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黄天教与内丹
在罗祖教问世的半个多世纪以后,密云卫西北二百余里的直隶万全卫,又出现了一支与白莲教、罗祖教迥异的教派——黄天教。黄天教是一支以佛、道相混,外佛内道为特征的教派,以修炼内丹,追求长生为宗旨。它曾在炼养及祈祷仪式上对八卦教产生过深远影响。
关于黄天教的传播,明末清初思想家颜元曾有一番描述,从中可见该教流传盛况:
我直隶隆庆、万历前,风俗醇美,信邪者少。自万历末年添出个黄天道,如今大行,京师府县,以至穷乡山僻都有。[28]
黄天教创教人李宾,道号普明,明代嘉靖间人,生年不详,死于嘉靖四十一年。李宾出生在地处长城脚下的直隶怀安县兴宁口地方,青年时代曾经务农,后应征入伍,在野狐岭充任守备军人,并在战争中失去一目,故后人称之为普明虎眼禅师。明嘉靖时代,世宗佞道,传习道教之风弥漫宇内,而驻守边塞的士兵由于生活艰苦,环境孤寂,宗教气氛亦应运而生。大概在此时,李宾便开始了“求道访真”的宗教活动。退役后,于嘉靖三十二年“得遇真传”,在山西大同府、直隶宣化府一带布道授徒。嘉靖三十七年著经《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李宾及其传人是把黄天道作为道教一支看待的,据《虎眼禅师遗留唱经》记载:
普祖乃北鄙农人,参师访友,明修暗炼,悟道成真,性入紫府,蒙玉清敕赐,号曰善明虎眼禅师,设立黄天圣道,顿起渡世婆心,燃慧灯于二十四处,驾宝筏于膳地宣云,遗留了义宝卷,清净真经。[29]
文中把黄天道的设立看成是道教三位最高神灵之一玉清——元始天尊的敕赐,无疑是攀附道教正统的无稽之谈,但它与道教的关系,从文中可以明显看出。
李宾晚年来到万全卫膳房堡传教,死后葬于附近碧天寺内。李宾妻王氏,道号普光,在李宾物故后,接续教权,“通传妙法”。李宾夫妇无子,仅有二女,道号普净、普照。次女普照之女,道号普贤。普光死于万历四年,与其夫合葬碧天寺,坟前立有十三层石塔,号明光塔。这以后,普净、普照、普贤依次传教。碧天寺历来为黄天教祖堂,是一个非佛非道,亦佛亦道的寺庙:
膳房堡之西碧天寺,四面环山,基址颇大,寺门镌“祇园”二字。一、二、三层供立佛、坐佛等像。三层东西两壁绘画李宾生平事迹。后层高阁阁上扁额正中题“先天都斗宫”,东题“玉清殿”,西题“斗牛宫”。阁前石塔十三层,高三丈六尺,周十二步,称为明光塔,以李宾号普明,其妻号普光也。[30]
李宾夫妇死后,至清代乾隆二十八年寺庙为当局所毁,其间两个世纪,碧天寺成为黄天教圣地,“庙里一年四时八节做会”,奉其教者,不远千里,“多金舍寺”[31]。清代李宾胞兄的后裔依托碧天寺,把持黄天教教权。李氏家族从李宾起传了七代,历时二百一十年。乾隆二十八年三月,当局破获了黄天教传教中枢,乾隆皇帝派朝臣兆惠与直隶总督方观承会同办案,大肆逮捕教徒,拆塔毁庙,搜缴经卷,并掘出普明、普光诸人尸骨,“投弃城外车道,寸扬灰,宣示众庶”[32]。清政权对黄天教如此着力打击,足见其在民众中的巨大影响。此案一兴,李氏家族遂至衰落。但李氏之败,并不意味着黄天教的没落,仅导致教权易手罢了。就万全县一带,黄天教虽然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沉寂,至光绪初年,再度大兴。信仰者“鸠工庀材,建庙祀之,名曰普明寺”。随后,又有多类黄天道庙宇拔地而起。[33]
黄天教教义深受道教影响,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黄天教与道教内丹派一脉相承。
从表面上看,黄天教是崇佛的:圣地碧天寺前三进为佛殿,寺门以“祇园”命名,取佛教“祇树给孤独园”之意;创教人及主要传承人皆冠以佛号,诸如普明佛、普光佛之类;主要经书名目亦有类于佛经:《普明如来无为了义宝卷》、《普静如来钥匙宝卷》、《虎眼禅师遗留唱经》等等。但黄天教不过外袭释教的一点毛皮,它主要继承的还是道教的思想资料。综观黄天教初期的几部经书,贯穿着一条修炼内丹,希求长生的主线。所谓内丹,是以人体为一鼎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使精、气、神凝聚成“圣胎”。所谓圣胎,又称丹珠或金丹。黄天道经书讲:“得道之人,先通内用。养神、养气,神气不散,结成大丹。”“修行人,参求大道,……养成他,仙丹一粒。”[34]在黄天教徒的眼中,修行是结丹的条件,结丹是修行的结果。一旦丹成,就突破了凡与圣、生与死的界限。所谓“结金丹,九转后,自有神通”。就可以“赴蟠桃,永续长生”,达到天无圆缺、人无生死,来去纵横如意,“寿活八万一千岁,十八童颜不老年”的幻想境界。[35]
李宾等人的内丹理论当然不是独创,而是继承了两宋以后道教内丹派的修炼宗旨。道教丹鼎派自隋唐以后,由主炼外丹转向内丹。宋代张伯端集修炼内丹理论之大成,著《悟真篇》,对后世影响极大。《悟真篇》所言,大抵是排斥外丹,讲求修炼内丹的方法和妙用。所谓:“人人本有长生药,自有迷途妄自抛。……丹熟自然金屋满,何需寻草学烧茅。”“盖天仙除金丹之道,则余无他求”,“天仙非金丹不能成”等等。[36]这些说法对黄天教的修炼理论,以明清时代一大批民间教派都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黄天教有自己的一套修炼方法。在创始人及行教人看来,人身是一个小天地,宇宙是一个大天地,两者本为一体。天的精华是日月星,地的精华是水火风,人的精华是精气神。认为天地人凑“三才”才能达到丹珠自成的效果。所以这个教门十分注重“取日月精华,天地真宝”,“昼夜家,采取它,诸般精气,原不离,日月光,诸佛之根”[37],十分崇拜日月天地。从明代末叶起,信仰者就“唤日光叫爷爷,月亮叫奶奶”,“每日三次参拜。”[38]这种仪式一直延续到清代。据乾隆八年四月署直隶总督史贻直奏折记载:
黄天道教系前明嘉靖年间万全县僧人普明倡设。以每日三次朝曰叩头,名曰三时香;又越五日将行道之事默祷天地,谓之五后愿。平时茹斋念经,以为修行善事,愚民转相传习,由来已久。[39]
黄天教参拜太阳,默祷天地的作法染及八封教,成为八卦教重要的祈祷仪式。
黄天教创立后,随着教派的发展,崇拜教主的气氛日益浓厚,普明、普光、普净、普照、普贤被奉为教内五位佛祖。信徒把普明比作太阳,把普光比作月亮。碧天寺内所建明光塔即日月塔。教内还编有《朝阳天盘赞》,《朝阳遗留排天论》、《太阴生光普照了义宝卷》等等,都是把普明、普光等人奉为太阳、太阴(月亮)加以崇拜的。这种崇拜仪式与修炼内丹的理论融为一体,构成了黄天教最基本的宗教内容。
第二,黄天教与全真道的关系。
黄天教不仅受到两宋以来内丹派的影响,还受到金元时代产生的全真道的影响。元初,全真道鼎盛一时,教势几乎囊括整个北部中国,后因为与佛教争宠而骤然失势。明初,朱元璋以正一道为正宗,全真道再度失势。除通邑大都尚保有实力外,信仰下移,与民间教派合流。这一点在黄天道经卷中有明显的反映:“普贤全真大道,千圣不闻,万祖非说,今遇古佛慈悲,指透天真大道。”“今遇着一真僧,说破虚空全真大道。”[40]在创教人普明看来,黄天教即全真道,全真道即黄天教。所以他讲“大道本全真”,“全真大道,乃在家菩萨,悟道成真”[41]。当然黄天教并不是全真道。全真道以兼修性命,圆融三教为宗旨,也有兼炼内丹者。但是黄天教毕竟继承了全真道部分教义思想。黄天教也讲性命双修,诸如“性命合,成为一体”,“性命要两投”,“性命是阴阳”等等,把修性修命同视为要义。与全真道不尽相同的是,黄天教把兼修性命作为“结丹出神”的条件,而全真道则追求全精、全气、全神,认为三者的统一便是“性命之道”。
全真道还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凡圣同一,这一点对黄天教影响很大。黄天教经卷总是强调“生仙生佛,不离人伦”,“性命相合,凡圣同根”。认为儒家提倡的人伦道理是济养万物的根本,是成仙成佛的基础。不同的是,全真道虽然倡三教合一,推崇儒教,却不许信仰者娶妻生子,而要出家修行。黄天教徒则家居火宅,娶妻生子,各守常业。甚至主张夫妻双修,共同悟道。
第三,黄天教与道场。
黄天教创始人是反对做道场的。认为除修炼内丹外,别无正法。所以诸如修庙建塔、念经垒忏等等都在扫除之列。但后世传承人为了现世的经济利益却违背了祖训而广行道场。黄天教有《普静如来钥匙真经宝忏》四卷,其内容多为道经所载。从这部宝忏的分量,可以推知黄天教道场宏大的规模。在清代,一些教徒还以创造道场乐器为终生职业,可见该教做道场是相当普遍的。
该教道场分两种,一种作于宗教节日,一种是为请忏者“消灾去祸”。宗教节日共有十二个,是时教徒云集碧天寺等寺院。在道场的经忏声中共度节日。至于请忏者则情况各异,《普静如来钥匙宝忏》内又包含九种经忏,诸如《造恶地狱宝忏》、《超拨亡灵宝忏》等等,根据请忏者不同需要,分别念诵。在道场中,人们感受到的是浓重的宗教气氛和盛大的宗教活动的场面,是一种使人受到震慑而心怀畏悚的神秘环境。
在这些宗教家的眼中,世间无一人无罪恶,无一处无罪恶,茫茫人寰就是罪恶的渊薮。甚至杀猪屠狗、妯娌吵嘴等等都成了罪愆。至于欺师背祖、毁天骂地、不尊皇王、污蔑神灵更罪无可逭。只有在道场的经忏声中才能洗涤罪恶,免堕地狱。黄天教就是利用各种宗教手段,使芸芸众生沉溺其中,致使教势长盛不衰。
清代,黄天教对收元教、八卦教等许多教门的影响不仅表现在教义思想上,甚至体现在组织的联系上。
清代收元教多活动于华北地区,清政权多次查获该教活动。其中乾隆七年、乾隆二十八年、乾隆三十三年、乾隆五十二年四次办理“邪教案”,都涉及黄天教与收元教两者的关系。据乾隆二十八年四月十六日兆惠奏折记载:
臣等伏查近年邪教,不外直隶、山西、河南等省。所有设教名色,或称收元,或称黄天道。其说皆本干普明……。普明一脉实为诸案邪教之总。……流传已久,深入人心,迷而不悟……。[42]
乾隆三十三年八月当局再次发现“邪教”活动,直隶口北兵备道向上司禀报:
伊等邪教即宗主普明黄天道、无为、收元等名色。[43]
讯招供认,该教等普于乾隆十五、六年皆入无为教,又名收无教,即黄天道普明余孽。[44]
可见清代部分收元教支派的确是黄天教的后遗分支,或黄天教的异名同教。值得注意的是,八卦教创教之始教名是五荤道,又名收元教。而该教祈祷仪式又与黄天教雷同,八卦教与黄天教在组织上和思想上的联系是不言而喻的。
明清时代的道教作为正统教派的地位是衰落了,但是道教走向世俗化、民间化,却是道教思想、仪式、活动的一次大普及、大传播,这种普及不仅表现在黄天教的身上,在华北地区还活动着多种世俗化道教教派,红阳教、一炷香教便是其中两种,它们对后起的八卦教都有着直接或潜在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