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建筑特色
赣南已知的最早建筑,是1996年修京九铁路时,在章贡区沙石镇发现的商周时期的圆形干栏式村落居住文化遗址。
唐宋时,由于大量北方移民的迁入,一些具有北方特色的建筑艺术形式也随之植入赣南,最典型的如赣州通天岩石窟寺、于都罗田岩石窟寺和北宋时赣南众多的楼阁式佛塔。石窟寺建筑艺术始于印度,后沿丝绸之路自西北而在北方地区流行,唐宋时期在江南地区唯见于赣州。赣南现存的高层楼阁式塔,浑身都是北方宋塔的影子,而且赣州一隅之地,北宋时竟建有六座之多(于都县建于北宋至和年间的慧明禅院塔,早年损毁),占江西全省此类塔之大半。还有赣县唐代的大宝光墓塔,更是北方风范。其造型之美奂、工艺之精湛,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大唐的官式艺术格调。而细部装饰如斗拱、梭柱、飞天、金刚、菩萨等造型,只有在北方唐代艺术品中方能找到可与之同日而语的作品。值得深思的是,如此盛况的佛教建筑艺术,在赣南似乎只是昙花一现,南宋以后突然绝迹,一蹶不振,甚至连稍有名气的寺庙都不曾再出现,而赣南周边地区的佛教事业却是蓬勃发展的。
赣南自汉初的3城到宋代的13城,再到清末的17城,建城无疑是赣南的一重大建筑活动。据史料记载,汉初3城中的“南壄”县,秦朝时便设有,但一直没找到具体位置。有人认为大余县池江镇长江村的寨上古遗址,可能就是南壄县城址。这处遗址位于章江南岸一土墩台地上,高出地面8—13米。东西宽约90米,南北长约100米。东南角有部分夯土,断面可见粗绳纹筒瓦和部分印纹陶片叠压堆积,层厚2—3米。地面上采集过筒瓦、板瓦、陶鼎、陶罐、同心圆花纹砖等不同时期的器物残件和印纹陶片,大多属汉代遗物。由于其占地面积充其量是座小城堡,因此,难为史学界所共认。赣南汉末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城建特点是:城址变迁、县名变换、县治损益频繁,如赣县(蟠龙、虎岗、章贡二水间、七里镇一带)和雩都(往返于古田坪、固院间多次,唐始定位今址)两县都是四易城址;宁都则四易其名,而且析并、迁徙不断,如阳都(后更名“宁都”“新都”)县治黄石营底,揭阳县治石上王田营,虔化县治大布张屋,隋始省并为宁都,治今址不再变化。不过这期间的古城址,大多都有着落,至少能确定较具体的地理位置。赣南唐宋以后增设的县城,则基本上是一锤定音,县名、城址一朝设定,再无变化。
赣南的城建,就其价值和典型意义而言,自然首数赣州古城。赣州城自南朝梁再次定址于章贡二水间,至今1460余年再未变过,历经中古、近古和近现代三个城建历史演变时期,而且都有较丰富的实物保存下来,就全国而言也属罕见、难得!如魏晋南北朝时期流行的东、西两市“十”(或称“丁”)字街城市布局制;唐末两宋时,因城市商业兴起,市民“侵街为舍”,城市“里坊制度”瓦解,“六街”布局制开始流行;再到近现代城市建设的“拆墙跨江”“中西结合”的城市布局理念,在赣州城都有体现,并能找到清晰的历史变迁痕迹。此外,在唐末北宋时期,还有两个在全国具有开拓性典型意义并沿用至今的创举,即弃用土城改用砖石城墙;利用城市地形设计福寿沟和水窗。
砖城率先出现在南方,本也符合自然情理,因南方多雨水。在赣南,除赣州为北宋砖城外,于都其实也是一座宋代砖城,20世纪80年代文物普查时,在临河段城墙底部曾发现多种南宋嘉定年间的铭文城砖。此外,宁都、会昌两城均为南宋所建,但现在尚未发现宋代铭文砖城,而宁都博物馆有馆藏在大布虔化县城址发现的宋代“虔州虔化县”铭文砖,似为宋代城砖。赣州城改用砖砌的直接原因是,据虔州防御使卢光稠将城址东扩到贡江边后,经济的重心也由章江沿岸东移到贡江沿岸,但贡江沿岸地势低洼,多为沼渚之地,导致“岁水啮城”,成了一座年年遭水灾的土城,为安全计,北宋时不得不改用砖石砌城。
福寿沟的创建肯定早于宋代,也许就是卢光稠将赣州城东扩至贡江边的行动,才使老的城市防洪排涝系统出现了问题。于是,北宋时先派孔宗翰来筑砖城,“遂镯水患”;继派刘彝来设计水窗,“水患顿息”。福寿沟历经千年,能持续使用至今的根本原因,一是因设计的科学性和不可替代性的结果,如果不是个缜密完善的工程,也早被古人淘汰了;二是历朝历代政府和赣州老百姓不断保护与维修的结果。福寿沟为地下工程,砖石所构,易坏难修,不可能一劳永逸。它既是一项因水涝而创建的工程,也是一项因水涝而不断维修、改进和完善的持续发展工程。
赣南是风水文化走向民间的发祥地,风水建筑特别多。如风水塔(现尚存50余座)、水阁楼、水口庙(水府庙)、风水桥,还有风水树、风水林等不可胜数,蔚为全国之冠,成为赣南建筑的一大特色。但这些设施,基本上都出现于明清,且主要是明中期以后,这种情形与全国的情况也基本同步。按说如果宋元盛行的话,保存下一些砖石为主的建筑如塔、楼等是不困难的。而宋元之前一般士民墓葬是延续古代“不树不封”葬制的,墓志碑铭皆置于墓内,地面几乎没有痕迹,因此,阴宅风水学也应是明清之后盛行起来的。
很长时间以来,笔者一直在思考:风水堪舆术,作为一门高深莫测集古代诸多学科于一身的传统文化,为什么没有率先落地并盛行在自然环境和经济文化都更发达的庐陵(吉安)和临川(抚州),反而在各方面都较之落后的赣南成为策源地和传播地?原因可能会很多,但肯定与宋明时期,特别是明代赣南的社会背景有关,如移民、盗寇、经济文化欠发达、政府的提倡等。前三种情况上文已经涉及,这里着重补充“政府提倡”的情况。据《赣州府志》载[12],自宋庆历年间(1041—1040)在澄清坊(约今大公路东段)重建文庙后,明成化四年(1468)至清乾隆元年(1736),赣州文庙(包括府学与县学)先后反复迁址于景德寺、郁孤台下、紫极观(宫)间,考其因竟然都与风水有关。如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文庙再次从紫极观迁到景德寺时,杨守勤作碑记曰:“成化丙戌(1466),太守曹公凯隘之,易地景德寺宫焉……嘉靖间,中丞归安陆公从士请,改卜祥符宫,易如景德故事……自王文成昭揭圣修,倡学兹土,至今士品为他邑冠。乃举制科者,往往逊色他邑……相与质之形家,佥谓景德旧址,丰隆宏敞……,如彭学士所称洵吉壤。”[13]还值得一提的是,文庙改址不是另选新地重建,而总是驱占城内的重要寺观改作文庙,这般故事还见于“治平甲辰(1064)军事推官蔡挺改徙丰乐寺……正德丙寅(1506)知府赵履详拓慈云寺地为学前通衢”[14]。类似的情况各县也多见,如正德六年(1511)于都知县刘天锡迁建县学于紫阳观;天启三年(1623)兴国知县刘清迁县学于城内大乘寺。
屡屡侵占宗教场所为官学,这说明什么?一是在官府看来,当务之急是科举教育重于寺观教化;二是士大夫们普遍崇尚风水术而贬斥宗教文化。在这种政治文化理念下,对于赣南建筑所产生的直接效果是:宗教建筑与风水建筑及其文化形成彼消此长的过程。那么,这种理念的形成又基于什么原因呢?一是内乱。明代中期以来赣南大地王化乏力、盗寇震荡,王阳明总结为“风俗不美,乱由所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于是有上引之“倡学兹土,至今士品为他邑冠”,就是说比别的府县更重视科举教育。二是外压。与赣南紧邻的是有“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之誉的庐陵和名冠全国具有“才子之乡”之称的临川,其中仅吉安一县或临川一区,历代进士数目都比赣南18县(市区)的总和都多。在这种“内乱外压”的情势下,赣南的统治阶层和士绅们也开始为之焦虑、沉思:我们已经很重视教育了,可是怎么“乃举制科者,往往逊色他邑……”,结果,统一的认识和采取的措施是:在风水术的指引下改变现状。于是,出现由政府倡导或士绅牵头建风水塔,甚至籍没其他建庙和迷信活动资金用于建塔。如于都蜚英塔的建造便是“以所辟淫祠易之”,“邑之有龙舟会也,以尚鬼,然而侈且狂矣,吾亦乌能坐视夫厚储黩鬼之资以益狂,孰与移之葺塔[15]”。到了清代更甚,士大夫们惑于风水学说,将赣州的慈云寺塔和安远的无为寺塔,这两座与风水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佛塔,也牵扯风水学的解释[16]。当然,赣南风水术的昌盛,还可能与赣南本土的基底文化——古代楚、越巫术文化有密切关系。如后来风水文化中附着的较多的迷信色彩,便是与巫文化结合后而形成的神秘文化。
综上管见,窃以为探讨赣南的风水建筑不宜扯得太远。至于形势派风水祖师爷唐代的杨筠松,其人其事尚经不起史学的考证。如杨筠松为自己或为曾、廖两姓选中兴国三僚开基立业的传说,在三僚家族的宣扬下,传播甚广。按方志记载:杨筠松乃断发云游天下的专业风水术师,居无定所,若以其道行和名望,早在唐末,选个比三僚村自然环境好、后来子孙应该较发达的地方不是难事。但后来事实证明,风水大师们为别人苦苦追求的官运、财运,他们自己世居此地的子孙们却都不算显著。对此,其后人解嘲的解释是,当年选中此地的目的就是使子子孙孙能延续其业,不是为官、为财!显系狡辩,故疑为明清时,曾、廖二姓术师为专执其业而托尔。
其实,风水术的本质或者说基本原理是有其科学性的,只是相关传道者为了自己生存发展的需要,附加了诸多民间神秘文化来保护行业,即使阳宅或阴宅选址的实际结果悖于一般风水理论,它也能跳出具体案例语境,改从诸如阴阳平衡论、五行相生相克法则、天地人合一观等高深理论角度来诠释,总会找到一个利于风水解释的理由。实在不行,还有“一福二命三风水”之说,使之成为一种能纵横捭阖自圆其说的诡辩理论。
赣南客家民居是赣南建筑的又一特色。尽管近年来由于受新农村建设、土坯房改造、城镇化加速等影响,传统民居毁坏很快、很多,但仍是赣南古建筑中保存数量最大、特色最鲜明的一个类型。因此,本书对之有较深入具体的研究,在此,只是还想强调一下:为什么?或者探讨一下是否有什么规律可循?
民居建筑是文化的综合体现,是居者基于对政治、军事、经济,乃至具体到宗教观、审美观、价值观等方方面面文化认识的反映和表现。文化,在一定时空和经济社会范围内是会相互影响的,这种影响在古代主要是靠交通线路来完成的,其中水路又重于陆路。一般而言,在古代社会,江河下游地区的经济文化较上游地区更发达,因此,上游的文化往往受下游的影响较大。如在赣南,整个范围内基本上都流行“厅屋组合式”民居,而相邻的吉安(赣江水系)、抚州(抚河水系)两市却主要流行“天井式”民居,至于大山之外、水系全异的闽粤湘交界地区的民居,风格差异则更大。终究其因,是源于赣南的“两河文化”。赣南虽然地处万山之中,彼此貌似阻隔封闭,其实还有千川相连,最后汇集到章、贡两江中,因此,“厅屋组合式”民居的根在章江和贡江两岸。当然,赣南的“两河文化”还有更早、更远的渊源关系。
再求证几个现象说明。赣县白鹭村鹭溪河直接注入赣江,因此,表现在民居上,无论是平面布局、结构形式,还是选材用料、装饰装修,都趋向吉泰盆地的民居风格特征。南康、上犹、崇义三县常能看到一种大门上开设一大横披窗的做法,姑称之为“门头大窗”式民居,它主要流行于沿赣江—章江水陆古驿道两侧,下游到吉泰盆地赣江两岸,上游穷尽至湖南汝城、广东仁化一带。寻乌南部紧靠梅州市,河流也是流入梅州的梅江,因此,这一地区整个文化习俗都近梅而远赣,表现在民居上则流行围拢屋。当然,同属某一水系的文化,因特定小环境等原因,也存在一些特例和有大同小异之分。如桃江上游的“三南”一带流行围屋民居:章水上游的大余县流行“城堡”式村落。大余载入志书的城堡有九座,史称“一府九城”,这还不包括现尚存的左拨“曹氏城”。其治所也独特于他县,为“双城制”,隔章水以横浦桥连接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