作宰应酬之用。明中叶之后,随着通俗文学的兴起,情况发生了变化。一些进步文人,他们在辞官归田或仕途无望之后,不再潜心于正统诗文,而对通俗文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李贽辞官以后,流寓他乡,讲学著书,认真研读并评点了小说《水浒传》与戏曲《幽闺记》、《西厢记》等,称赞《西厢记》与《水浒传》为“天下之至文。”(《童心说》)将《水浒传》与司马迁的《史记》、杜子美诗、苏子瞻集、李献吉集并称为宇宙内五大部文章。(周辉《金陵琐事》卷一)袁宏道在《听朱生说水浒传》诗中抒写他欣赏通俗文学的愉悦与兴奋:“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一夜快风雨,听君酣舌战。”[36]他又是最早读到《金瓶梅》抄本的文人之一,在《与董思白》中写到:“《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37]信中对《金瓶梅》评价极高,而且急切地想读到全书。另外,晚明著名文人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谢肇淛、沈德符、冯梦龙等均已读过抄本。袁宏道在《东西汉通俗演义序》中记载了一位客人读《水浒传》的感受:“予每检十三经或二十一史,一展卷即忽忽欲睡去,未有若《水浒》之明白晓畅,语语家常,使我捧玩不能释手者也。”[38]这恐怕也是包括袁宏道在内的众多文人的共同感受。即使是一些正统士大夫,口头上鄙视小说,背地里却收藏阅读,胡应麟便熟知这一秘密:“至于大雅君子,心知其妄而口竟传之,旦斥其非而暮引用之,犹之淫声丽色,恶之弗能弗好也。”[39]

明中叶以来,民歌盛行,达到“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40]的程度。这些市民农夫口头传唱的民歌,也引起一些文人极大的兴趣,他们将这些民歌与文人诗歌进行比较,认为“真诗只在民间”。(李开先《市井艳词序》)徐谓说:“乐府盖取民俗之谣,正与古国风一类。今之南北东西虽殊方,而妇女儿童、更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谓《竹枝词》,无不皆然。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41]他们认为民歌有感而发,真实自然。卓人月在《古今词统序》中对民歌评价甚高,他说:“我明诗让唐,词让宋,曲又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绞丝》之类为我明一绝。”[42]袁宏道认为明代的民歌比明代诗文更有艺术价值,他说:“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谓《辟破玉》、《打枣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宣于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43]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晚明文人怀着极大的热情来搜集、整理、刊刻、评介民歌,对民歌的兴盛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文人狎妓,由来已久。唐代士子到长安赶考,不少人便到平康里去排遣羁旅愁思。孙棨《北里志序》云:“诸妓皆居平康里,举子、新及第进士,三司幕府但未通朝籍、未直馆殿者,咸可就诣。如不吝所费,则下车水陆备矣。其中诸妓,多能谈吐,颇有知书言画者。”[44]唐传奇中便出现了不少写进士与妓女恋情的小说,如蒋防的《霍小玉传》,白行简的《李娃传》等。狎妓只不过是唐代士子旅居京华时的一种消遣方式,时人大抵能够宽容与理解,但绝不至于给他们带来什么荣耀。

宋代理学兴起,理学家将“人欲”与“天理”对立起来,视之为洪水猛兽,据刘宗周《人谱类记》记载:“二程先生一日同赴士夫家会饮,座中有二红裙侑觞。伊川见妓,即拂衣起去。明道同他客尽欢而罢。次早,明道至伊川斋头,语及昨事,伊川尤有怒色,明道笑曰:‘某当时在彼与饮,座中有妓,心中原无妓;吾弟今日处斋头,斋中本无妓,心中却还有妓。’伊川不觉愧服。”[45]这段文字的最精彩处无疑是明道关于心中有妓无妓的高论,从中我们也可看出,宋代理学家对狎妓的态度。宋朝官方屡禁官吏狎妓,虽然也有朝廷命官不顾禁令,仍旧依红倚翠,到底不那么理直气壮。浪子词人柳永因“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给他的科举带来不少麻烦,尽管才华横溢,还是多次落榜。

明中叶以后,受阳明心学的影响,文人不再执著于虚幻的天理,更关注现实的人欲。王阳明的得意门生王龙溪便不满意文人讲性命之学,主张人们在“日用饮食声色货利”上做文章,他说:“今人讲学,以神明为极精,开口便说性说命,以日用饮食声色货利为极粗,人面前不肯出口。不知讲解得性命到入微处,意见盘桓只是比拟卜度,于本来生机了不相干,终成俗学。若能于日用货色上料理,时时以天则应之,超脱净尽,乃见定力。”[46]何心隐说得更为直率:“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佚,性也。乘乎其欲者也,而命则为之御焉。”[47]异端思想家李贽则直接用人欲取代天理,他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世间种种,皆衣与饭类耳,故举衣与饭,而世间种种自然在其中,非衣食之外更有所谓种种绝与百姓不相同者也。”[48]这批激进的思想家为晚明文人挣脱传统的束缚、追求人性的解放提供了理论支持。狎妓成为晚明文人表现个性自由的一种独特形式,他们不再讳言对好货好色的欲求,将追逐美色作为人生的一大乐事,有如游山玩水、养花种草、看戏听曲、饮酒品茶一般,是快乐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文人狎妓,没有哪个朝代像晚明那样张扬,那样无所顾忌。文人普遍以与名妓交往为荣,千金买笑,纵情声色,为时人艳羡、称许。有些文人狎妓有如高中进士一般,唯恐世人不知,于是邀众多名士与名妓举行规模庞大的诗酒歌舞盛会,为时人传为美谈。诗人朱承彩“万历甲辰中秋,开大社于金陵,胥会海内名士,张幼于辈分赋授简百二十人,秦淮妓女马湘兰以下四十余人,咸相为缉文墨、理弦歌、修容拂拭,以须宴集,若举子之望走锁院焉。承平盛事,白下人至今艳称之。”[49]“嘉兴姚壮若,用十二楼船于秦淮,招集四方应试知名之士百余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园一部,灯火笙歌,为一时之盛事。先是,嘉兴沈雨若,费千金定花案,江南艳称之。”[50]大有借妓女猎取虚名之嫌。

晚明文人狎妓,不再是一件需要遮遮掩掩、难以启耻的丑事,而是一件可以大肆渲染,能给当事人带来荣耀的风流韵事。屠隆狎妓患上花柳病,汤显祖写了十首绝句寄给他,题为《长卿苦情寄之疡,筋骨段坏,号痛不可忍,教令阖舍念观世音稍定,戏寄十绝》,汤显祖绝没有讥笑中伤友人之意,而是认为得这种风流病是无损其人品的雅事。潘之恒风流倜傥,纵情声色,晚年侨寓金陵,流连曲中,对秦淮艺妓及其生活相当熟悉,作《金陵妓品》,既有技艺品评,也有猎艳之情。晚明文人中自述有青楼之好者更是大有人在,如袁宏道、袁小修、张岱、侯方域,数不胜数。俞良史《先大夫别传》可谓一篇奇文,文中这样写道:“先大夫一生仇货利不仇酒色,仇今之道学不仇古之狂肆,意气颜色每以偃蹇畏于人,实无轻渺侪俗之意。大夫与一妓善,后有宴大夫者更召一妓侍饮。异日其与善者邂逅生公石,数呼之弗应,曰:‘知罪矣。’妓曰:‘汝知罪,即于此长辑数十,使举山之人大笑,方赦汝。’遂如其言,至妓破颜而止。见者大笑,旁客曰:‘殊失观瞻。’曰:‘观瞻吾不惜,恨曩日侍饮人知之,必亦以此法难我耳。’及从闽迁某,适抚闽疏劾曰:‘聊有晋人风度,绝无汉官威仪。’大夫拍案笑曰:‘可谓知己。但方聊有,不无遗憾;其言绝无,则感之矣。’”(俞良史《先大夫别传》)冯梦龙《情史》卷五《情豪类》亦载此事。文章的奇特之处不只是写了文人为了讨得妓女欢心当众给妓女长揖。更主要的是这个文人不是别人,正是作者的父亲。儿子为父亲作传,专记狎妓,丝毫不感到难为情,字里行间流露出为其父的言行深感荣耀。

以狎妓来张扬个性,当然是妓女的知名度越高越好。一些文人交往的妓女,大多是色艺双全的名妓,至少他们笔下的妓女是如此。容貌娟丽、天资巧慧的董小宛与著名文人冒襄、方以智、吴应箕、钱谦益、张岱均有交往。能书善画的卞玉京与吴伟业、钱谦益称好友。肤埋玉色、调笑无双的李香君与复社文人张溥、侯方域相友善。名妓诗人柳如是与江南名士张溥、陈继儒、陈子龙、钱谦益关系密切。当然,妓女与名士交游也是她们提高身价的一条捷径。

晚明文人狎妓,有用情至深、生死不渝者。云间范允谦与吴中名妓杜韦相爱,誓同生死。而范妇翁倚仗权势,系杜韦狱中,范允谦以重金将杜韦赎出,携之远逃。后来范允谦病卧京城,咯血在口,力弱不能吐,杜韦以口吸之。允谦死后,杜韦扶柩归,舟至扬子江,杜韦两袖装范允谦遗物,一滇棋,一宋砚,跞江自沉。(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三)麻城丘长儒从其姊丈手中买得吴中名妓六生,二人相得甚欢。“客或言此两人先有私者。刘怒气勃发,疾呼六生来,讯不服,鸩之。长儒适在乡,闻报,驰马亟归,哀乞其尸。刘愤然曰:‘人可赠,尸不可索得也。’长儒致五百金,赎之以归。面如生,惟右手握固。长儒亲擘之,乃开。掌中有小犀盒,盒内藏两人生甲及发一缕。盖向与长孺情誓之物也。长儒痛恨,如刳肝肺。乃抱尸卧,凡三宿始就殓,殓殡俱极厚。”[51]

正统士大夫认为狎妓是好色纵欲,而好色误国,纵欲伤身,乃洪水猛兽。卫泳的《悦容编》对这种观点逐一进行了驳斥,他说:“且好色何伤乎?尧舜之子,未有妹喜、妲己,其失天下也,先于桀纣;吴亡,越亦亡,夫差却便宜一西子。文园令家徒四壁,琴挑卓女而才名不减;郭汾阳穷奢极欲,姬妾满前,而朝廷倚重,安问好色哉?若问色能伤生者,尤不然。彭篯未闻鳏居,而鹤龄不老;殇子何尝有室,而短折莫延。世之妖者、病者、战者、焚溺者、札厉者相牵而死,岂尽色故哉!人只为虚怯死生,所以祸福得丧,种种惑乱,毋怪乎名节道义之当前,知而不为,为而不力也。倘思修短有数,趋避空劳,勘破关头,古今同尽。缘色以为好,可以保身,可以乐天,可以忘忧,可以尽年。”在卫泳看来,好色有百利而无一害,这种观点可以说是放纵情欲的时代的产物,完全顺应了晚明文人的需求,又为文人狎妓风气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冯梦龙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他的人生道路、性格特征、思想观念、文学活动、学术研究,无不受到文化传统和时代风尚的影响,深深地打上了晚明时代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