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人出塞与盛唐边塞诗的繁荣
一
边塞诗是盛唐诗歌高峰上最鲜明的一个标志[1]。说到盛唐边塞诗繁荣的原因,研究者每好引用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七的一段话加以说明:“唐词人自禁林外,节镇幕府为盛。如高适之依哥舒翰,岑参之依高仙芝,杜甫之依严武,比比而是。中叶后尤多。盖唐制,新及第人,例就辟外幕。而布衣流落才士,更多因缘幕府,蹑级进身。”即据此认为,盛唐时文人入幕已蔚为风气,这促进了边塞诗创作的长足发展。而戴伟华《对文人入幕与盛唐高岑边塞诗几个问题的考察》(以下简称“戴文”)则指出[2],胡氏的说法“有相当多的问题”,首先,所谓“新及第人,例就辟外幕”者,只是安史之乱后中晚唐的大致情况;其次,盛唐文人入节镇幕府者并非“比比而是”,文人入幕府的盛况只是在中晚唐时才出现。确实,开元、天宝时仅于边地置节度、经略使,凡有十镇;安史乱后则在内地遍设节度、观察使,新增置的节镇达四十多个,所以文人入幕之盛,开元、天宝时无法同中晚唐时相比,胡氏的概括欠严密。但是,中晚唐文人所入幕府多在内地,盛唐文人所入幕府则都在边地,前者与边塞诗的创作无多大关系,后者则与边塞诗的创作关系密切,因此我们研究盛唐边塞诗,有必要对当时文人入边幕的情况进行具体、细致的考察,“戴文”和戴伟华嗣后出版的专著《唐代使府与文学研究》(以下简称“戴书”)[3],就作了一番学界过去未曾作过的这种考察,这自然很有意义。通过这种考察,“戴文”得出如下结论:学界那种盛唐文人入边幕蔚为风气的说法“大有偏颇之处”;“高适、岑参等著名诗人入边幕在当时也还是个别现象,真正是边地幕府中的士人屈指可数”;“高、岑的入边以及唐代诗坛上产生如此独特的盛唐边塞诗,乃取决于作者的个性;而个性所造成的总是个别现象”。“戴书”也说:盛唐“入幕文士极少,高适、岑参入幕纯属个别现象,他们的创作通常情况下是一个人行为”(第166页)。如果实情确如作者所说,则高、岑的边塞诗创作似乎是一种个别和孤立的现象;而且只能说高、岑的入边幕与其边塞诗创作有密切的关系,而很难说文人入边幕任职同盛唐边塞诗的繁荣有多少关系了(“戴文”承认文人入边幕是盛唐边塞诗繁荣的原因之一)。这些问题对于盛唐边塞诗的研究并非无关紧要,所以值得作进一步研究和讨论。
“戴文”得出上述结论,是以自己的考证为依据的。“戴文”说,“从开元初到天宝末约四十年间”,可考出的入幕“文士”仅有朔方四人(郭虚己、牛仙客、萧直、杜鸿渐)、陇右二人(哥舒翰、严武)、河西十一人(薛仅、牛仙客、郭虚己、王维、许远、高适、吕、萧昕、严武、李华、杨炎)、安西四人(岑参、李栖筠、萧沼、张谓)、河东二人(王翰、孙逖)、幽州二人(樊衡、徐浩)、剑南三人(杨仲昌、蔡希周、许远),合计共七镇二十八人次[4]。其中郭虚己、牛仙客、严武、许远四人两度入幕,哥舒翰、牛仙客、郭虚己三人“显为武夫”[5],李华一人本系误考[6],若都加以删除,实际就只剩二十人了,确乎“屈指可数”。现在的问题是,以上统计数字,距离当时的实际究竟有多远?是否“有很大的参考价值”?“戴文”所定“文士”的标准有两条,一是进士及第者,二是有诗文留存者,两条中只要有一条符合,即可列入“文士”范围。在这两条标准中,应该说第一条是相当严的。例如,唐时的明经科和制科,均需试时务策,其及第者中,岂能没有能为文堪称为“文士”的人?又,习进士业而应试落第者,难道都算不得真正的“文士”?还有大量凭门荫入仕的人,难道都是没有文才的武夫?所以,我们如果将“文士”的标准适当放宽,入围的“文士”肯定会大为增加。不过,既然“戴文”已定下这样的标准,我们也就姑且依此标准来讨论问题。上述“戴文”已考出的入幕“文士”,绝大多数符合所定的标准,但其中也有两人例外,一是朔方镇萧直,明经及第,二是河西镇薛仅,制举“才高未达,沉迹下僚”科登第,两人均无诗文留存。下面,拟谨依“戴文”所定的标准(不收例外),考证一下开元、天宝时(自开元元年至天宝十四载,共四十三年)入边幕任职的“文士”是否真像“戴文”所说的那么少。“戴文”共考察了七个镇,为省篇幅,本文只想对其中的幽州、朔方、河西、安西四镇作考证,至于其余各镇的情形,读者自能举一反三。这里必须说明一点,即“戴文”所考的入幕文士,是指文职僚佐,笔者这里则指所有在边幕任职的文士,包括府主。像曾任节度使的崔日用、苏颋、张说等人(见下),既是文士,又有边塞诗传留,我们研究盛唐边塞诗的繁荣与文人入幕的关系,不宜撇下他们。
幽州(天宝元年更名范阳):“戴文”只考出二人,实际可考出者尚有以下八人。
张说,开元六年至七年为幽州都督、河北节度使。说制举登第,有诗文集三十卷传世。
王晙,开元八年为幽州节度使(《唐方镇年表》卷四)。睃明经及第。今存诗一首(《全唐诗》卷九九)、文五篇(《全唐文》卷二九八)。
张嘉贞,开元十四年为定州刺史、北平军(幽州节度使所统九军之一)使(两《唐书》本传)。嘉贞五经举及第。今存诗三首(《全唐诗》卷一一一)、文八篇(《全唐文》卷二九九)。
李适之,开元二十七年至二十九年为幽州节度使(两《唐书》本传)。今存诗三首(《全唐诗》卷一○九)、文四篇(《全唐文》卷三○四)。
裴宽,天宝初为范阳节度使(两《唐书》本传)。宽明经及第,又举拔萃科,《旧唐书》本传称其“以文词进”。今存文一篇(《全唐文》卷二七八)。
颜杲卿,天宝末为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营田、支度判官,摄常山太守(颜真卿《颜元孙神道碑》、《新唐书·颜杲卿传》)。杲卿为真卿从兄,以门荫授官,开元中曾赴选,以书判超等为吏部侍郎席豫所赏识(《新唐书》本传)。今存文一篇(《唐文拾遗》卷一九)。
畅璀,《旧唐书》本传:“乡举进士。天宝末,安禄山奏为河北海运判官。”按,据《新唐书·方镇表》,开元二十七年“幽州节度使增领河北海运使”,时安禄山盖以范阳节度使兼领河北海运使,璀即其幕府中掌协助处理海运事务的僚佐。璀为诗人畅当之父。今存赋一篇(《全唐文》卷三九四)。
李史鱼,梁肃《李史鱼墓志铭》:“上方锐意武功,宠厚边将,拜公殿中侍御史,参安禄山范阳军事。”(《全唐文》卷五二○)史鱼开元二十一年制举多才科登第(《登科记考》卷八)。今存文一篇(《唐代墓志汇编》[7]圣武○○一)。
朔方:“戴文”只考出四人,实际可考出者尚有以下十三人。
赵彦昭,开元元年为朔方道大总管(《通鉴》卷二一○),苏颋、张说皆有诗送其“赴朔方军”。彦昭进士及第(《新唐书》本传)。今存诗一卷(《全唐诗》卷一○三)。
徐秀(《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元和姓纂》卷二作“琇”),颜真卿《徐秀神道碑》:“幼而聪悟,笃学能属文。……调补幽都县尉,充相国、尚书赵彦昭朔方节度判官。”秀长安二年进士及第(《登科记考》卷四)。无诗文留存。
王晙,开元中为朔方节度使多年(《唐方镇年表》卷一)。其余见前。
吕延祚,《通鉴》玄宗开元三年九月:“壬戌,以凉州大总管薛讷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太仆卿吕延祚、灵州刺史杜宾客副之,以讨突厥。”事又见《全唐文》卷二一玄宗《授薛讷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吕延祚杜宾客副总管制》。延祚善文,有《进集注文选表》(《全唐文》卷三○○)传世。
张说,开元十年为朔方节度使(《通鉴》卷二一二)。其余见前。
李祎,开元中为朔方节度使多年(《唐方镇年表》卷一)。祎封信安郡王。今存诗一首(《全唐诗》卷六)、文一篇(《全唐文》卷一○○)。
萧嵩,开元十五年为朔方节度使(《唐会要》卷七八)。嵩开元初尝官中书舍人(掌草诏,见两《唐书》本传)。今存诗二首(《全唐诗》卷一○八)、文三篇(《全唐文》卷二七九)。
寇洋,《唐代墓志汇编》天宝一三六贺兰弼《寇洋墓志铭》:“寻转泾州司马,累充朔方军节度判官,元帅户部尚书王晙、兵部尚书萧嵩悉以金革之事咨于幕下。”洋连应制科材称栋梁、拔萃出类及县令举,皆登第(见《寇洋志》)。今存文一篇(《唐代墓志汇编》开元二五○)。
陈九言,《全唐文》卷三○八孙逖《授陈九言起居舍人刘贶起居郎制》:“朝议郎守太子舍人摄殿中侍御史、朔方节度判官陈九言……可行起居舍人,散官如故。”九言开元二十九年官右司员外郎时,撰《尚书省郎官石记序》,由著名书法家张旭书写,刻于石(今存),其任朔方节度判官,在开元二十四年之后[8]。
王忠嗣(初名训),自开元二十九年至天宝五载为朔方节度使(《旧唐书》本传)。今存诗一首(《全唐诗》卷七七四,署名“王训”)、文一篇(《全唐文》卷三六三)。
厍狄履温,《全唐文》卷三○五厍狄履温《让起复表》:“伏奉恩敕,授臣驾部员外郎,充朔方军判官。”寇坦有《同张少府和厍狄员外夏晚初霁南省寓直兼充节度判官之作》(《全唐诗》卷一二○),厍狄员外即厍狄履温,有诗一首(《全唐诗》卷一二○)、文二篇传世。
李,《通鉴》天宝十载正月:“丁酉,命李林甫遥领朔方节度使,以户部侍郎李知留后事。”曾知天宝九载贡举。今存文一篇(《全唐文》卷三七二)。
郭子仪,天宝中至天宝末,历任振远军使、天德军使(均隶属朔方节度使)、朔方节度右兵马使(两《唐书》本传)。今存诗二首(《全唐诗》卷一○九)、文十二篇(《全唐文》卷三三二)。
河西:“戴文”只考出十人[9],实际可考出者尚有以下九人。
杨敬述,开元四年至九年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唐刺史考》[10]卷三九)。今存《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诗一首(《全唐诗》卷八○)。
张敬忠,开元十一年为河西节度使(《唐会要》卷七八),以《边词》诗知名。今存诗二首(《全唐诗》卷七五)、文二篇(《全唐文》卷二七七)。
萧嵩,开元十五至十六年为河西节度使(《旧唐书·玄宗纪》、《通鉴》卷二一三)。其余见前。
裴宽,《旧唐书》本传:“萧嵩为河西节度使,奏宽及郭虚己为判官。”其余见前。
崔希逸,开元二十四至二十六年为河西节度使(《唐方镇年表》卷八)。今存诗二首(《全唐诗续拾》卷二一一)、文一篇(《全唐文》卷三○五)。
皇甫惟明,天宝五载任河西、陇右节度使(《通鉴》卷二一五)。今存文一篇(《全唐文》卷三五七)。
王忠嗣,开元中河西节度使萧嵩引为兵马使,天宝五载至六载任河西、陇右节度使(两《唐书》本传)。其余见前。
哥舒翰,天宝初事河西节度使王倕,天宝五载河西节度使王忠嗣以为大斗军副使。十二载至十四载任河西、陇西节度使(《旧唐书》本传、《通鉴》卷二一六、二一七)。其余见“戴文”。
裴冕,《旧唐书》本传:“河西节度使哥舒翰表为行军司马。”今存文二篇(《全唐文》卷三七八)。
安西:“戴文”只考出四人,实际可考出者尚有以下七人。
张嵩(一作孝嵩),《新唐书·郭虔瓘传》:“陕王为安西都护,诏虔瓘为副。……久之,卒军中。以张孝嵩为安西副都护。孝嵩伟姿貌,及进士第,而慷慨好兵。”“孝嵩”《旧唐书·郭虔瓘传》作“嵩”,其官安西副都护在开元七年至十二年(《唐刺史考》卷四六)。今存赋一篇(《全唐文》卷三二八)。
赵颐贞,《新唐书·赵冬曦传》:“兄夏日,弟和璧、安贞、居贞、颐贞、汇贞,皆擢进士第。……颐贞安西都护。”颐贞开元十四年至十六年为安西副大都护(《通鉴》卷二一三)。今存文二篇(《全唐文》卷二九六)。
章仇兼琼,张九龄《敕碛西支度等使章仇兼琼书》:“敕碛西支度、营田等使兼知长行事、殿中(侍)御史章仇兼琼……”(《全唐文》二八七)碛西即安西,见《唐会要》卷七八。孙逖《授章仇兼琼主客员外郎制》:“敕殿中侍御史章仇兼琼……顷逾沙碛,能正纠绳……可尚书主客员外郎。”(《全唐文》卷三○八)此制书作于开元二十四五年[11],其时兼琼盖自碛西支度等使入为主客员外郎,故制书中有“顷逾沙碛”等语。开元二十七年,兼琼自主客员外郎出为益州司马,寻迁剑南节度使(见《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卷二六)。今存文一篇(《全唐文》卷四○五)。
许远,《旧唐书》本传:“初从军河西,为碛西支度判官。章仇兼琼镇剑南,又辟为从事。”盖兼琼为碛西支度使时,尝引许远为支度判官。其余见“戴文”。
独孤峻,《旧唐书·封常清传》载,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詧幕中[12],有“判官刘眺、独孤峻”。峻今存文一篇(《全唐文》卷三三○)。
刘单,《旧唐书·高仙芝传》载,天宝六载安西节度副使高仙芝远征小勃律,九月末,“还播密川,令刘单草告捷书”。天宝十载,岑参有《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诗,高开府即安西节度使高仙芝[13],则刘单尝于天宝六载至十载在安西幕府中任职。单天宝二年登进士第,为状元(《登科记考》卷九)。
封常清,天宝六载十二月,为安西节度判官,天宝十一载,为安西节度使,天宝十三载,又兼任北庭节度使(《旧唐书》本传)。常清有文才,《旧唐书》本传说:“外祖犯罪流安西效力,守胡城南门,颇读书,每坐常清于城门楼上,教其读书,多所历览。”“常清于幕中潜作捷书出……(高)仙芝所欲言,无不周悉,仙芝大骇异之。”“常清有才学,果决。”今存文一篇(《全唐文》卷三三○)。
以上考出的入幕任职的文士,其数量虽已大大超过“戴文”所考,但绝不敢说根据现存资料,凡可考者笔者都已考出了。至于受现存资料的限制无法考出的入幕文士,应该说还有不少。“戴文”也承认这一点,说限于现存材料,自己考出的七镇28人,“不能完全反映当时的实际”。在这里应特别补充一点,即安史之乱的破坏,造成了作家作品和官府文书的大量丧失。如王维的作品,“天宝事后,十不存一”(《旧唐书·王维传》);常衮《卢正己墓志铭》说:“自胡马入洛,三川大残……中台文书,尽成灰烬。”(《全唐文》卷四二○)安史之乱是在人们正陶醉于承平时突然发生的,人们来不及做任何应变的准备,叛乱的这种突发性增大了它的破坏性,所以现存的初盛唐资料明显少于中晚唐资料,开元、天宝时的许多入幕文士也就无从考出了。根据上述情况,加上“文士标准参照进士及第和作品留存尚有其局限”(“戴文”),所以应该说“戴文”所考出的28人,距离当时的实际是相当遥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