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谈到盛唐边塞诗的繁荣,若仅以文人入幕来加以说明是不够的,所以本文的题目不说“文人入幕”而称“文人出塞”,所谓出塞,至少应包括入幕、游边、使边三个方面。笔者上文已论证了盛唐文人入幕不是个别现象,不少文人入幕和对边塞军旅生活的真切体验,为盛唐边塞诗的繁荣和取得突破前人的成就,创造了必要的条件,这一点已有学者论及,此不多叙。需要补充的是,边地尚有不少州县官吏,他们虽非幕府成员(也有的兼任幕府僚佐),但亦较长时间居于边地,有对边塞生活的真切体验,也是推动边塞诗创作的一支力量。
游边同唐代士人的漫游之风有关,但游边也并非都同于具有旅游性质的一般漫游。由于入边幕是盛唐文入仕进的一条途径,所以有些文人游边也兼带着寻找入幕机会的目的。如高适北游幽蓟就是这样。开元十八年,契丹军事首长可突于率其族人并胁迫奚众一起投附突厥,从此连年侵犯唐的东北边地,直到开元二十二年十二月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杀可突于后,幽蓟边地的战乱才基本平息。高适是在开元十九年秋赴幽蓟的,当时那里战事不已,气氛紧张:“边尘涨北溟,虏骑正南驱。”(高适《塞上》)这样的环境岂宜旅游?所以他到幽蓟当带有寻找入幕和立功机会的目的。开元二十年春,信安王李祎率兵击奚、契丹,高适在边地作《信安王幕府诗》颂美幕中诸公,诗末八句明显有求他们援引入幕之意[28]。游边一般多在离内地较近的幽蓟、河东、河西、陇右一带,但也有远游至北庭的。例如岑参《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怜君白面一书生,读书千卷未成名。……兴来浪迹无远近,及至辞家忆乡信。无事垂鞭信马头,西来几欲穷天尽。”[29]游边比起入幕,时间一般较短,但也有如高适之游幽蓟,在那里滞留了两年的。游边对边塞诗创作的促进作用,不宜低估。如高适游幽蓟期间,写了《蓟门五首》、《塞上》、《自蓟北归》、《营州歌》等不少边塞诗力作,他的流传极广的边塞诗名篇《燕歌行》,也是据在幽蓟时积累的实际生活体验创作的。这些诗直面现实,深切地表现了边塞征战生活的广阔场景和多种矛盾。高适后来入河西幕时写的诗,比起这些作品来都显得逊色。这时的高适作为游边者,身份自由,不像入幕文士那样对幕主具有一定依附性,所以观察现实冷静客观[30],这也许是他能够创作出上述那样一些富有思想、艺术价值的边塞诗的一个主要原因。王昌龄也有游边的经历,开元十四年,诗人游河陇,同样带有寻找从军入幕机会的目的[31],虽然失意而返,却在边塞诗的创作上取得累累硕果。王昌龄也是以一个游边者的自由身份从事创作的,他的边塞诗也像高适游幽蓟时的诗歌那样,具有厚重深广的现实内容和历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崔颢曾入河东军幕,还曾到过唐的东北边塞[32],殷璠《河岳英灵集》卷下说:“颢少年为诗,属意浮艳……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谓“一窥塞垣”便使崔颢诗风大变,“一窥”两字很值得玩味,这说明即便游边时间不长,“一般不会深入”(“戴文”),边塞新异的生活、景物与风俗人情,也能激发诗人的浪漫豪情和创作灵感,使其写出一些优秀的边塞诗来,崔颢今存诗中最具凛然风骨的作品,正是他出塞时写的边塞诗。
文人出使边地在盛唐时代也非罕见现象,只是研究者不曾加以注意罢了。开元、天宝时边地有十节镇,各自展开着频繁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外交活动,而所有这一切活动,自然离不开朝廷的指挥和监督,所以朝廷派使者赴边地,便是常见的事;又内地的州县官吏,也每会摊上赴边地送兵、送衣粮等物的官差;还有若干被派往四方诸国执行外交任务的,也属使边行列中人。我们只要翻阅一下《全唐诗》,就不难发现以上各种使边者。使边者同游边者一样,在边地的时间一般不会很长,然而边塞的生活、风物,同样能促使使边的诗人写出一些好的边塞诗来。不妨略举若干著名作家的例子,以见一斑。王维开元二十五年夏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河西(后又留在河西任节度判官),初到边地,即写出《使至塞上》、《出塞作》等杰作;约天宝四载,又曾出使榆林、新秦郡(二郡俱隶属朔方节度),作《榆林郡歌》、《新秦郡松树歌》[33]。高适天宝十载任封丘尉时,曾送兵到清夷军(范阳节度所统九军之一),创作了《送兵到蓟北》、《使青夷军入居庸三首》、《蓟中作》、《答侯少府》等可同他游幽蓟时的作品媲美的边塞诗。储光羲天宝末官监察御史时曾出使范阳,作《效古二首》、《观范阳递俘》;又曾出使西北边地,写了《使过弹筝峡作》[34]。李华天宝十一载以监察御史出使朔方,写了《奉使朔方赠郭都护》诗,他的骈文名作《吊古战场文》也是根据这次使边的经历和体验创作的[35]。“大为当时所称”(《唐才子传》卷二)的诗人陶翰,也有使边的经历,其《出萧关怀古》云:“驱马击长剑,行役至萧关。悠悠五原上,永眺关河前。”[36]据“行役”的话,他应是摊上了赴边地的官差。《河岳英灵集》卷上评陶翰诗说:“既多兴象,复备风骨,三百年以前,方可论其体裁也。”陶翰今存边塞诗四首(占其今存诗总数的四分之一),都是具备风骨的作品,这同他曾有使边的经历不能没有关系。
如果将入幕、游边、使边三者加起来,那么应该说盛唐文人出塞的现象是相当普遍的。其实非但盛唐如此,初唐时文人出塞已颇常见。仅就诗人而言,贞观诗坛的盟主唐太宗李世民,曾亲自率兵征高丽,又曾至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会铁勒诸部使臣,写下了《辽东山夜临秋》等数首边塞诗。“以文章进”的贞观重臣兼诗人杨师道、岑文本、许敬宗、褚遂良,都曾随从太宗征高丽;贞观诗人陈子良曾游塞北,作《于塞北春日思归》诗;“有文词”的高宗朝宰相来济贬为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北)刺史,突厥来犯,他领兵抗击,殁于阵中。高宗、武后时期活跃于文坛的王、杨、卢、骆“四杰”中,卢照邻尝出使河西,骆宾王曾从军北庭,各有边塞诗十余首传世。武后、中宗朝以诗名世的“文章四友”中,李峤尝以监察御史出使岭南监军事,作《安辑岭表事平罢归》诗,又尝出使朔方筑六州城,有《奉使筑朔方六州城率尔而作》诗;苏味道曾随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征突厥,任管记,写下边塞诗《单于川对雨二首》;崔融曾随梁王武三思征契丹,任掌书记,今存有边塞诗五首;杜审言也曾因公事到过边城岚州(今山西岚县北)[37]。略晚于“四友”、在当时诗名籍甚的宋之问,曾出使河东天兵军,有《使往天兵军约与陈子昂新乡为期及还而不相遇》诗;提倡风骨和兴寄、对唐诗发展有重大影响的诗人陈子昂,曾两度从军,亲临沙场,留下边塞诗二十余首,其成就为初唐写边塞诗者之冠;诗篇多为时人讽诵的乔知之,曾随将军刘敬同北征同罗、仆固,为监军,今存边塞诗五首;因七古名作《古剑篇》受到武后赏识而蜚声诗坛的郭震,累任边帅,有《塞上》诗传世;“少以文辞知名”的珠英学士崔湜曾从军,其《塞垣行》云:“昔我事论诗,未尝怠经籍。一朝弃笔砚,十载操矛戟。”[38]《早春边城怀归》云:“大汉羽书飞,长城未解围。……岁尽仍为客,春还尚未归。”珠英学士王无竞曾使边,有《北使长城》诗及《灭胡》诗;徐坚、张说、李邕在初唐时也各有入幕的经历[39]。以上所举,皆当时之名家,至于出塞的一般诗人、文士,自然更多,只是由于史料缺乏,难以一一考出罢了。可以说,盛唐文人出塞的现象,乃初唐之继续与发展;文人出塞对于初唐边塞诗的发展和诗风的变革都具有推动的作用。
下文拟对有边塞诗存世的盛唐诗人作一番考察,以进一步说明文人出塞与盛唐边塞诗繁荣的关系。先看下列笔者编制的“盛唐诗人出塞与边塞诗创作情况表”:
续表
续表
续表
说明:
1.本表所列有边塞诗存世的盛唐诗人,其卒年上限为开元四年(716)以后,下限不定,但只取安史之乱以前写有边塞诗的。为省篇幅,仅存一首送人赴边诗的作者不列入表中。
2.表中诗人的序次依《全唐诗》。
3.“边塞诗”指写到边塞风光、军民生活和战争的诗(包括送人赴边诗),还有反映后方对边塞问题关心和思念边防战士的诗。
4.“今存边塞诗数”指作于安史之乱以前的作品,安史之乱爆发后作的边塞诗未计算在内(仅岑参安史之乱爆发初期在北庭写的诗计入)。
尽管盛唐边塞诗有不少已亡佚(如“戴文”和本文第一部分考出的入幕文士中,大多数人无边塞诗留存),上表不能完全反映当时边塞诗创作的实际,但从其中仍可以看出:几乎所有值得一提的盛唐诗人,都写有边塞题材的诗,边塞诗创作在当时呈现出繁荣的局面。在盛唐边塞诗的创作队伍中,有出塞经历者居于多数(上表所列71人中,曾出塞者35人,未出塞者9人,不详者27人),由于他们有边塞生活的直接体验,所以能够突破边塞诗创作的传统格局,取得超越前人的成就;又由于有出塞经历的文人多,未出塞者不难借助他们获得边塞生活的间接体验,所以不曾出塞的文人,也同样写出了不少的边塞诗;另外在表现边塞战争给人民造成的困苦、家属对边防战士的思念等方面,未出塞者完全能够具有不同甚或深于出塞者的体验,从而他们也就得以创作出若干反映上述内容的名篇(如杜甫的《兵车行》、李白未游边时写的一些边塞诗等)。综上所述,可以说盛唐边塞诗的繁荣局面,是在出塞与未出塞诗人的共同努力下形成的;高适、岑参的边塞诗创作,绝不是一种个别和孤立的存在,而是与整个盛唐边塞诗的繁荣紧密联系着的。
在盛唐边塞诗的两类作者中,曾出塞者是创作的基干和主力。据上表统计,71位盛唐诗人,今存边塞诗440首,其中曾出塞者35人,存有边塞诗342首(其中有一部分系诗人未出塞时的作品),占据着最突出的地位;在边塞诗的创作上居于盛唐诗人前列的名诗人高适、岑参、王昌龄、李白、王维,都曾出塞,存诗不多却享誉当时且有边塞之作广为传诵的诗人崔颢、王翰、王之涣、祖咏、陶翰,也各有出塞的经历。可以说,一批未曾出塞的诗人,正是在这些有出塞经历诗人的带动和影响下写作边塞诗的。在有出塞经历的诗人中,高适、岑参是公认的盛唐边塞诗的杰出代表,不但写作的边塞诗数量最多(见上表),在题材内容、艺术表现上也有大的开拓和突破,他们取得这一成就的契机是:出塞的时间最长,边塞生活的体验最为丰富和充实。这个事实印证了一条原理:生活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源泉。据此说来,文人出塞对于盛唐边塞诗繁荣的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
(原载《文学遗产》2002年第3期)
[1] 参见林庚《唐诗综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9页。
[2] 戴伟华:《对文人入幕与盛唐高岑边塞诗几个问题的考察》,《文学遗产》1995年第2期。
[3] 戴伟华:《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4] 开元、天宝时的节镇共有十个,尚有北庭、平卢、岭南三镇“戴文”未作考证。
[5] 郭虚己历任侍御史、左庶子、御史中丞、工部侍郎、户部侍郎、工部尚书,皆为文官,不知“戴文”为何称其为“武夫”?参见《元和姓纂四校记》卷一○,《唐仆尚丞郎表》卷一二、二一、二二。
[6] 李华所说“哥舒表华,掌记辕门”,盖指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哥舒翰受命守潼关后,辟李华为幕府掌书记,其事与河西镇无涉。参见拙作《李华事迹考》,《文献》1990年第4期。
[7] 《唐代墓志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8] 孙逖开元二十四年始任掌草诏之中书舍人(《旧唐书》本传),其所撰制书最早只能作于开元二十四年。
[9] 李华一人已删除。
[10] 《唐刺史考》,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1] 孙逖开元二十四年始任中书舍人(掌草诏)。
[12] 夫蒙灵詧开元二十九年至天宝六载为安西节度使,见《唐方镇年表》卷八。
[13] 《通鉴》天宝十载正月:“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入朝……加仙芝开府仪同三司(文散官一品)。”
[14] 《通鉴》卷二一三,开元十八年。
[15] 玄宗时进士、明经每年录取的人数不过百人;唐后期,仅明经每年即录取一百至一百一十人,进士录取数则大抵与开元、天宝时持平(每年二三十人)。参见吴宗国《唐代科举制度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9、200页。
[16] 《全唐文》卷二九八、《通鉴》卷一七。
[17] 《通典》卷一七,编年据《唐刺史考》卷二○九。
[18] 其中进士科24人,明经及诸科(明法、神童举等)56人,制科14人,武举5人。唐人有连应数科者,此处依首次登第的科目作统计。
[19] “杂色之流”指各色科举以外的入仕者。
[20] 以上诸人各见两《唐书》本传,张谓见《唐诗纪事》卷二五,独孤峻见《唐方镇年表》卷五。哥舒翰、封常清系入幕后方释褐,释褐后又渐升迁至边帅的,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21] 以上诸人各见两《唐书》本传,郭虚己见《唐方镇年表》卷六,吕延祚见《新唐书》卷六○《艺文志》,张敬忠见《新唐书·张仁愿传》。
[22] 如张说“喜延纳后进”(《旧唐书》本传),得其荐拔者甚多;《通鉴》天宝十三载有哥舒翰为其部将、僚佐论功、奏职的记载。
[23] 姚崇曾任灵武道大总管,宋璟曾任幽州都督、岭南五府经略使,苏颋曾任益州长史、剑南节度使,裴耀卿曾随信安王李祎征契丹,任副帅。
[24] 只有薛讷、萧嵩、牛仙客、李适之四人非科举出身,但他们也未必是毫无文才的武夫。
[25] 如《旧唐书·牛仙客传》说:“及(萧)嵩入知政事,数称荐之。……竟代嵩为河西节度使。”《裴宽传》说:“萧嵩为河西节度使,奏宽及郭虚己为判官,累年专见委任,嵩加中书令,宽历中书舍人、御史中丞、兵部侍郎。”
[26] 诗末二句云:“防身一长剑,将欲倚崆峒。”仇注:“倚剑崆峒,欲参翰军谋也。”
[27] 见《唐诗杂论》,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70页。
[28] 参见刘开扬《高适诗集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9-46页。
[29] 此诗作于轮台(唐北庭节度使治所庭州之属县,在今新疆乌鲁木齐),时独孤渐欲自轮台还乡。
[30] 参见余恕诚《唐诗风貌》,安徽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6、187页。
[31] 参见李珍华、傅璇琮《王昌龄事迹新探》(《古籍整理与研究》第5期,第87-102页),李珍华《王昌龄边塞诗时地初探》(李珍华《王昌龄研究》附录,太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32] 据其《赠轻车》、《辽西》等诗可知。
[33] 参见拙作《王维年谱》,见《王维集校注》附录,中华书局1997年版。
[34] 参见拙作《储光羲生平事迹考辨》,《文史》第12辑。
[35] 参见《李华事迹考》。
[36] 萧关在今宁夏固原东南,五原在今陕西北部定边。
[37] 杜审言《经行岚州》云:“北地春光晚,边城气候寒。……自惊牵远役,艰险促征鞍。”
[38] 此诗一作崔融,但今存崔融《珠英学士集》残卷收作崔湜诗。
[39] 张九龄《徐坚神道碑》谓坚解褐“汾州参军事,部送边糈,至于定襄,军使王本立素重公才,署为管记”。李邕武后长安四年曾入灵武道行军大总管姚崇幕,为判官,见苏颋《命姚崇等北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