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性背后的教育意义
《金瓶梅》有大量的性描写,也是中国古代性学的集大成之作。在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晚明时代的性风俗和性嬉戏,如烧香疤、缅玲之类。这为中国古代性学的研究提供了依据。但有一个难以解释的问题,那就是笑笑生在《金瓶梅》中对性的态度究竟如何?我们发现作者有时对性爱是持肯定态度的,有时又是持否定态度的。这种游离的态度,反映了作者自身的矛盾性。对此,我们要进行进一步的分析。
笑笑生所写的性关系,并不是纯肉体的,而是带有社会性的。如西门庆在与女性偷情时,总要问这个女人,自己的性能力是否比她的丈夫强。在女人的赞美中,西门庆获得了快感。西门庆的这一表现,说明他在与女性偷情时,仍不忘去战胜这个女人的丈夫。因此,西门庆的性爱并不是纯粹的肉体关系,而是他占有一切的狂妄意志的体现,这就明显具有社会性。
对女性人物来说也是如此。西门庆众多的女眷们把与西门庆的性爱关系看成是自己受宠的标志,是自己在一个家族中地位的象征,为此不惜相互争斗。因此,性在西门庆的家族里也是具有社会性的。
与西门庆私通的女性们,或贪恋西门庆的钱财,或要依仗西门庆的势力,她们与西门庆的性关系也不是纯粹的肉体关系,而是混杂着很多复杂的因素。
有学者把《金瓶梅》与西方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相比较,其实,这是两类完全不同的作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所赞美的是纯肉体的性爱,这种性爱是不具有社会属性的,只限于肉体之上的。正因为这种纯肉体之爱是单纯的,因而它也是理想化的,应属浪漫主义文学之列。而《金瓶梅》中的性爱要复杂得多,其中既有肉体方面的因素,而更多的是社会因素。而作者对纯肉体上的性爱有一定的肯定因素,如他在写李瓶儿这个人物时就表现出这一思想。但是,他对于这种纯情欲的性爱是害怕的,因此,他又早早地让李瓶儿命归黄泉,否定了这个人物的情欲。而对潘金莲这种情欲如火的女性,作者则毫不留情地给予否定。因此,对纯肉体之性爱,作者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心态。而对此书中那些带有明显的社会属性的性爱,作者是鄙视的,这一方面重点表现在对宋惠莲、王六儿、如意这些女性人物的刻画上,因为,这些女人与西门庆的性爱都是为了钱财。而对林太太这个高官的遗孀与西门庆的性爱,作者是挖苦的。在作者心目中,这样的高官妻子是不应该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的。
笑笑生虽然写了很多的性爱,但其重点还是集中在西门庆这个人物身上。对这个人物的性爱,作者更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心态。作者一方面写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淫虫,而另一方面,却潜在地认为他为了女人不值得浪费掉自己的生命。因而,对西门庆,作者一方面是批判,另一方面却是在惋惜。尤其是,作者潜在地宣扬女人是祸水这一观点,表现出十足的男权主义思想。
从文本上看,《金瓶梅》写性的主要目的是要教育像西门庆这样的有产者,而其所用的观念是中国古代的性学思想。
中国古人的性观念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保守,甚至还比较开放。中国古人早就承认性的存在,并且把它看成人的自然本性。如孟子就说过“食、色,性也”,孔子也曾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实际上都承认了人的性欲的存在。
高罗佩指出中国古代人的性观念不仅较为开放,而且还比较先进。如在中国道教文化中就强调阴阳平衡,并把男女两性的性关系作为其教义的基础。道教甚至研究出“房中术”,提出“取阴补阳”、“阴阳相济”的思想理论,并把这些作为长生不老的养生之方。虽然道教的“房中术”一直被后人所诟病,但高罗佩指出,就当时的时代来说,其观点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中国古人认为多子就是多福,在婚姻制度上,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由于一个男人要满足多个女人的“性需求”,因此必须有一定的方法和策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道家所主张的男子“养精”、习练“房中术”就是为满足一夫一妻多妾制这种婚姻状况的需要。
高罗佩甚至提出:就世界领域来说,中国古人的性观念是健康的、正常的,甚至是先进的,具有养生、优生、满足一夫一妻多妾制的需求等诸多优点。并且在中国古人的性意识中还有尊重女性,为女性考虑的特点,而不是像西方国家那样普遍存在的对女性的性虐待。[6]
以高罗佩的观点来看《金瓶梅》的性描写,有几点是要注意的:
第一,中国古人是把性与生育、养生联系在一起的,这是符合人正常的生理需要。但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等人却是把性快乐当做唯一的目的,这是纵欲而不是滋养生命。西门庆是死在潘金莲的胯下,庞春梅是死在周义的身上,都是穷奢极欲。这种性爱并不是快乐,而是一种病态。不是尊重生命,而是损坏生命。尤其是,在晚明时期,王学左派的代表王艮提出“尊身”和“保身”观念,而《金瓶梅》所写的就是“损身”和“害身”,这是从反面在宣扬王艮的思想。[7]
第二,中国古人早就讲过性要适度,而《金瓶梅》写的是性过度。西门庆等人与中国古人在性方面的训诫恰好相反,必将是悲剧性的结局。
第三,《金瓶梅》写出西门庆等人在性方面的一种状态,这些人物不是按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而是把自己与动物看齐。如潘金莲和庞春梅都说过“猫狗尚有此乐,何况人乎”。这并不是人欲的解放,而是人对自我要求的降低。当一个人把自己与动物看齐之时,其人性必将沦丧无遗。
第四,中国古人认为男人的精液是有限的,是值得珍惜的,而西门庆的放纵,其最终的结果必将是“精枯”而死。这正是以反面例证,来宣扬中国古人的性观念。
性是人最基本的欲望,笑笑生以性为切入点来写人在肉体上的骚动,写人物复杂的情感,写人物那些隐藏着的灵魂,这也是作家的成就所在。如果我们再一次把《金瓶梅》拿来与同样产生于明代的色情小说《灯草和尚》相比,我们就会发现《金瓶梅》与《灯草和尚》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小说,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把《金瓶梅》打入纯色情小说之列是对这部著作的曲解。当然,《金瓶梅》的性描写过多、过于直露,在客观效果上自然就有“诲淫”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