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浴火重生
“夭包!夭包!”昏迷中的石痴突然被一阵喊叫唤醒了,他使劲地睁开眼,啊,是个姑娘!她身个不太高,穿全白连衣裙,方形脸盘瘦瘦的,戴着大口罩,看上去十七八岁。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审视着面色苍白的石痴。石痴细看四周,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屋的炕上,他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谁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姑娘没有回答,却反问:“你是什么人?是志愿军?”
“嗯,你是朝鲜夭东木?”他不会朝语,只知“夭东木”是女同志的意思。
“是的,我是朝鲜夭东木。”她用汉语重复他的问话。
“谢谢你……救了我。”
“阿妈妮,快来呀!”姑娘轻声叫来一位老大娘。
阿妈妮见他醒来,欣喜万分,忙舀了一碗冷水端到跟前,示意要他喝,他忙伸拳去捧,阿妈妮却未撒手,硬是将碗沿触到他嘴上,他只好张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接着,姑娘端来半碗土豆,让他吃。他艰难地将嘴伸到碗里,拱动了半天才咬起一个扁形土豆,还未等咬碎就掉在了地上。阿妈妮让姑娘喂给他吃,小姑娘毫不腼腆,伸手抓起土豆就喂,他也没再客气,一连吃了五六个。
看到这个伤势极重、身体僵硬板结的人,母女二人不禁暗中担忧,从不敢出声惊扰他。一次,姑娘对阿妈妮悄声说:“听人讲,人快死的时候,身子特别重,我掂着他身子够重的了。”
不料,娘俩的窃窃私语被石痴听到了,他接过话茬说:“死倒不可怕,当兵的有句格言:不怕死,不怕难,就怕遭重残。摊上重残,死不死,活不活,工不能干,饭不能吃,光靠别人拉扯,那滋味难受极了!”
阿妈妮听见他说话,非常高兴,忙示意女儿打住话头。
女儿没有住口,她从心眼里佩服这条硬汉子,说:“你可真是铁人哩,伤势这么重,说话还满实落,你担心重残有啥用?重残也得生存下去嘛!”
石痴觉得姑娘的话很中听,便没再说什么。他虽伤势重,意识含混,但对她却产生了许多问号:中国话说得那么流利、地道,母女交往用哑语——打手势,阿妈妮一句汉语都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阿妈妮是当地下隅里村的一户农民,姓崔,50多岁,全家四口人,丈夫在支前时遭敌机突袭,中弹身亡,儿子、女儿都在人民军服役。一个月前下隅里突遭空袭,全村房舍被夷为平地。这位姑娘是志愿军战地医院的护士,敌机轰炸时她脚与头受了伤,才同阿妈妮结为母女之家,从下隅里搬来这山涧木屋暂住养伤。当时医院负责人对房东阿妈妮说:我们要向南开进,这姑娘受伤不能随队,暂留你身边,就算你的中国女儿吧。从此娘俩患难相依,同甘共苦,语言不通,就用手势、表情代替。共同的理想与遭遇,把偌大的国际疆界浓缩到浑然一体的家庭细胞中,不是同族胜似同族,没有血缘亲情,胜似血缘亲情。
对这些,石痴全然不知。
一天,母女二人忽然发现石痴面部、臂膀伤口化脓,心中焦急,就冒险攀山,采来些草药,给石痴搽抹伤处。姑娘手捏短小木条,仔细地剥离着他脸上的化脓鼓疱和伤口处的土污。这是他与姑娘距离最近的一次,也是他极微弱的视力所能看到的。搽抹了一会儿,石痴忽然喊:
“你停一停,快说说你的来历,快把我闷煞了!”
“搽完了再说不迟,服从治疗!”
“不行,现在就说,说完了再搽!”
姑娘主意难定:说了吧?养伤时领导有交代,在朝鲜老乡家,遇外人不可暴露身份;不说吧,这个古怪伤员又如此性急。但她毕竟是个幼稚、直爽的姑娘,迟疑片刻,就爽快地答道:“我要说了你可得给俺保密!”
“别担心,我又不是汉奸,没事!”
“好,我说……”话还没出口姑娘就哽咽起来,两行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
朝鲜战争爆发不久,驻东北某野战军医院奉命准备随志愿军部队出国,执行二线抢救伤员的任务。自幼跟随姨妈汪东琴军医看孩子的李艾荣也跃跃欲试,想随军出国。当时,小表弟艾军已满9周岁,而李艾荣也已成为穿军服的白衣战士。姨父姨妈都是野战军医院的负责人,他们临行前将李艾荣安排在医院留守处,一则看管部分笨重医疗器材,二则照料小艾军和家里的事。李艾荣见许多女兵纷纷报名,非常焦急,几次申请未能如愿。为此,她难过地哭了一天一夜。在部队集结跨江作战的下午,姨妈却找不到她了。
原来她得知部队出发时间后,偷偷提前跑到车站,藏在火车站暗处,整整等了一个下午。在暮色降临的时候,忽见大批部队快速上车,她乘忙乱之际,终于登上了徐徐东去的列车。
她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心惊胆战,灰溜溜地蜷缩在闷罐车的旮旯里,大气不敢出。然而,她上的这趟专列上并没有野战医院,而是开赴前线的志愿军野战部队。闷罐车厢里没有灯光,大家挤着各自坐在自己的背包上,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孔。她挤在车门左侧,旁边是两个怀揽冲锋枪的战士。她走得匆忙啥也没带,只得席地坐在列车地板上,两侧的战士多次问她为什么不坐背包,她也不敢出声。过了一段之后,列车忽然颠簸起来,坚硬的车厢把她蹾得摇摇晃晃,左边的战士便将自己的背包朝外一抽,说:“同志,咱俩坐一个,凑合着坐吧。”
她知道这不是医院的队伍,更不敢吭声,就不客气地默默坐在背包的一角。这样坐了一会儿,战士觉得不大对劲,一种异常感觉使他扶枪而立,喊道:
“喂,谁有手灯?借给我用用。”
“要手灯干啥?列车已进入朝鲜,你想暴露目标?”这是连长的警告。
左邻又说:“这里一个同志丢了背包,也没有枪哩,看看他是谁嘛!”
这一下连长慌了手脚,匆忙站起,挤过来,抽出手灯一照:“哟,这里怎么还有女兵?这是怎么搞的?”这一吆喝,整个车厢的战士全站起来观看,可谁也没看清女兵什么模样。
这一来,李艾荣觉得实在包不住馅了,才一五一十地向连长告诉了她的名字,“坦白”了自己的秘密。连长听后气不打一处来:
“告诉你,你思想是正确的,行为是完全错误的,这不是去观光赏景,而是与枪子打交道,前面停车你必须马上给我下车!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李艾荣当了半天“黑兵”本已够窝囊,又听责令她下车,一股闷气再也憋不住了,还击道:
“连长同志,关心人是正确的,瞧不起妇女是完全错误的,男人能出国打仗,女人为啥不能?我下车不下车你管不着,你打你的仗,我救我的伤员!”
李艾荣几句话把连长顶了个哑口无言,战士们则咂舌称“棒”。连长打开手灯,重新打量这位偷闯军车的女兵:她着装整齐,军帽下的秀发短而齐刷,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环视着跟前的胡子连长和她友善的左邻。这样相互对视了一会儿,连长无可奈何地关闭手灯,一语双关地说:
“小石子,要坐稳当些,注意影响啊!”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被连长称作“小石子”的战士就是石痴。
黑暗中,石痴和李艾荣把背包推过来又推回去,最后还是李艾荣坐下了。石痴则站一会儿,再在地板上坐一会儿。在短暂的手灯光中,李艾荣看见自己跟前的这个小伙子,宽阔的前额下有一对大眼睛,方形的脸膛上,鼻子挺然而立,透出一股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但在短暂的战时相遇中,作为一个女性,这一切只是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个闪瞬的记忆。她的思绪随即被火车的旋律所吸引。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火车,她觉着火车发出的声响特别好听,听什么像什么,一会儿是:中国——朝鲜,中国——朝鲜;一会儿是:出国——参战,出国——参战!
她下车之后,终于找到了赴朝野战医院的队伍,医院首长对她的违纪行为进行了严肃批评。能够出国参战,这些她都认了。令她遗憾的是,刚刚接近战争边缘,刚刚接受血与火的考验,抢救的几个伤员还没等伤愈归队就突遭敌机的空袭,自己的脚和头皮被烧伤,失掉随队前进的机会。壮志未酬身先伤,每当想起这些,她总是悔恨不已……
“哎呀,我的小姐,我看你就不像朝鲜人,原来你是李艾荣!”石痴欣喜若狂。
“真怪,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咋不认识你呀?”李艾荣大惑不解地问。
“在闷罐车上,你不是坐着我的背包吗?”石痴脱口而出。
李艾荣愕然僵立炕前,顷刻,跑到门口,一腚坐在被炸毁的爬犁车边沿上,默默地抽泣了一会儿,又返回炕前,重新凝视着这位曾叫她遐思挂牵过的军人。她还清晰地记着那胡子连长所喊的“小石子”的声音,她的心灵深处更嵌印着他那英俊的脸庞。
纵然是面目全非,纵然是触目惊心,可她仍能辨认出他伤迹遍布的眉宇、两腮间残留下的原来的影子。
石痴困惑地侧起身子,睁开眼并用拳头擦了擦,见她仍站在跟前,问:“小李姑娘,你怎么啦?咋不说话了?”
“噢!”李艾荣慌忙揩去眼泪,“对,对,给我坐背包,连长唤你‘小石子’,可你现在变成这模样……”她忽然觉得不该这样说,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了。石痴羞愧地感到,在身处劣境时去相认过去的熟人,这不明明在乞求恩赐和救助吗?于是,又改口说:
“噢,刚才我是在昏迷中误说了‘你坐的我的背包’,当时我是坐你的右边,姓方,我是说你坐的小石子的背包,这回你该听清楚了吧?!”
“不!”她陡然严肃起来,“不要拐弯抹角了,没有错,也不会错,你和从前一模一样,刚才都怪我莽撞,你千万别见怪!”
“信不信由你。”石痴极力掩饰,“当时我反正坐在你的右边,你坐的是左边石痴的背包。”
“我不跟你争了,姓方也好,姓石也罢,不论是谁我都要护理。我的脚一旦好了就马上到战地医院去。”
石痴非常佩服李艾荣,在他的军人生涯中,是第一次见到像她这样坚强的女战士。但一种不可名状的担心和羞愧使他昼夜难安:她是个漂亮的女军人,自己则是个土里土气的“机枪架子”,加上全身伤患,失去了自护自理能力,天天在一个女兵和老人面前偎来偎去,简直太丢人了。50年代前期的军队,多是男子世界,很少见女人,更不用说女军人了。而现在,他没白没黑、没完没了地躺在少女和朝鲜母亲的身边,他能想象得到,在她们帮他便解、搽抹伤口时的窘境。
由于治疗不及时,加上缺乏药品,石痴的皮肉开始由紫变黑,双手大量淌黄色脓水,面颊与两肩也开始化脓,全身肌肤肿胀,昏迷时间延长,不时出现阵发性痉挛,情况十分危险……
李艾荣心里痛苦极了,自己一路坎坷,在雪野里捡到一个伤员,虽尽心尽力,他却危在旦夕。更叫人心碎的是,这个伤员恰恰是她途中奇遇、瞬间倾心的人。
阿妈妮也心急如焚,但她毕竟年长经事多,深知再这样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于是阿妈妮同姑娘商量好,趁夜色掩护,攀山越岭急奔下隅里村东侧的公路,终于截下一辆回国的运输车,不顾石痴昏迷与否,一人抬头一人拖腿,在司机的帮助下总算把人抬到车上,拉走了。她们目送着消失在黑暗中的汽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想到石痴正处在昏迷中,想到他伤势的严重恶变,她们又忐忑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石痴回国入院后,一直像个植物人,更像个没有生命的蜡像,谁也不知他姓什名谁和部队番号。
医院为他输血输液、清脸消毒、植皮取弹、剖腹排异,他都全然不知。护士们总想从他的衣物上了解一点他的情况,可除去一身脓血斑斑的大衣,一条半截血裤和血裤上成堆、成窝的虱子外,什么线索也没有。
面对石痴严重的伤情,医院采取了果断的抢救措施:把他的四肢全部锯掉了!椭圆形的躯干被抬上“特号床”后,主治大夫崔国正望着这个手术后不足60斤的躯体,怜悯而痛惜地叹道:
“他如果能活上三年,就是奇迹!”
石痴截肢术后不久,各部伤口出现大面积的深度感染、水肿,体温居高不下,腹部刀伤感染,出现中毒性化脓。崔国正大夫再次果断决定:立即采取剖腹手术!但是,历经反复抢救,仍无效果,石痴被从“特号床”移到了“太平室”,这是专门为危重伤员设立的抢救单间,接近于太平间,也有别于太平间。
这间太平室里,有一张小床,一个小床头桌,有两位经验丰富的护士专门守护。
那不足一米长的椭圆躯体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骨肉似已枯干,眼窝深陷,两腮扁凹,牙齿露出,呼吸似有似无,缠着绷带的各处伤口,仍然浸透脓血,浸进被褥,稍一离人,面孔与伤口就立即叮满了大头苍蝇。唯一证明他没有完全死去的,就是腮下,嘴角那两股微微颤动的神经。
当朝鲜停战谈判开始,志愿军派人回国到各医院查寻归国伤员时,石痴所在团的人到太平室一看,随即摇头,表示本团没有此人。在问及该伤员来自何部与姓名时,医院告诉,此人入院后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无从得知其姓名、部别和是否党团员。
谁也没有料到,在进入“太平室”93个日日夜夜之后,石痴竟奇迹般地复活了!那只紧闭着的右眼,又缓慢地睁开了,他惊疑地看到了人间!他像个刚离母体的雏婴,环顾着这个曾不属于他的世界。
当意识与理智渐渐恢复,首次看见自己身边的白衣人时,他用几乎很难听见的声音茫然问到:“这是什么地方?我在这里干什么?”
身边的宫行珍护士兴奋极了,她们在这间闷热、污秽的太平室里待了三个多月,终于等到了他的醒来。她一边用湿毛巾给他擦拭眼睛,一边热泪盈眶地趴到他耳边告慰:
“这是在祖国医院的病床上,你主要是太劳累了,你这一觉整整睡了93天,也该醒来了!”
“不累,不累,我没干活。”
他的意识在继续清醒,伤处的疼痛感在加剧。他首先看到的是两只从腕部近处截留的胳膊,在拼命地呼叫、挣扎和伸屈中,他又忽然觉得两腿也轻巧得出奇,想用双臂去掀开棉被看个究竟时,却被一阵疼痛所阻止。这时,他癫狂了,两腿乱蹬,用嘴对着胳膊绑带狂撕乱咬。宫护士怕损坏伤口,抱住了他的双臂。石痴在狂癫中,发现双腿也没有了,更加没命地狂吼怒喊:
“快说,我的手哪里去了?我的腿哪里去了?谁给我打掉的?我不能没有手和脚,快还给我!”
院长、崔大夫和值班人员听到喊声,都跑了过来。
他们惊奇地看到自己从上帝手里夺回的这条生命发出了复活的信号,个个兴奋异常。崔大夫把盖在石痴身上的棉被退了退,让他详细看了一遍。石痴更加暴怒了:“为什么把我的手和腿都割掉了?没有腿咋走路?没有手用啥扣扳机?快给我找回来!”
崔大夫听到这声音哀求,连忙向石痴解释:“你的伤势深度和面积都是罕见的,如果不截肢,就会危及生命,你绝对活不到今天!”
“没有了手、腿,活着有啥用!”石痴仍狂喊不止。
“现在,你出人意料地死而复生并能放声呼喊,这有什么不好呢?你有要求就尽量地提吧,你有意见、有怨气就尽情地讲吧,心里憋得慌,就放声哭一场、骂一顿吧!”院长平静地说。
……
就在石痴截肢住院治疗的时候,一张“革命烈士证明书”送到了石痴母亲的手中。
由于战时部队调动、补充频繁,石痴所在部队已无人知其下落,几经查访核实认为,石痴所在连队已全部阵亡无可置疑。于是,便将阵亡烈士名单分发其家乡。至于政治生命——党员组织关系,也随着肉体生命的结束而结束了。
石痴被重新从“太平室”搬回到“特号床”。他只向医院报告了姓名,从未提到自己的身世和党组织关系。他感到心灰意冷,精神几乎崩溃,无法归队自不必说,像一个寄生动物一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只想快快解脱,快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是有一桩心事一直使他耿耿于怀:高新坡的遗嘱,杜玉民、万中祥、徐风明诸烈士的托付,池瀚智的期望……这一切他都没办到,都没完成。一种愧对烈士和首长的心情使他左右为难……
当他反复权衡余生已无法完成这些使命时,便毅然决定离开这个世界,亲自去向长眠了的战友们道歉,接受他们的责备,只有这样才能心安理得。一天,他借故把宫护士支了出去,拖着沉重的伤体通过床头桌爬向楼窗——准备跳楼自杀。这时他才真正知道:自己连自杀的能力也丧失了!足足爬了大半个小时,全身大汗淋漓,伤口线疤都挣断了,才从床上爬到桌子的边沿。他已经没有了不适感,没有了疼痛感,他的最大意愿就是要最终根除一切痛感!当他好歹爬上桌面时,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同室病友祝全生拄着双拐拼命跑过来,双臂猛力去拖他,两人同时摔倒在地板上。
“石痴,你要干什么?你这样做能对得住老战友吗?你给我说清楚,爬桌子干什么?”
闻讯赶来的医务人员也声声责问,石痴声色冷漠、言不由衷地说:“想看看楼外的景儿。”崔大夫对他的做法似乎早有预料,他不想迁就他,一针见血地说:
“看景儿是幌子,想自杀是真的,凭你的视力怎么能看到楼外的景儿呢?自杀,说穿了就是最大的自私!怕遭罪,怕丢人,怕失掉饭碗,怕失掉老婆……”
“自杀是自私?”石痴嗫嚅着。
“说自私是客气的,往深处说,这是对国家、家庭的背叛,是党员就是对党的背叛,也是最懦弱、最无能的表现!”
崔大夫的话,一句句像重锤敲在石痴的心上。
众人也在七嘴八舌劝着他。院长语重心长地说:“为国家的需要作出牺牲是有价值的,祖国和人民不会忘记你,你应当有信心,顽强地活下去!”……
“跳楼事件”发生后,石痴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但巨大的心理压力一时还难以解脱。终生躺在床上煎熬岁月,当一辈子“大粪加工机”,偷安谋生,伸手乞食?太可怕了!
石痴入院后,先后做了59次手术,包括脑颅取弹,面颊植皮、腹内排异、眼取弹片、四肢的反复再截……超常的生命力终于战胜了死神。现在,他以无容争辩的现实呈现出活人的态势:会坐起来,会大声说话,各部伤口正在愈合,痛楚渐渐远去,大脑日趋清醒……
“就这样,我活了过来!我们老战友又能相聚了!”石痴蓦地一声大喊,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
刘步荣、王纯青早已听得热泪盈眶。听完石痴的讲述,他俩也简要讲述了各自在朝鲜的经历。刘步荣回忆道:当时,敌机扔的那颗重磅炸弹爆炸以后,我确实被气浪掀到两米远的地方,当想爬起来找你时,好像魂已经不在身上了,时死时活的,后来才知道,是一位朝鲜阿爸基把我拖走。在离包扎所很近的地方又遭到敌机汽油弹的袭击,阿爸基为抢救我,自己被烧成重伤,包扎所的同志及时把我们抬去抢救,后来我转回祖国,阿爸基的吉凶就无音信了。
“现在,小石子,”刘步荣异常兴奋地说,“你一半身子,整个的灵魂又重返人间,而且碰巧还是我的兵,你大难不死,必有大福,你千万不能回家,像你现在这个样,恐怕也说不上媳妇了,我拿出工资的一半雇人伺候你,行吗?”
“不,刘大叔,我应当靠自己来生存!”
这三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友,就这样说一阵,哭一阵,笑一阵。石痴猛然想起了什么,说:“高新坡指导员临咽气前,说如果有人活下来,一定要把这场惨烈的战斗写下来,传给同代后代,这或许远比这场战斗和我们的牺牲更有价值。我觉得,这是千百万烈士共同的遗愿。”
“高指导员想得深想得远。”刘步荣敬佩地说,“他能文能武,可惜,死得太早了,除去他谁能胜任这事?我是大老粗,你是‘扫盲’生,认识十个八个字,可你四肢全无,能用头写?看来只有王纯青行。”
“啊呀,老首长的器重不敢当,你俩都知道,我虽然是高小程度,可写出字来巴掌那么大,在部队全靠找人写家信,我可没这头脑。”王纯青告饶没命地解释。
“那就雇人写。”刘步荣直率地说,“烈士的遗愿不能违背,指导员的嘱托更不能落空,我们凑钱雇秀才也要完成!”
“行,就这么办,待我们攒足了钱,雇秀才!”
……
石痴在重残所经历了一段不平凡的“专护”生活后,一天,他突然向刘步荣提出:离开重残所,回故乡去!
他曾多次发誓:今生今世永不回乡,以免搅乱母亲的晚年生活。但巨大的心理压力,无时不在残酷地绞杀着他的自尊心,他最终意识到一个道理:只要生活在休养院里,生活在人群之中,生活在优越条件下,他就将永远是个全残全废的寄生人!于是,他不得不违心地作出新的人生选择:回到家乡,回到荒僻人稀、无人怜助的浩瀚原野中,不打搅母亲,独磨独炼,自受艰难,成则生,不成则死!
在任何险恶处境中,他从未违心地屈服过,即便是胸对枪口,头迎刀尖。但在这个陌生的废躯面前,他被逼得焦头烂额,第一次缴械投降了!
他非常清楚,像他这种境况返乡回家将产生何等后果。自古以来,“忠孝两全”就是盖世完人,这对于肢体健全、风华正茂的人来说往往都很难做到。重残后的石痴面临无可回避的抉择:尽忠,他以对祖国、对党、对人民的忠贞不渝而做到了;尽孝,看来凭自己这个全残的身子,是难以做到了!那么,就让体弱年迈的母亲为成年的儿子擦屎端尿,哺乳喂饭?那将于心何忍?不!绝不能让一位饱经忧患的不幸老人再遭受痛苦了!
他有一个初步打算:以自己的一截身躯,两只臂碴,一张嘴巴,半只眼睛,再加上两条假腿,竭尽最大努力,在家乡扎扎实实地创造再生的条件,试探一下扼杀、封闭求生者的坚冰的厚度!就这样,他在经过激烈地思想斗争之后,终于向刘步荣提出了回故乡的请求。
刘步荣为有石痴这样坚强的战士而自豪,但又深深为他返乡后的生活担心,所以还是一口回绝了石痴返乡的请求。但石痴又上来了他的倔性子,三番五次挪动着找刘步荣软磨硬缠,到后来简直到了不吃不喝——“绝食”的地步了。
刘步荣太了解自己的兵了,他知道,石痴认定的事儿,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他怕石痴这样下去出问题,也想探索一下重残者锻炼生活自理的可能,最后终于答应了石痴的请求。
一个清冷的冬日,王纯青带着两个老乡,用独轮车推着石痴,向他的家乡——张家湾走去。上百里的山路整整走了一个白天加半个晚上,子夜时分,才到了村子,七弯八拐找到了家门,王纯青刚要敲门,石痴突然对他说:“你们回去吧!”
王纯青和两个老乡愣了。
“我想自己单独见母亲。”石痴说。
“为啥?”王纯青不解地问。
为啥?石痴自己也说不清。
是想给母亲一个惊喜?还是母子相见会出现尴尬的场面,不愿让外人见到?
看到石痴的执拗劲,王纯青没再坚持,把石痴放在院门的石阶上,就和两个老乡连夜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