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人生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高地鏖战

1950年12月初,在朝鲜长津湖以南的一座普通山峰——二五〇高地上,发生了一场空前残酷的激战。

翻滚了两天两夜的火海硝烟,在阵风的驱赶下,正缓慢地散去;阵地上到处是被弹火耕翻了千百遍的碎石冻土;被炸飞炸碎的肉躯、衣物、枪械、弹箱、树根,有的正化为灰烬,有的仍冒着残烟;浅而薄的掩体、交通壕大部坍塌;未被摧毁的轻重机枪、步枪,还依旧挺立在掩体的前沿……

守卫阵地的志愿军某连49名战士静静地、不知饥不觉寒地躺在异国他乡的巅峰上。他们实在太劳累了——岂止是两天两夜?他们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地南征北战,泥水里卧,雨雪中爬,为了已经到手的天下和人民的安宁,从没有轻松宁静地睡一觉,现在,他们终于无牵无挂地陡然瞑目沉睡了,永远地睡去了!

朔风卷走了硝烟,浓云送来雪片,午后的寒风把一场大雪吹撒在莽莽山野上。先是鹅毛飞舞,继而细粒窸窣,不多时,积雪覆盖了弹坑、交通壕,覆盖了整个山岭的焦土、岩石和烈士们的遗躯。像是天怜人意,群山挂白,万物悲泣,连那枪械、弹夹、草根、树楂,都默默地披戴了白皑皑的银装素纱……

敌人在最后一次“地毯覆盖”式轰炸之后,断定这座狭小的山头上不会再有抵抗,便提心吊胆地爬上了二五〇高地。他们为这些中国士兵阵亡的姿势感到震惊:他们大都是在卧身瞄准、手扣扳机的一刹那死去的。为防万一,敌人又对几个怀疑可能复活的尸体补上一刀,然后一齐举枪,每人对空射击一梭子,庆祝这一“重大胜利”,这场用三倍以上的血本换来的“胜利”。

一阵鸣枪欢庆过后,这些美国兵不愿在这残缺不全的尸体堆里多待一分钟,随即原路返回大本营,钻进帐篷,饮酒行乐玩女人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这个已被大雪封死的二五〇高地上,在全连覆没的前沿交通壕里,在长眠的49具尸躯中,居然有一条正在极缓慢地复苏着的生命。他全身覆盖着厚厚的冻雪,蠕动激起了“嘎嘣、嘎嘣”的折裂声。大雪仍在下着,他也仍在继续蠕动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坐起来了。似乎是夜里,什么都看不见,整个天地一片漆黑。“这是怎么回事?是死是活,是梦是醒?”渐渐地,他开始感觉到腹内五脏如大火熏烤,火势越烧越旺,不一会儿,五脏被烤焦了,紧接着,整个身子被无法扑灭的火引燃了。

“要是有水就好了,哪怕是一壶水,先把肚子里的火冲灭,再冲灭全身的大火!”他的意识功能开始恢复,但全部意念就是“灭火”,整个奢盼就是水!

果然,水真的盼来了!他顿觉有一股清澈冰凉的山泉水从悬崖上潺潺而下,他迅速张开嘴,让那泉水“哗啦哗啦”淌进嘴里,“咕咚咕咚”咽到肚里。“天哪,太过瘾了,快快地流吧,我要喝个够,把腹内的大火浇灭!”但喝着喝着,水变小了,变得稠稠的、咸咸的、黏乎乎的,扬起手来,伸到脸上摸摸,手无知觉,伸出舌头一舔,更觉粘而涩,水仍在流,火仍在烧……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逝去。意识的醒悟使他终于感觉到他喝到嘴里的不是山泉甜水,而是自己头上流下来的鲜血!

“他娘的,坏事了,受了重伤?连眼睛也都瞎了?手为啥无知觉?”当再次把手贴到嘴上,用牙狠狠咬了几口仍无知觉后,他立即想到双脚也可能被冻坏,猛地,连续站立几次,结果都摔倒在原地。“双手、双腿、双眼,还有脑袋,都完了?都报销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身子周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在极度焦躁中,他扬起两只被冻僵了的手猛搓两眼,但搓来搓去,仍是一片黑暗。在万念俱失、静卧待毙的时候,他不得不冷静下来,让意识进入回忆中……

二连奉命攻占二五〇高地……保障大部队战略运动,保障大批冻伤人员尽快康复返队……刘连长重伤……他的大脑像一堆揉乱的丝线团,需要一点一点觅头,一根一根梳理。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突然来了灵感,思路变得清晰起来,眼前呈现出刚刚发生的这场苦战的情景:

强行攻占二五〇高地,伤亡30多人,因三天未进食,进攻举步维艰,连长强令扔掉背包、挎包和缴获的鸭绒被等物,轻装突击,硬是拼上高峰,将守敌打下山去。这一仗,全连包括能作战的伤员,只剩下52人。

第一天的战斗,是用尸骨谱写的。志愿军战士身无御寒衣,腹无充饥物。工事未挖好,弹火无处防,敌人空陆合击,一天血战击退敌人多次冲锋后,全连仅剩19人,而且全都有伤。

太阳偏向西山,地面炮击稀疏下来,但空袭仍未间断。构筑的简易工事大部被摧毁,在不足70平方米的峰顶狭长地段上躺着几十名烈士,被炸毁的枪支和被鲜血染红的碎衣物随处可见,阵地上一片死寂。

这时,从一个靠石壁缝的单人掩体中钻出一个战士,抖了抖头上的泥土,抹了一把冲锋枪上的泥土,把手举到前额,搭起手罩望太阳:天空乌蒙蒙的,太阳被埋在硝烟和云层中,成了个失去了光芒的白圈圈。

“我说这太阳可真够混账的,看它一遍,它一动不动,再看它一遍,还是一动不动,简直像被钉住了一样,好像故意给敌人壮胆,跟老子作对,真想把它一枪揍下来!要是没了太阳,天下就是咱的了,你说对吗?杜鲁门?”说这话的战士叫方仁。

“你小子说的能不对吗?这大白天打阻击,老趴在工事里吃‘荷包弹’,还不能暴露目标,不能杀出去拼个痛快,还不都是太阳给惹的祸,真他娘的窝气哟!”从另一个掩体里钻出来的杜玉民搭话道。

“我看,咱们国家将来肯定能造飞机、坦克,说不定还会造出‘臭弹’、‘冷子弹’,他有原子弹能把人化成灰,咱有冷子弹能把他冻成冰!到那时太阳一辈子不落咱也不怕!”方仁继续“高谈阔论”。这俩人活像两个军事评论家,任何残酷的战斗间隙,总能听到他俩的品评、议论。通信员小张从交通壕里爬过来,匆忙喊道:“三排长杜玉民,二排方仁和一排石痴,连长让你们马上清查本排人数和枪支弹药,然后到指挥所开会!”

三人立即行动,清查完毕迅速来到阵地西侧的指挥所。连长刘步荣、指导员高新坡招呼大家坐下。

“现在把你们各排的情况报一报吧。”指导员看了一眼每人那蜡黄的脸后说。

“算了!”连长一挥手,“我看过了,现在全连除牺牲、重伤不能参战的,只剩19个人了;枪支损失过半,依人数推算,够用有余,但要精心保护,这是我们的第二条生命,失了它第一条生命也得完蛋!”他略一停顿,然后庄重地说:“同志们,现在威胁我们的不光是饥饿、寒冷和伤亡,还有缺药、缺衣、缺指挥。战前补齐的干部几乎打光了,现在是党员的就只有咱五个人了。在最危急的时刻,必须健全指挥,坚持到底,在同上级完全失掉联系的情况下,要作最坏的准备。现在,我宣布:

第一,方仁、石痴为一排和二排排长;第二,连级指挥,除我和指导员外,你们三个排长作连干部候补,按伤亡的先后顺序,死一补一,生死为令,自行接替,谁活到最后,谁指挥到底。这是最坏的安排,可能都死,决战中没有伤痛那一说,轻的指挥重的,只要还有口气就得打;也可能都活着,大部队会提前到达……”

“我怕没有能力,指挥不好,连长是知道的。”石痴竟愣痴痴地申辩。他是个勇猛善战的模范战士,他能完成交给他的一切艰巨任务而从不打折扣,可一接触“长”字,他就急得搔头跺脚、晕头转向。

“能力是天王老爷赏给的?这是你讨价还价的时候吗?现在是死前的临时指挥,是当‘死官’!”刘步荣声色俱厉地呵斥道。

“行,行,当死官行,我喜欢临时指挥,喜欢干死官!”他已完全觉察出连长对他作出的重大让步,由正式任命退为“临时指挥”,这除非在极严峻的形势下是没有先例的。

“同志们,”刘步荣继续说,“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是极其艰巨的,对面美一师的两个主力营,配有二三十辆坦克,数十门火炮,上百架飞机。而我们现在仅有破头烂腚19个伤兵,我们已四天不见吃的,也没有棉衣,没有药物,陪伴我们的是零下35度的严寒,十倍于我们的敌人,30多位烈士和成吨的钢铁。一会儿还是活着的伤员,一会儿就变成死去的烈士。面对这险恶形势,我们必须坚持到底!”

这是入朝以来少有的支委扩大会,由于外寒内饥、伤痛交加、头晕目眩一齐压在他们身上,会议气氛沉闷。大家不时把露着脚指头的鞋子脱下来,把脚伸到别人的肚皮上暖和一会儿。

“杜鲁门这狗崽子发动战争也不选个好日子,偏偏在数九隆冬显洋威,要是能填饱肚子,老子光着腚也跟他娘们见个高低!”方仁见大家沉闷,就眼盯着杜玉民捅了一句,把五个人都逗笑了。

“你净胡扯淡,敌人发动战争选好日子,咱们抗击敌人也选好日子,那还叫打仗吗?”杜玉民反驳道。

“看你酸的,俺说的是杜鲁门,你心惊啥?噢,对啦,他是你本家同姓对吗?”因字音相似,战友们常将杜玉民逗称“杜鲁门”。

“别胡说啦,说正事。”连长摆手制止了他俩。“我们19个人必须活到最后胜利的时刻,让指导员谈谈意见吧。”

“对。”高新坡说,“连长说得对,打仗不是把人打光了事,而是争取胜利。前些天听池政委说,中央的意图是打持久战、消耗战,敌人有飞机、坦克,我们仍是小米加步枪,眼前是饥饿加步枪。有人说这是一场现代化战争,但只一方现代化,另一方是老式化。在装备、饮食供应上,我们只占十分之一;可在思想觉悟上,敌人只占十分之一,简直可以说是两个十分之一的战争。”

高新坡是一名优秀的政工干部,他爱护战士,懂得很多道理,被全连战士看成是大哥哥。他环视了一下大家,说:“老刘啊,我不啰唆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弄口吃的,再把牺牲的同志掩埋一下。”

杜玉民没等连长开口,就说:“肚子确实撑不住了,今天敌人最后冲锋时,有三个战士卧在工事里没出来,也没动弹,我以为是牺牲了,结果是饿晕了。你看,从占领阵地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解大便的,肠胃里早就空了!肚子里无食更觉冷,白天怕暴露目标,不敢活动,有好几个人脚上冻伤开始溃烂流脓血。”

“这样吧。”刘步荣说,“今晚上分三个组,一个组下山寻找食物,一个组修复工事,另一组掩埋烈士。”

“还有啥情况?”高新坡问,“有就快摆出来,没有就马上回工事去。”

刘步荣摇了摇头:“这时敌人是不会进攻的,让他仨多享受会儿吧,入朝后的碰头会少得可怜哟,撒泡尿都得偷偷地干,抽支烟要趴在裤裆里点火,真他娘的憋死人哪!”

“打仗就会有牺牲,我排问题不大。”方仁汇报说,“多数人都是老家伙,他们觉悟高,经验多,沉着冷静。只有两个有点反常,一个是徐风明,另一个是新兵张培文,他俩在强攻二五〇的前一天就把第二套新单衣穿上了,我问为啥打扮得那么漂亮,张培文说,我要不打扮得漂亮点,到阎王爷那里落户口,他不开除我的鬼籍呀!我说你这笨蛋小子,阎王爷不要我要啊,不在阴间在阳间嘛,你怕啥?他又说,我已负过两次伤了,够个二等甲了,要是再炸掉一条腿或两只眼,失去作战能力时,我就主动爬出掩体,让敌人的炮火给我送葬,穿上新衣赴黄泉!……你看,他这是啥意思?当时我也不知用什么话顶他。”

“这毫不奇怪。”高新坡道,“我们出国仓促,棉衣给养不到位,仅靠一身单衣、一支枪拼搏,有好多战士不是死伤在炮火中,而是生生让冻坏了、饿垮了。我看凡是有御寒物的,都要穿在身上,缠在脚上,这是坚持到底的重要条件,至于谈论伤或死,这也是战士的一些心里话,是正常的。”

“我们排问题也不大。”石痴汇报道,“就是新补战士万中祥老问我:胜利回国后,能不能准他一个月的假,说他走时妻子怀孕三个月了,要我帮他求求情,满足他的愿望。”

“奶球的,都啥时候啦,还挂着小娘们,你给他说清楚,啥时回国说不准,但胜利回国是肯定的。到那时恐怕不是一个月,而是大批转业,连我这胡子兵也得回家抱娃娃喽!”刘步荣像是在发火,又像是在憧憬着未来。

“连长言之有理。”方仁刚打了个盹,被石痴捅起来。“叫你说得心里热乎乎的,到那时咱也许身佩肩牌武装带,雄赳赳,气昂昂,凯旋回家乡哩,可你瞧咱现在是啥军容:单帽棉耳朵,单鞋长裹脚,单衣开了花,遍身是泥血,远看像乞丐,近看穷兵哥。”

“住嘴!”刘步荣突然大吼,“分给你的任务是火线歼敌,没让你去管后勤,管闲事!”

见连长发火,大家也就哑然了,五人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正在他们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被一阵炮声震醒。

“报告!”小张急忙跑进指挥所,“敌人开始轰炸,三排掩体两处被炸塌,又有两个伤员牺牲了!”

刘步荣看了一下手表,是下午7点20分,估计敌人不会进攻,立即道:“立刻返回,按既定任务去办,天亮以前完成!”

凌晨3点,各组任务已近尾声,寻找食物的空手而回,抢修工事的仍在进行,掩埋烈士难度很大,因饥饿和冻土坚硬而挖不下去,只好以炸弹坑为自然墓穴,将烈士遗体一一放置弹坑内,然后把炸弹炸碎的冻土堆填进去,就算是“革命烈士陵墓”了。掩埋者没有眼泪,没有哭声,短暂的平息留给人们的只是梗塞胸心的沉重,这是有生之人对无生之灵的唯一悲悼。

黎明时分,震耳欲聋的炮击开始了。大家刚进入修复的掩体,炮弹就成批地低啸尖叫着在前沿和交通壕爆炸。接着几十架飞机隆隆飞来,旋转一圈,机头猛扎,贴山掠过,成吨的重磅炸弹接连扔下。飞机弹、炮弹、燃烧弹轮番爆扫,交响雷鸣。狭长的陡峰,霎时变成了铁血火海,像一口沸腾滚开的大锅,弹片横飞,把石头、冻土、枪支弹药抛向空中,落回地面,再抛向空中,再落回地面……

不到15分钟,多数修复的掩体和交通壕便被摧毁、炸塌、夷平,不少人被埋在工事里挣扎不出来,又有两名战士牺牲了。刘步荣左腿被弹片切断,但仍在爬着指挥。卫生员王纯青见他断肢血涌,连忙上前拖他,却被他打了一拳。石痴刚从土里挣扎出来,一见此景,抱起连长就往下拖,不料也被他一拳打倒在壕沟里。石痴疾使眼色,让小王快速包扎住伤口,小王速将自己的褂袖“噌噌”地撕下两条,石痴扑上去攥住刘步荣的两只大手,急急将断肢的动脉扎住。

“你们都给我滚开,老子完不成任务绝不离开!”刘步荣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严厉地逼视着石痴。石痴深知这位领导、长辈和战友的脾气,每当看到他眼里迸射出这吓人的寒光时,他就能断然领悟:决定性的时刻到了,绝不能违背他的指令。

“哒、哒、哒……”三排阵地响起了密集的轻重机枪声,紧接着是冲锋枪和手榴弹的速射轰响。刘步荣知道敌人大规模的冲锋开始了,他想爬到前沿指挥,但连爬了两次却没能爬上壕沟,石痴火速拉他,他令石痴把指挥所的一包炸药拿来,然后拖着断腿爬到最前沿的悬崖上。一看,大批敌人已涌到悬崖跟前,相距不足百米,刘连长要过炸药包,对石痴说了句“你担任指挥!”便伸手将导火线“噌”地拉着了,接着跃身猛跳,但被石痴猛力抱住了。石痴夺过炸药包,快速翻转身来,正欲飞下悬崖时,突然一跤摔倒了,回头一看,原来是刘步荣两手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导火索将燃尽,炸药包即将爆炸,石痴只好将炸药包推下悬崖,抱起刘步荣向掩体里塞,刘步荣挣脱身子,伸手把联结大腿的一丝肉皮“噌”地扭断了。

“奶个球的,老子豁出去了!石子,快组织火力,把敌人给我砸下去!”

敌人的各种火器刮风般地猛射,可因隔着隆起的石崖,杀伤力不大,但敌人距我阵地的距离在缩短,一部分敌人开始攀登悬崖,石痴独自跳跃应战。

这时高指导员率二排方仁等三人跑来,一见刘步荣负了重伤还在指挥战斗,即喝令:“石痴,你给我把连长拖下去!”

“连长不让!”

高新坡瞪大了赤红的眼睛,不容分辩地:“石痴,执行命令!”

石痴再拖刘步荣,又挨了一拳,但他再也顾不得一拳两拳了,两手紧攥刘步荣的双臂,抱起来旋风般地折向山后崖,沿着陡峭的崖石滑下沟底。石痴把连长放坐在一块蘑菇石上,见伤口仍在不停流血,就将自己的单军衣脱下来,撕成布条,把伤口又包缠了一遍,但仍包不过来,血流得很凶。

刘步荣因失血过多和数天断食,脸色苍白,双目深陷,时睁时闭,样子十分吓人。他一扫以往暴跳如雷的脾气,瘫软无力地伸出颤抖的手,将石痴的头揽到胸前,贴到自己的脸上,说:“小石子,我的好战友,好孩子,我怕不行了,你快回去坚守阵地吧……如果……咱爷俩有一个——最好是你能活下来,那该多好啊!”他艰难地伸开双臂紧紧拥抱着石痴,深情地凝视着这位生死与共的战友和晚辈。他们在枪林弹雨中相依为命,形影不离,但此时此刻,他们却像阔别久远的亲人重逢,各自重新打量着对方……

“连长,你稍等一等。”

“小石子,你叫我什么?”

“噢,对啦,是叫你大叔!您等一会儿,我再找点东西给您包一包,我们强攻二五〇时曾把背包扔在这里,我去看看,马上回来。”石痴刚走出不足百步,一颗重磅炸弹凌空落下,“轰隆”一声巨响,尘雾把连长吞没了。爆炸的巨大气浪把石痴抛向附近的炸弹坑里,并被腾起的泥土压盖起来。当他苏醒过来,扒开泥土返回原来位置时,连长竟不见踪影了。就连连长流在地上的血迹也被卷起的尘土完全覆盖了。他焦急万分地环顾四周,四周一派死寂;他又呆痴地望着跟前的弹坑,弹坑也空空荡荡,而且,连被炸碎后可能遗留下来的任何骨肉、衣片也没发现。他的心猝然沉入深渊,这个极少掉泪的汉子,竟失声哭喊起来:

“连长!……”

“连长大叔!……”

“刘大叔,你在哪里……”

没有应声,没有回答,只有自己那战栗、嘶哑的呼喊声回荡在群山之中。这是在危难中他蒙受的最大打击,他失去了一位慈父般的首长,一位亲密无间的战友。他虽深知连长已危在旦夕,但未料转瞬即去,终成诀别……

“你快回去坚守阵地!……”

石痴悲痛欲绝地呆愣了一会儿,军人的特殊使命,使他骤然想到了刘步荣的命令。他再次望了一眼刘步荣坐过的地方,举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光着膀子飞速翻上山去。

刚返回阵地,就见方仁身负重伤,加之上下肢冻伤严重,一直处于休克状态,卫生员王纯青也两肩中弹受伤,仍在坚持为方仁包扎。

“小王,你伤势咋样?能把他抢救下去吗?”石痴焦急地问。

“我倒不要紧,可我再离开就没有几个能动的了,我担心……”

“担心什么?”石痴急急地说,“打仗就得死伤,你把方仁拖下去,他伤很重,要尽量找到包扎所或野战医院抢救。请转告首长:到形势许可的时候,派人来二五〇高地掩埋烈士遗体,每人一抔黄土,好让死者瞑目。我在死前,想法把阵亡人名记下,来人可在烈士遗体衣兜里寻找。”

王纯青双臂紧抱石痴,咬紧双唇:“石指挥,我留下吧,我总能作些伤势处理。”

“走吧,多走一个,就少死一个,我不愿对你下战场纪律的命令,因为我也是个士兵!”

王纯青背起昏迷了的方仁,穿过交通壕,消失在山后。

天色暗淡,似有浓雾遮挡,看不见太阳,也不知已是何时,阵地一片寂静。石痴渐感身子沉重,他艰难地从交通壕东侧向西走着。在中段掩体处,发现徐风明和几个战士躺在掩体洞口和壕沟里,他刚换上的新单衣已被染成血红,血水还在他的臂上、肩上流着,但他依然睡得呼呼作响。旁边的几个人都牺牲了,通信员小张倒在交通壕边上,显然是在往返传令时被冷枪射中的。石痴不忍心叫醒徐风明,他已经五个昼夜没合眼了,但在给他包扎伤口时把他弄醒了。石痴忙问:“你看见指导员没有?”

“不知道,一直没见。”

“你这样睡太危险了,若被敌人捉了去咋办?”

“捉了去也得睡,豁上两条腿也愿换个长睡!”

石痴顿觉不安,他安排徐风明尽量找找杜玉民,监视敌人的突然进攻,自己心急火燎地沿壕向前摸进。

在爬近三排阵地交通壕时,忽见前边有三个人躺在壕沟里,他伸手一一触摸之后,失望地垂下了头。在交通壕转弯处,他突然听到呻吟声,急忙循声跑过一看,正是指导员高新坡!

“指导员,你受伤了?”他惊喜而又害怕地查看他的伤势:右大腿血糊糊的,胸部军衣撕裂,殷红的血水早已浸透了单薄的军衣。血似已流干,伤口处是紫红色凝固的血块。

指导员的嘴角在颤动,但无声音,石痴两手扳住他双肩,将他平放在斜坡上,又从石崖上砸下一冰块,捣碎,一点点地填到他嘴里,他缓缓地嚼着、咽着……

当看到指导员凝固的血块下面又开始滴血时,石痴把冰块扔掉,撕下自己的裤腿捂到他胸口上,但被他制止了,他一把抓住石痴的手,“石子,我的亲兄弟,别包了,用不着了!”他想挣扎着坐起来,但被石痴按住了。他便依然背靠斜坡躺着,右手按压在胸口,显然疼痛难忍。

“石子。”高指导员继续低语,“我不行了,要不是你来得快,我早就完了,临死前能见到你,就等于见到了亲人,见到了祖国……”

“指导员,你想到哪儿去了,不会那样的,有我在你身边呢。”此时,他找不到任何安慰战友的办法。

“我有个想法。”高新坡的声音低得听不清了,石痴赶紧把耳朵贴在他嘴边。“一个连的消亡,在战争史上算不了什么,可要想法把这壮举……照实记录成文,传给今人后代,很有意义……”

“可指导员……这场战斗最后有没有活着的不说,谁会玩这个?咱都会武不会文呀!”

“不,一定要办,那会比咱战死的价值还大,如能办到,不枉此死!切……记……”他竭尽全力说着,随即从嘴里吐出一口口血块。

“我记下了,你休息会儿吧,我到各排去看看。”石痴强忍性子聆听着这些与眼前的恶境似乎毫不相干的嘱托。

这时,突然从东侧的一排阵地传来机枪声,还有咿哩哇啦的响声,石痴断定敌人可能冲上山来了,急忙说:“敌人要冲上来了,我马上过去!”

高新坡没再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凝望着远去的石痴……

石痴匆忙原路返回,途中碰见徐风明还在睡,他晃醒徐风明,两人一起沿交通壕寻找活着的战友,在匍进到二排掩体时,两人同时一阵欣喜:只见几位战友都坐在跪射掩体和交通壕边沿,枪托顶在肩窝,手扣扳机,虎视前方,待机发射。他熟悉每个战友的面孔,在这般严酷的环境中,一个个仍昂然守卫在射击位置上。他自豪地大喊:“伙计们,天快黑了,这天下又很快是咱们的了!”喊完,没有动静。徐风明说:“这些家伙比俺还能睡哩。”石痴觉得这太麻痹了,急忙近前一一叫喊,抱肩摇晃,不禁大吃一惊:他们早就牺牲了!一个个浑身冰凉,身子冻在地上,成了一敲当当响的冰人!

这些几小时前还生龙活虎地战斗着的英雄,现在却成了一尊尊塑像!他们的名字是:陈永烈、鲁配根、李志成、萧丙坤。

在往东南拐的掩体旁边,找到了杜玉民和两个受重伤的战士,幸好他们还活着,但都多处中弹,双腿已冻僵,完全失去活动能力。再一看,他仨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块被套在吃。杜玉民风趣地说:“来,你俩也尝尝吧,这是从国内带来的超级糕点,再不犒劳犒劳这糊糊罐子(胃腹),就坚持不住了。”原来这是全排唯一没丢的一个背包,新兵李春义不舍得扔,他牺牲后便被杜玉民等人拿来吃了一顿。石痴、徐风明都撕了一块,石痴边吃边说:“看来,全连也只剩咱这些人了,好好地吃点吧,好歹也是会餐,赚个饱死鬼,去见马克思!”

杜玉民说:“快两个小时没动静了,敌人是要困死咱,还是活捉咱?”

石痴说:“敌人很可能做这个美梦,但不会长困不攻的,咱们要做好拼的准备。”

他们各自吃了点棉被套,就都倚坐在壕沟的沿楞上,有的沉睡,有的微微低吟。恶魔与死神在向他们逼近、狞笑……但他们的心依旧坦然,他们都清楚自己的归宿。此时,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这些壮举,但在整个民族解放事业中,将有他们永不泯灭的生命光辉。他们在难熬的饥寒、伤痛的陪伴下,期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为防不测,石痴把五个人分成两组,拉开间隔,他与徐风明分别将重伤员背到指定位置。把战友留下的枪弹配好,每人一挺轻机枪、一支冲锋枪和一部分手榴弹。杜玉民伤势最重,他将五颗手榴弹揭盖抽弦,放在伸手能够得着的地方,把另一颗放在自己的怀前,说这是准备自己享受的“自留弹”。

正当他们手扣扳机,渴盼夜幕降临的时候,敌人却突然出现了,而且不同于以往,传来的不是枪声,而是劝降声。喇叭里传出中国话:

“中国将士们,官兵们,你们撤不走了,我们已经完全包围了你们的山头,快向‘联合国军’交枪投降吧,我们保证你们平安无事……”音量不大,但能听清。石痴跨出壕沟蹿到崖边观察敌情,猛听“哒、哒、哒”一阵枪声,敌人的话声戛然哑了。石痴大声斥责:“是谁这么混账?”

“石指挥……我看准了才打的,你看,就是从山下西南角那崖壁边上喊出来的,这回被我揍哑巴了!”三排重伤员郭杰早把机枪架到崖上了,他高兴地汇报道。

“你还有没有纪律?这样会暴露目标!”

“还讲什么暴露不暴露?反正打也得死,不打也得死,早拼了算啦……”

石痴没再批评他,独自卧在悬崖边上观察:好家伙,怪不得敌人如此放肆,原来山下从崖根到开阔地,全部布满了敌人,他们知道二五〇高地的志愿军没有短程自动炮火,而机步枪不架到山崖边上又射不着他们。

这时,小郭又开腔了:“美国佬,你们别做美梦啦,赶快投降吧,我军的弹头不认识你是‘联合国军’还是‘合众国军’,碰上也能戳个大窟窿,我们大部队马上就到!”

突然,敌人炮声大作,掷弹筒、迫击炮弹划破静空,嘶啸着砸上阵地。石痴未来得及回工事就被弹火击中右肩。他伸手抓过机枪,对准山下就是一梭子。郭杰、杜玉民、徐风明也艰难地将机枪、冲锋枪调向射击位置。五挺机枪交替连射,飓风般刮向敌群。

这时,大批敌机压到顶空,照明弹高悬。敌机不盘旋,不试探,擦地一个劲地猛扫,汽油弹一股劲地压下来。阵地再次变成火海。郭杰等两位重伤员相继阵亡,石痴、徐风明被汽油弹击中,风卷着火舌,扑向他俩的衣服、头发、脸庞,皮肤也被烧得“吱吱”作响。他们顾不上剧痛,快速倒在被轰成细面的焦土里滚打,经过拼命自救,石痴带着面颅、胸背的烧伤幸存下来,徐风明则因伤势严重、体力耗尽,数次昏迷而牺牲。

敌人发起冲锋时,石痴正急于灭火,当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观察敌情时,发现敌前锋已离掩体不足百米了,他急令杜玉民阻击左翼,自己端枪向右翼敌人猛射。正打着,杜玉民喊:“石指挥,我眼睛看不见了,你干吧,我怕不行了!”

石痴爬近他,想给他包扎一下,他却拒绝着:“我要死了,让敌人炮火给我送葬吧,我不用埋……不……埋……”接着,“轰”的一声爆炸,声音隔断了。石痴一声“杜玉民”还没喊完,头部就重重地挨了一击,原来是一条被弹片削断掷向空中的胳膊砸到了头上。他再抬头看杜玉民时,竟无影无踪了!他双臂紧抱杜玉民的胳膊——唯一留下的肉体,举到腮边,贴到嘴上,紧紧拥抱,狂热亲吻,这只胳膊仍有身体的热量,人却飞走了!他的心一阵绞痛。

“他娘那巴子,欺负老子没有飞机大炮?没有吃的穿的?可这铁把子黑枣也不是棉球做的!”石痴狠狠地抹了一把流向眼睛的血水,端起一挺机枪对准已经攀上悬崖的敌人扫了一梭子,被击中的鬼子滚下悬崖,未被击中的也潜伏起来看不见了,不一会儿,又传来喊话声……

整座山峰——一个连固守的二五〇高地,只剩下石痴一个人了。他没有悲伤,没有眼泪,他知道,在不长的时间里,自己也将“光荣”在这座无名山峰上。

此时的石痴,大脑万念俱休,只有一个“怎么办”。但稍事一想,即泰然镇定:好啦,我石痴本没有指挥能力,现在只剩下一个人,自己指挥自己,既是首长,又是士兵,官兵一致,兵种统一,好办!

敌人仍在喊话,他们显然不知阵地上的人数和火力。石痴趁机压满三挺机枪上的弹夹,不时滚动换位,移到这边扣一梭子,再移到那边打一梭子。他十分清楚,每坚持一分一秒都会对战局的转机创造有利条件。

枪炮声渐渐稀落了下来,敌人大概断定山上没有多少抵抗力了,开始是战斗队形,而后是羊群战术,向着主阵地压过来。石痴换上梭子,枪托顶到肩窝,刚要射击,眼前突然“扑通、扑通”接连落下三四颗手榴弹。他迅速抓起一颗扔向敌人,又抓起一颗刚扔出去几米,就“轰隆”爆炸了。他眼前一道火光闪过,就猝然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石痴从黑暗中苏醒过来。他想放声大喊,但没有喊出声。手指冻坏了,一点也伸不开,他就一次又一次地用拳头猛搓两眼,搓着搓着,他忽然看到亮光了,当再搓时,就觉得左眼下方掉下一块黏糊糊的肉球,血糊糊地挂在鼻梁的旁边,荡游着,而且越脱落越长,不多时就吊挂在嘴角边。肚子里火烧火燎,那是饥饿造成的,多少天来,就吃了一块棉被套。于是,他下意识地一张嘴,用舌头把肉球舔到嘴里,用牙一嚼,滑腻腻的,未等再嚼,就“哧溜”咽下去了。

他贪婪地吮品着口中留下的余腥味儿,奢想再吃几个,但没有了。这是两个月来他吃到的唯一荤食。但他哪里知道,这竟是他自己的眼球!

头部的血还在继续流,烧伤处也都在流血,流向胸,流向腿,流向雪层,流向焦土……因为他不能包扎,也无法止血。

他视力模糊,但心里很清楚:在交通壕、掩体旁边和悬崖峭石上,那一堆堆隆起的雪堆底下,埋着自己亲爱的战友,但自己同他们已没有多少差别了——他们是已经阵亡的烈士,而自己则处在将死、半死之中!他到处搜寻着什么,先用冻成冰块的拳头扒雪,继而用两个臂腕掏,总算在积雪底下摸出了一支冲锋枪。他抱直枪身,枪口对准了胸口,当伸手扣动扳机时,愣住了:蜷成冻拳的双手伸不进扳机孔了!

“哒哒……哒……”突然,从南面敌人的大本营传来了枪声。“敌人还没撤走?”他立刻警觉起来。这枪声给他发出了一个重要信号:没死就要同部队取得联系!一个比死更重要的使命使他毅然去掉了一切杂念。他清醒地意识到,此刻,多待一分钟都将增加被俘的危险。他想拿上冲锋枪,但想到拳头不能扣扳机,只好放弃了。他又瞅见胸前手榴弹兜里还有一颗手榴弹,心里宽松了许多,连忙将弹盖咬掉,用舌头把导火索朝外舔了舔,便挪动躯体,开始爬行。双膝两腕一起用力,一拱一屈,像一个迷失航向的船夫,划着一只即将下沉的破木舟,摇摇晃晃地漂泊在无际的白色汪洋中。爬到山头北边的悬崖上时,他毫不犹豫地猛劲纵身一蹿,“扑通”摔了下去,顺着山坡滚出几十米,撞晕了,苏醒过来又继续爬。

他没到山下面的一片平坦雪地里,顿感五脏六腑再次烘烧起来。这次不再喝山泉了,而是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啃雪,啃足了雪,胸中的烈火熄灭了,身体舒坦些了,肚子里也似乎“饱”了不少,于是,他开始了“饭后”的行军。这是最漫长、最艰难的“行军”。不知方向,没有边际,只是盲目地、时昏时醒地爬行在风雪茫茫的原野里。

他的一件单线背心,一条撕到膝盖上的单军裤,早已被血水湿透,一双力士鞋与脚冻在了一块。刺骨的严寒使他对伤痛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了。在他全部肌体里,只剩下一处微弱的亮点:找到部队,取得联系!

不知是第几天的一个漆黑的夜晚,他爬到一条冰河上,即将靠岸时,不料“哗啦”一声,一条腿掉进冰窟里去了,几番拼命挣扎,终于爬上岸来,但已精疲力尽,怎么也爬不动了。

他觉得大汗淋漓,浑身火烫。他开始发高烧了,烧得糊里糊涂,心里在唠叨着:“第一次行军没用脚走,没打泡,不冷也不累,好轻快哟,好自在哟!”不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什么时候,从北面急匆匆走来两个全副武装的军人。前边一个在探冰涉河时,突然发现了石痴,便悄声喊到:“首长,你看,这里有一具尸体!”

另一个身披大衣的军人,轻轻地伏下身去,喊了几声,没有回答,伸手摸了摸“死尸”的额头,惊喜地叫道:“没死,有温度,脸有烧伤,可能是高烧昏迷。”他就势蹲下来,两手轻摇了一下石痴的双肩,而后掏出手帕擦抹他面部的血迹。石痴微微蠕动,继而睁开血糊糊的右眼,立刻警觉起来:“你是……什么人?……”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好,他醒过来了!”穿大衣的军人显得很兴奋。

“我们是志愿军,他是我们团的首长。”另一个年轻军人介绍。

“团首长?”石痴惊喜地问道:“是哪个团的?”

“291团,我叫池瀚智,他是侦察排的杨参谋,听说过吗?”

“哎呀你是池政委,……我总算找到你们了!”石痴激动极了,想支撑着坐起来。

池瀚智见石痴伤势重,不宜太激动,就脱下大衣铺在地上,让他躺在大衣上,又吩咐杨参谋取出手电筒,详细查看他的伤情,见他头颅、面部、眼睛、两肩都有伤,不禁感叹地问:“同志,你伤这么重,在哪里受的伤?”

石痴兴奋而激动地回答:“我是坚守‘二五〇’高地的二连战士,我叫石痴。”

“哎哟,我的好同志,终于找到你们的下落了,阵地上的情况怎样?全连还有多少人?”

“报告首长。”石痴发出沙哑而沉重的颤音,他想站起来,用端庄、正规的立正姿势汇报,可非但不能站起来,就连坐也没坐稳,杨参谋马上扶住了他。

“报告首长,二五〇阻击任务没有……彻底完成,全连只剩我一个……”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咽了。这个自幼很少流泪的坚强战士,此时此刻像在天涯逆境中见到了阔别的骨肉亲人,再也抑制不住久忍的激情,竭尽平生之力,跪地纵身扑到池瀚智的怀里,泣不成声了。

池瀚智揽住他,深情地说:“你们已经出色地完成了阻击任务,不仅掩护了大批冻伤人员归队,还为大部队的调整部署和战略出击创造了战机!你们把敌人王牌军的先头部队钉死在二五〇高地,使他们未能前进一步。我代表全团指战员感谢你们!”

接着,池瀚智叫杨参谋将随身所带的仅有的三个急救包拿出来,对石痴的重点伤处进行了简易的包扎处理。在包扎时,杨参谋突然触到石痴腹部有团软乎乎的东西,用手电筒一照,竟是一段肠子荡游在单裤以外。绷带用完了,杨参谋速将自己的衬衣脱下,撕成布条,欲行包扎,池瀚智喝住了他:“肠子上粘满沙子和脏东西,包扎能起啥作用?先用水给他洗净再包。”

杨参谋恍然大悟,急忙解下挎包上的茶缸,跑到河边,砸开冰层,舀出河水,两人一个照明,一个冲洗,洗净后才把肠子一点一点缓慢推回腹内,然后将布条打结,一遭一遭缠好扎实。

包扎了伤口,又有了大衣的温暖,石痴觉得身上有了劲,便把二五〇高地的战况、地形等情况作了汇报。他再三请求,一定要将阵地上的烈士遗体掩埋或运回祖国。

“放心吧。”池瀚智语调凝重地说,“只要我池瀚智一息尚存,就一定安葬好先烈们的遗体。”池瀚智又庄重地命令:“小杨,把你的那点炒面给石痴带上,还有,把我的大衣给他穿上,他伤这么重,单衣裹体,在零下30多度严寒里作战,坚持到底,这是真正的奇迹!”

杨参谋把大衣向石痴身上套穿,石痴却翘起冻得硬邦邦的拳头竭力阻止,并真挚地劝道:“首长,我已经用不着了,我见到首长,就算完成任务了,千万别因为我,影响你们执行任务。”

池瀚智面对这位身负重伤的战士,感到一股激荡的热流冲向心头。“不,我的好战友,你一定要活下来,你是全连唯一活着的人,一定要活着的人,一定要活着回到祖国去!”

池政委考虑到还有重要任务,在这里不能耽搁久了,便吩咐杨参谋以最快的速度把石痴送到正北500米左右的地方,那儿附近有本部队流动抢运伤员的人员。

杨参谋背起石痴一溜小跑,很快来到一山脚下,在一处积雪较少的弹坑旁边,把石痴放下,并嘱咐:“从这里往北二三里,有座野战医院。”他给石痴盖好军大衣,把盛炒面的干粮袋套在他脖子上,然后匆匆离去。

这是个极少有的寂静之夜,石痴躺在这个渺无人迹的风雪原野,裹着暖烘烘的大衣,吃着香喷喷的炒面……在如此清苦残虐的战争环境中,能享受如此待遇,石痴觉得像进了“天堂”一般。

吃了几口炒面,躺着休息了一会儿,石痴感到精神好多了。他把干粮袋朝胸前蹿了蹿,又开始了“膝腕征程”。他边爬边不停地背诵着池瀚智的话:要活着,要回到祖国去!累了,停下歇歇,喘几口气,又继续爬……不知爬了多少时间,爬了有多远,却始终没见包扎所、野战医院,他估计自己爬错方向了。

在一座陡峭的白雪皑皑的山脚下,他一阵烦热,伤口也剧痛起来,再也爬不动了,他一头倒下,任凭风刮雪埋,就什么也无知无觉了……

大概是晨寒的强烈刺激,石痴在昏迷中恍惚听到一种野兽的怪叫声,这里不是千里疆场吗?咋会有野物?然而,“嗥—嗥”的怪叫声更近了,他并不害怕也没睁开眼睛。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突然觉得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脸上挠来挠去,像是长须动物在嗅吸身上的异腥味儿,又像在寻觅张嘴撕咬肉躯的适当部位……

“啊!”他梦呓般地叨念着:“你来得倒很适时,我正孤独极了,来同俺做伴吧!要不,你就把我吃掉,这乃是一种妙葬。有朝一日你若到长白山、鸭绿江那边活动,就把我的尸魂也一同带去了,那里是我的祖国……吃吧,伙计!”

“喂,先生!”

这野物竟开口说话了。石痴赶紧睁开眼睛,用拳头抹了几把,定神细看:嚯,原来是个人,活见鬼!他仔细观察着这个距他不足两米远的人:高高的鼻梁,蓝蓝的眼睛,身穿深灰色军服,手里端着汤姆式冲锋枪,身旁还放着一部小型电台。

“美国鬼子?你是美国鬼子!”他大喝一声,随即双拳抱起怀里的手榴弹,举到嘴边,欲用牙齿拉弦。那人见此,不敢怠慢,扔下手中的枪,猛扑过来,将石痴嘴边的手榴弹夺了下来,把露出的导火索朝里塞了塞,放在了地上。

“先生,我不伤害你。”美国兵随手将汤姆式冲锋枪的梭子一把拧下来,又“哗啦”把枪栓拉开,让石痴看:弹槽里空无弹迹,然后又推上枪栓,把它放到一米开外的雪地上。

在战场上,即使双方距离最近的短兵相接,也难得细睹敌方相貌,眼前的一切对石痴来说,简直是奇怪的梦幻,而最稀奇的,是美国人说中国话。

“你想干什么?!”石痴喝问道。

“请息怒,我会告诉你的。”美国兵的汉语说得相当流利。“不错,我是个美国军人,‘美国鬼子’是你们中国人对我们的贬称。”

美国兵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了下去。“我的本职是华语译员。一个星期前,突然奉命对贵军官兵进行劝降宣传,本应只放录音,可当官的说你们没有防空炮火,步兵火器也很落后,没有任何险情,于是硬要我现场执勤。我们乘坐一架轻型侦察机,先飞到前线,作试探性低空劝降。在沙里院附近上空刚刚盘旋了一圈,就忽然觉得机体猛烈摇晃起来,接着机舱起火,飞机迅速下降。我随驾驶员跳伞降落,因为风速太大,落在贵军防区。怕被朝鲜人抓去,在山洞里躲了一个星期,我双脚被冻坏,不能行走。加上饥饿和寒冷,我简直受不了了。多次向基地联络,要求上司派飞机救援,可派来的直升机都被贵军地面炮火打掉的打掉,打伤的打伤,所以到现在还留在这里。”

石痴并没有被对方所麻痹,反而更增加了几分戒备。这时,他的高烧消退了,头也不再晕糊了。他边听边眼瞅着手榴弹,暗想:万一出现不测,就让手榴弹作最后发言。他发现,这个美军士兵一直瘫坐在那里,僵硬的双脚同自己的大同小异,伤势很重,但看上去头和上肢都很灵便。

“先生。”美国兵继续说,“我见你在这里躺了很长时间,断定你是中国伤兵,但不敢接近你,就躲在弹坑那边学兽叫,可你一直没动。天亮后,我看清你伤重昏迷才敢爬过来。我非常同情你,我们都是遇难的伤兵。坦率地说吧,我确实饿坏了,不得不冒险向你求点食物。”美国兵说到这里,见石痴没有过激反应,心中倍感宽慰,低声祈祷着“真主保佑”。

石痴本来连保全生命的条件都已丧失,哪里还有什么威慑力呢?他此刻唯一能震慑那美国兵的,就是这颗连拉弦都毫无把握的手榴弹。很显然,那美国兵早就发现了干粮袋。于是,石痴谨慎而又严肃地说:“食物嘛,倒有一点,我可以分给你一点,条件是你不能在此久留,这里是我军控制区。要么跟我走,要么到我就近部队放下武器,他们会欢迎你的。否则,你的‘求生’是不会安全的。”

“不,我不会久留此地的,也不想向贵军投降,那不符合我的信仰,因为我除了是个军人外,还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我笃信耶稣,万能慈悲的真主会拯救我的,一定!你相信吗?”

“是啊,你们美国人总喜欢把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慈悲的真主上帝身上,可你们又偏偏违背真主、上帝的旨意,发动朝鲜战争,杀害无辜平民,这是什么慈悲?”石痴气愤地斥责。

“先生你太多心了,发动战争是大人物的事,我们的总司令麦克阿瑟为了显示他的军事指挥才华,编造大量口实扩大韩战,杜鲁门也想在一场‘伟大战争’中大出政治风头,想连任总统并成为一个时代的超级政治家。”他见对方对他的“演讲”并不感兴趣,而是心不在焉地用嘴啃冰雪,那“嘎巴嘎巴”的声音,更勾起了他的饥饿感,他也抓起身边的冰块,大口大口地啃嚼起来,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石痴胸前的干粮袋。

石痴是个刚直和敌我分明的人,他对负隅顽抗的对手从不客气、手软,但好汉不打坐汉,况且敌兵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他常听指导员讲,士兵是穿军服的平民,他们与百姓的唯一区别,是手持杀人的工具。更何况,这个美国兵通情达理,又面临和自己相似的遭遇,他的心软了下来。

“伙计。”他找不到合适的称呼。“你不是说饿坏了吗,那就请吃点中国炒面吧。”

美国兵听说让他吃中国炒面,他不知什么是“炒面”,急忙两手撑地,挪到石痴跟前。石痴用拳头托着干粮袋底部,将炒面抖出袋口,美国兵双手接住,抖出半捧即顶住袋口不让再抖。他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吃光了,石痴见他那副样子,就坦然让道:

“你把袋子解下来,都吃了吧。”

美国兵连连摇头。石痴就说:“这余下的我也不愿吃了,我最喜爱的是冰雪。”美国兵见石痴让得真诚,就解下袋子,把所剩很少的炒面倒在手里先吃了,又将袋子翻过来,把沾在袋子上的残渣细沫统统剔下来吃上了。吃完了炒面,美国兵精神大振。

“也不知先生姓名,倘若真主保佑我们再见,我一定报答您。”

石痴大方地自我介绍说:“我姓石叫石痴,石头的石,痴呆的痴,是中国沂蒙山人。”美国兵用手在胸前连划了几遍,然后用手指在雪地上勾画出三个汉字“马•霍克”。

“家在美国俄亥俄州,叫马•霍克,记住了吗?”

“噢、噢,记住了,记住了!”

“石先生。”霍克大言不惭,“我们从此就是好朋友了。”

石痴没再说什么,他总觉得眼前的事太虚幻,简直就像一场梦。

突然,远处传来“嘭嘭嘭嘭”的马达声,不一会儿工夫,巨大的轰鸣声已来到头顶。

“哎呀,好极了,石朋友,万能的上帝来拯救我了!”霍克顿时狂呼起来,猛然站起,但又一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直升机?”石痴惊觉起来,他断定是敌人的直升机在降落。形势不妙!他随即将身子猛力翻转,双拳握住手榴弹,以防突然袭击。

“是的,是直升机。”霍克没有注意到石痴的变化,只顾自己高兴,边说边向空中挥动着双手。

“妈的,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想俘虏老子吗!休想!”石痴勃然大怒,大声骂了起来。

“不,石朋友,我向你说过,我曾多次向基地联络,这次飞机大概是未被贵军地面炮火发觉,我霍克绝对保证朋友的安全,要有害人之心,上帝是不会饶恕我的。”

直升机在100多米外的一块平坦雪地缓缓着陆,螺旋桨扇起的巨大气浪把地上的积雪、冰块卷到半空,然后又落到地上,发出“嘎巴嘎巴”的撞击声。舱门打开,放下软梯,四个美国兵拖着担架直奔霍克而来。走到近前时,才忽然发现霍克的身边躺着一个中国军人。一个高个子士兵眼疾手快,“哗啦”从肩上取下卡宾枪,对准了石痴,而石痴也正全力用舌尖舔出弹弦。

“开枪吧,老子早就该死了,但对不起,你们也得陪我到阎王那边走一趟!”石痴想罢,抱着手榴弹,用屁股挪向敌人,然后用牙齿猛拉弹弦,只听“叭”的一声,弹弦拉响了,爆炸前的烟火在石痴胸前“滋滋”作响。四个美国兵惊呆了。在手榴弹即将爆炸的千钧一发之际,霍克猛扑过来,抓起手榴弹,扔向远处的弹坑里,手榴弹刚一着地,便轰然爆炸了。一个美国兵见状,端起冲锋枪对准石痴就要扫射。霍克大叫一声,猛地扑过去,挥臂打掉了他手中的冲锋枪,然后朝几个美国兵嘟噜了一阵英语。美国兵见霍克公然护着这个中国伤兵,都大惑不解,大眼瞪小眼地望着。

霍克爬向石痴,跪在他身边说:“请相信我,我绝不让他们伤害你。”他略一沉思,又接着说:“跟我们一起走吧,到美国后给你治伤,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石痴直到这时,才真正相信霍克并无恶意,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你自己走吧。”

“你会冻死、饿死在这儿的!”霍克仍在坚持着。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是爬我也要爬回祖国!”石痴毫不动摇。

几个美国兵怕志愿军部队随时赶到,只好快速将霍克扶上担架,抬进机舱。不一会儿,霍克出现在机舱门口,见石痴依然坐卧在荒凉的冰雪原野中,不禁热血涌动,他用清晰的汉语喊着:“石先生,我的好朋友,分别了,真主保佑你活下来……”

石痴没有说话,只是仰起了头,目送飞机消失在蔚蓝色的天空中。

一桩压在心头的巨大“隐患”消除了,石痴从勉强半坐的状态“扑通”仰倒在雪地上。他本想仔细地回味一番在特殊的逆境中巧遇的这位神秘之客,但“招待”客人所付出的辛劳已使他无法做这些,瞌睡与伤痛在拼命占有他的理智,夺走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