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诚信”的基本内涵
儒家从个人立身、人际交往、国家治理、学者治学等方面阐述了诚信的基本内涵,这些内涵在先秦儒家那里得到了比较详尽的阐述,后儒在此基础上作了一些延伸性的解释与补漏。其余诸家也从各自的立场解释了诚信的内涵,他们的观点与儒家既有相通的地方,也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
一 诚信:立身之德
儒家认为,诚信是一种立身之德。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论语·为政》)意思是,作为一个人却不讲诚信,不知道他怎么可以?譬如大车上没有,小车上没有,如何行走呢?作为一种个体美德,诚信有哪些具体要求呢?儒家从四个方面进行了阐述,其一,言语谨慎。从诚信这两个字的结构上来看,都有一个“言”字。这就表明,诚信首先是对言语的要求。在儒家那里,这个要求就是言语谨慎。孔子认为,“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其中,“讷”就是言语迟钝的意思。那么,言语谨慎包含哪些要求呢?一个要求是,言语要考虑自身的践行能力。孔子说:“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论语·里仁》)又:“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论语·宪问》)曾子也说:“可言而不信,宁无言也。”[29]这些都是教导人们,言语不要轻易出口,说了就要做到。另一个要求是言语要符合客观事实。张载认为:“故无征不信,君子不言。”[30]意思是,没有证据说话,不会获得信任,所以,君子宁可不说话。朱熹说:“与人说话时,说到底。见得恁地了,若说一半不肯说尽,便是不忠。有这事说这事,无这事便说无,便是信。”[31]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将诚信的内涵总结为“循物无违”,并形象地打了一个比喻:“譬如香炉只唤做香炉,桌只唤做桌,便著实不背了。若以香炉为桌,桌为香炉,便是背了它,便是不著实。”[32]
其二,守信践诺。春秋时期,信守诺言是有德之士称许的嘉行。据《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吴国国君之子季札出使北行的时候,到徐国拜问徐君,徐君很喜欢季札的佩剑,可是不敢说出来。季札明白徐君的心意,但是为了要出使到中原诸国,不能不佩剑,因此未能当时就把剑送给他。等到出使回来,又经过徐国,徐君已经去世了,于是季札就解下自己的佩剑,把它挂在徐君墓前的树上,然后才离开。随从的人说:“徐君已经死了,还要送给谁呢?”季札答复说:“当初我心里已经答应送给他了,难道就因为他现在已经死了,就违背了我的本意吗?”在这个故事里,季札遵守的只是心中的诺言,这种诺言完全依靠内心的道德自律,即便是违背诺言,也没有招致任何指责。可以说,季札已经达到了诚信的最高境界——“不言而信”。
孔子并不要求人们都能达到季札的道德境界,只是认为许下的诺言应该兑现。《论语·宪问》记载了一段对话:
子路问成人。
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论语·宪问》)
这段话的大意是,子路问什么是全人。孔子说:“智慧像臧文仲,清心寡欲像孟公绰,勇敢像卞庄子,多才多艺像冉求,再用礼乐来成就他的文采,也可以说是全人了。”等了一会,又说:“现在的全人哪里一定要这样?看见利益便能想起该得不该得,遇到危险便肯付出生命,经过长久穷困的日子都不忘记平日的诺言,也可以说是全人了。”程颢认为,孔子后面说的三点要求其实都可以归结为一种美德——忠信(诚信)。[33]由此可见,守诺践信是诚信的要求之一,它虽不是成为全人的充足条件,但却是必要条件。孔子指出了“口惠”这种不守信诺的行为对自身的危害,《礼记·表记》中记载了他的一段话:口头上给人家好处而实际不能兑现,他人的怨恨必定会招引到自己身上。因此君子与其先许诺他人的请求,倒不如宁可不许诺而受埋怨。
其三,言行一致。孔子认为,言过其行、巧言令色都是令人羞耻的行为。所谓“巧言令色”,即整天说着花言巧语、堆着讨好的笑容、对人保持足够的恭敬。这样的人不是出自内心的诚意对待别人,而是隐藏了内心的怨恨去讨好别人,因其言行不一,被孔子批评为“鲜少具有仁德”,并引以为耻。[34]朱熹明确指出,“信是言行相顾之谓”。[35]老子也认为,令人相信的言语并不需要漂亮的辞藻,而漂亮的辞藻也不会令人相信,即所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第八十一章)
其四,不欺于心。儒家非常强调“诚”的作用,认为“不欺于心”贯穿于诚信的所有要求中。“诚”是指不自欺。什么是自欺呢?朱熹说,心中想要为善,但是常常又有不肯为善的念头,这就是自欺。不自欺,就是要将心中不善的杂念“打叠得尽”,也就是不欺于心。二是“自慊”,朱熹说,人之为善,必须是十分真实为善,才是自慊。如果有六七分为善,又有两三分为恶的意思在里面牵绊,就不是自慊。他举例道,比如看见小孩子掉到井里了,救他是个好意,其间却夹杂着索要称誉的意思;又如推荐好人是善意,但有希望他人称颂自己美德的意思随后而生;再如治理恶人是好意,有些狼疾之意却随后而来。凡此种种情况,前面的好意都成虚了,都不是自慊。[36]自慊,也是指不欺于心,忠诚于内心本来存有的天命美德的要求。前面三点要求都含有“不欺于心”的意思,少了这个意思,便不能达到诚信的要求。
如果一个人不以诚信立身,必然会给自己的事业甚至生命带来危害。《吕氏春秋·无义篇》中记载了商鞅背信弃义的恶果,其大意如下:商鞅为秦国统兵进攻魏国。魏国派公子卬率兵抵御。商鞅原先在魏国时,和公子卬很要好。他派人对公子卬说:“我外出求官并希望富贵的全部目的,是为了公子您的缘故。现在秦国让我统兵,魏国让公子同我相拒,难道我们要忍心相互交战吗?我们分别向自己的君主说明这一情况吧,大家都罢兵休战。”在准备回师的时候,商鞅派人对公子卬说:“回去以后,没有时间相见了,希望同公子聚谈一次再离别。”公子卬答应了。在两人叙旧的时候,商鞅俘虏了公子卬。秦孝公死后,惠王即位,因为这件事情而怀疑商鞅的品行,想加罪于他。商鞅带着自己的家众和母亲回魏国去,魏国大臣不接纳,说:“根据您对公子卬背信弃义的事情,我们无法了解您。”商鞅的下场非常悲惨:被秦惠王杀死,死后处以车裂之刑。
在儒家那里,诚信的上述内涵不仅是对个人立身的要求,也同样地体现在交往、治国、治学等活动领域中。
二 诚信:交往之德
儒家认为,诚信是一种交往美德,能够营造良好的人际关系。《论语·阳货》中记载了一段对话,其大意如下:子张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说能够同时具备恭敬、宽厚、诚信、敏捷、慈惠这五种美德的人就可以称为“仁”了。恭敬,就不会遭到侮辱;宽厚,就能得到大家的推崇;诚信,就能得到别人的任用;敏捷,做事就有效率;慈惠,就能够使唤别人。《荀子·修身》里说,劳苦之事争先,享乐之事辞让,正直厚道,忠诚老实,严守礼法又明察事理,这样的人走遍天下,即使困处在边远地区,人们没有不愿意任用他的。孔子和荀子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诚信的人必然能够获得他人的信任,因此,诚信不但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更可以为营造相互信赖的人际关系提供内在支持。
如果说在上面两则资料中诚信作为交往美德的意味不是很深重,那么《大学》里就说得很明白了:“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这句话盛赞了文王的美德,诚信作为一种交往美德被正式提出来。
儒家特别关注诚信对于一种特殊的交往关系——朋友交往的意义。《论语·公冶长》里记载了孔子与颜渊、子路之间的一段对话。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
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在这段话里,子路的志向是:愿意把我的车马衣服与朋友共同使用,即使坏了也没有什么不满。颜渊的志向是:愿意不夸耀自己的好处,不表白自己的功劳。孔子的志向是:老者使他安逸,朋友使他信任我,年轻人使他怀念我。这三个人的志向,可谓有大小之差。子路之志有了些私意,比不上颜渊之志的无私;而颜渊之志又有些了刻意,与孔子之志的圣贤气象又有很大的距离。在这里,孔子提出“朋友与之以信”的思想,以诚信作为朋友交往的美德。这个思想对他的学生影响很大,《论语·学而》中记载了子夏之言:“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又载曾子之言:“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他们都严格继承了老师的思想。到了孟子那里,“朋友有信”的重要性得以进一步提升。孟子认为,人伦主要包含五个方面的内容: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于是,“朋友有信”成为“五伦”之一,是中国传统社会一种最为基本的交往美德。
儒家甚至认为,诚信也是交朋友的一个重要考察标准。孔子说:“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论语·学而》)所谓“主忠信”,就是亲近忠信之人的意思。孔子认为,不要与诚信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荀子·性恶》中也认为:“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意思是,得到良友,所见的都是忠信敬让的行为,能够在不知不觉中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
以诚信与人相交,以诚信交友,得到了后儒的进一步推崇。在很多传统典籍中,我们都可以读到这样的思想。
三 诚信:为政之德
儒家认为,诚信是国家治理的重要法则。这一思想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诚信是国家生存的根本。《春秋左传·僖公二十五年》记载了一件事情,其大意如下:晋文公包围原国,下令军队携带三天的粮食。到了期限,原人不肯投降,便下令离开。晋国的间谍从城里出来,说:“原国就要投降了。”军官说:“请等待他们投降吧!”晋文公说:“诚信,是国家的宝物,是百姓赖以庇护的东西。占有原城而失去信用,我们用什么东西庇护百姓呢?那样做失去的东西会更多。”晋军撤退三十里后,原国投降。在这里,晋文公已经意识到了诚信对于国家生存的重要意义,并凭借个人的实践经验提出了诚信是“国之宝也,民之所庇也”的思想。
孔子将晋文公的经验总结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明确提出了“民无信不立”的思想。《论语·颜渊》中记载了一段非常著名的对话,其大意如下:
子路问怎样治理国家。
孔子说:“充足粮食,充足军备,百姓对国家有信心就可以了。”
子贡说:“如果必不得已,在这三样中一定要去掉一个,先去掉哪一项?”
孔子说:“去掉军备。”
子贡说:“如果必不得已,在剩下的两样中一定要去掉一个,先去掉哪一项?”
孔子说:“去掉粮食。自古以来谁都免不了死亡。如果人民对国家缺乏信心,国家是站不起来的。”
在这段话中,孔子的中心思想是以诚信作为国家生存的根本所在,这一点得到了后儒的大力赞扬,尽管其中也夹杂着其他学派的批评之声。[37]那么,国家的诚信如何树立起来呢?孔子将之落实到了国君的个人诚实中,《论语·学而》中说:“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意思是,治理千乘之国,国君要恭敬谨慎地对待工作,与民诚信,节约费用,爱护官吏,征用人民仅在农闲时候。那么,国君为什么要与民诚信?孔子解释道:“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论语·子路》)意思是,如果国君讲诚信,人民就没有不敢说真话的。这就是说,国君的美德具有引导、示范作用,能够化民成俗,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如此,国家治理怎么会不顺畅呢?国家又如何不能兴盛呢?
孟子、荀子都强调了以诚信治国的必然性,荀子更是进一步提出了“信立而霸”的思想。在《荀子·王霸》中,他总结了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春秋称霸的经验,指出,他们的惩罚和奖赏,天下都能够相信,臣民们都清楚他们可以信赖。政令已经颁布,虽然看到了它的利弊得失,但却不轻易变更,以取信于民;盟约已定,虽然发觉了它的利弊得失,却不失信于盟国。这样便会兵力强劲城池巩固,敌国畏惧;全国一致约定明确,不失信于盟国,因此,虽然地处偏僻落后地区,但是天下没有谁敢抵挡他们。这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都能够取信于天下。荀子的结论是:“信立而霸”。意思是,诚信建立起来了,国家就可以称霸天下。
需要注意的是,“信立而霸”并非荀子首要的治国理想,“义立而王”才是他的首选方案。“信立而霸”,意味着诚信只能是国家治理的外在工具,而不是人们根据内心的道德要求作出的自觉行为,与天命、天道更不相关。这样,“信”只能是“信”,与“诚”并没有关联。韩非子对“信”的理解就是“信立而霸”的思路,《韩非子·内储说上》中讲了一个故事,吴起做魏武西侯的地方长官。秦国有一个供侦察用的小亭临近边境,吴起想把它拔掉。不拔掉这个小亭,对魏国种田人的威胁很大;要去掉这个小亭,又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去征集军队。于是将一根车辕靠放在北门外而发出命令说:“有谁能将这根车辕搬到南门外,赏给他上等的土地和上等的住宅。”人们没有谁去搬动它。等到有人去搬了,立即按照原来的命令进行赏赐。不久又放一石赤豆在东门外而发出命令说:“有谁能将这一石赤豆挑到西门外去,按前一次的标准赏赐。”人们争着去挑。这才下达命令说:“明天就要进攻那个小亭,有谁能首先登上的,任命他为国大夫,赏给他上等的土地和住宅。”人们都争着往前冲,一个早晨就把小亭攻下来了。法家和儒家虽然都承认了诚信作为治国之则的必要性,但是,由于治国之道的差异,法家之“信”与儒家诚信有着根本的不同。前者是一种治国策略,后者是立国之本。
诚信对于治国的意义,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都得到了思想家们的认可,并贯穿于历朝的治国方略中。如《贞观政要》中曾经记载了一件事情,唐太宗即位之初,有人建议清除佞臣,并自作聪明地献计,请唐太宗假装愤怒以试探群臣,如果能够不畏君主的雷霆之怒,直言进谏,就是正直的人,如果顺着君主的意思曲意奉承,就是佞人。但是唐太宗拒绝了这一提议,说,我要使大信行于天下,不愿以诈伪之道训导社会风气。[38]古代法律中也有许多关于保护经济诚信的法律规定,如宋代的《宋刑统》,等等。
其二,诚信是从政者的美德。儒家认为,诚信不仅仅是对国君的要求,而是所有从政者都必须具备的美德。儒家建议,国君应该以诚信作为任人的标准。《荀子·哀公》中记载,鲁哀公问孔子如何选用人才,孔子回答道:“士信悫而后求知能焉。士不信悫而有多知能,譬之其豺狼也,不可以身尔也。”意思是,士人要先有诚信,然后才能要求他的智慧才能。士人如果不诚信而又聪明有才能,那就如同豺狼一样,是不能够和他接近的啊。在孔子的基础上,荀子进一步阐述了诚信之人对于国家治理的作用,《荀子·王霸》中说:“然而厌焉有千岁之固,何也?曰:援夫千岁之信法以持之也,安与夫千岁之信士为之也。人无百岁之寿,而有千岁之信士,何也?曰:以夫千岁之法自持者,是乃千岁之信士矣。”意思是,为什么会有上千年安然存在的国家呢?这是由于援用了能推行千年、可以信赖的法度,任用能保持千年不渝的信用的士人来治理国家的缘故。但是人没有百岁的寿命,却有千年真实可信的士人,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坚持千年可行的法度的人,就是能保持千年不渝的信用的人。墨家在这个问题上和儒家基本相同,也主张任用“忠信之士”“信人”。但是,法家却提出了相反的主张,认为君臣之间所倚重的是权势而非诚信。
从政者的诚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呢?儒家认为,毫无保留地举荐贤人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内容。在《论语·卫灵公》中,孔子曾经批评鲁国大夫臧文仲“窃位”,意思是做官而不称职,这个官位如同是偷来的一般,没有诚信可言。如此严厉的批评,其原因只有一个:臧文仲明知柳下惠贤良,却不愿向鲁君举荐。《大学》引用《尚书·秦誓》说,如果有一位忠臣,诚信谨慎,虽然没有别的本领,但品德高尚,心地宽厚,能够容纳别人,别人有才能,就好像他自己有才能一样;别人品德高尚,本领高强,不但口中常常称道,而且从内心喜欢他。他确实是能容纳别人,因此才能保护子孙以及民众。这是对国家很有利的!如果是别人有了本领,便嫉妒他、讨厌他;别人有了好的品德,便故意压制他不使他成功。他实在不能容纳别人,因此也就不能保护我的子孙和民众。这对国家是很危险的!由此可见,举贤是衡量从政者是否诚信的一个重要指标。
四 诚信:治学之德
儒家认为,对一个学者而言,“诚信”与“好学”是两种不可分离的美德。孔子说:“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论语·泰伯》)意思是,只有诚信而且好学,人们才能坚守善道,至死不渝。“诚信”为什么需要“好学”的支持呢?孔子提出“六言六蔽”之说,其中之一是“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论语·阳货》)。这句话的意思是,爱好诚信却不爱好学问,将会带来一种弊病,那就是容易被人利用,反而伤害了自己。孔颖达解释道:“父子不知相为隐之辈。”[39]意思是父子互相检举揭发就是一种具体的表现。这种解释又是什么意思呢?“亲亲相隐”是儒家孝道的要求,而诚信是要服从于孝道的,如果人们没有学习儒家理论,自然就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于是就会作出父子互相检举揭发这种貌似诚信,实则违背人伦的事情。
朱熹进一步阐发了孔子的理论。他认为:“笃信,须是好学;但要好学,也须是笃信。善道,须是守死,而今若是不能守死,临利害又变了,则亦不能善道。但守死须是善道,若不善道,便知守死也无益,所以人贵乎有学。笃信,方能守死;好学,方能善道。”[40]这段话的意思是,“笃信”(诚信)与“好学”是一体两面的事情。诚信,必须要以好学为前提;好学,也需要以诚信作为支持。只有诚信而不好学,那么所信的或许不是他应该信的;虽说只有诚信这种美德才能使人坚守善道至死,但如果所守的并非善道,那么虽然死了也是于事无补。对于“好信不好学”的危害,朱熹以一个真实的事例阐述了自己对孔子的理解。他说,昔日刘大谏师从司马光,司马光教他“诚”,并告诉他“诚”是从“不妄语”(不说没有根据的话)开始。刘大谏严格遵守老师的教导。在他调到洛州为官时,转运使吴守礼向他调查一位司户贪污的案子,刘大谏推说不知。但他的心里却常常感到不快,认为这个人确实有贪污行为,但自己却没有说实话,岂不是违背了老师的教导。后来读到杨朱的一句话:“避碍通诸理”,才明白检举同僚是有妨碍的,这种事情只有回避才能行得通。如果只是“好信不好学”,固守“不妄语”之说,照直说那人有贪污罪,这个人因此获罪了,岂不是害了别人吗?不但如此,也可能会害了自己,使自己日后无法获得同僚的信任。[41]朱熹前面的论述对孔子的思想是一种有益的补充,但他后面的这个例证就没有多少说服力了。朱熹赞同刘大谏为同事讳隐的做法,并认为这是“好学”的结果,这似乎是使用儒家的权变理论将诚信理解为个人的“小信”,并将这种“小信”凌驾于国家大义之上。这和孔子的旨趣相差太远了,在孔子那里,“笃信好学”的目的是为了“守死善道”,而国家大义才是一种“善道”,个人的官运怎能与之相比?朱熹以“好学”随意解构“诚信”,有可能使“诚信”在权变中失去其一贯的意味。中国式的诚信常常受到外国学者的误读与批评,大概与类似的观点不无相关。
值得肯定的是,朱熹进一步强调了“学”——知识的重要性,并将诚信建立在知识的基础上,这样就可以使“知”与“行”达到统一,有助于避免人们在诚信践行中的盲目性与非理性。
此外,诚信也是一种职业道德。《春秋左传·宣公二年》记载了一件事,赵穿在桃园把晋灵公杀了,赵宣子出奔后还没有走出晋国国境就折了回来,重登卿位。太史记载说:“赵盾杀了他的君主。”并将公布于朝廷。赵盾辩解说:“不是这样。”太史回答说:“您是朝中正卿,逃奔没有离开国境,回来后不惩办凶手,不是您还是谁?”赵盾说:“唉!《诗经》说:‘我出于怀念之情,自己却带来了这个忧患。’这大概说的就是我吧!”孔子说:“董狐,是古代的良史,依法直书其事而不加讳隐。赵宣子,古代的良大夫,因为史官记事的法度而蒙受恶名;可惜啊!如果走出国境,就可以不负弑君的罪名了。”太史董狐的所作所为展现了史官应有的职业道德——诚信,他诚实地记载了事实,不为权贵讳隐,因而被孔子赞为“良史”。在古代社会,诚信并非仅仅针对史官而言,而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职业道德。《管子·乘马》中说得非常明白:“非诚贾不得食于贾,非诚工不得食于工,非诚农不得食于农,非信士不得立于朝。”儒家则着力强调了士人、百工的忠信美德。
综而论之,诚信作为中国传统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念——“五常”的重要内容,不但在思想史上得到了阐扬,更是广泛地渗透于中国人的家庭生活、政治生活与经济生活中,对中国人的思想观念与行为方式发生了重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