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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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897年·尘尘(一)

当《时务报》声名鹊起时,汪穰卿与启超之间渐生嫌隙。

先是,穰卿与公度已有矛盾。穰卿为能广通声气,常应酬于外,公度恐其疏于兼办全局之事,因推吴铁樵[1]驻馆坐办。此为穰卿衔怨之一。又,《时务报》开办时,即有内部规条云,除报馆办事人员外,另举总董四人,责在拟定馆中规章制度,馆员须遵照执行。公度屡申此议。此为穰卿衔怨之二。有此二者,两人转相猜忌,进而穰卿遍腾书于各省同志,极尽诋排。未几,公度调署湖南盐法道并代理湖南按察使,赞助湘抚陈宝箴推行新政。两人相煎之急,暂得以纾缓。

启超始则从中斡旋,调和鼎鼐,期期以为《时务报》能领舆论界风骚,端赖同人携手努力,其苦分尝,其荣共享,傥若骤然分裂,宁不贻天下笑者!

既而启超与穰卿亦渐生扞格。

究其所由,殆于政治观念区以别也。曩者,启超痛砭时弊,指目腐吏,已大不慊于张之洞。张一面呵责梁狂悖,一面勒令湖湘官员禁止《时务报》传入,用杜逆言。汪康年与张之洞有僚属师友之谊,以是遥领旨意,时或删改启超文章。启超深衔之,曾谓汪诒年[2]:“顷见四十三册论中有承改正者数处,虽无关宏旨,然未见告,窃不自安。它日若竟是如此,令弟莫知所适从矣!”[3]时穰卿嫌忌南海,启超于另书中,忿忿之情略不掩饰:“启超之学实无一字不出于南海。前者变法之议(此虽天下人之公言,然弟之所以得闻此者,实由南海)未能征引(去年之不引者,以报之未销耳),已极不安。日为掠美之事,弟其何以为人?弟之为南海门人,天下所共闻矣。若以为见一康字,则随手丢去也,则见一梁字,其恶之亦当如是矣。闻南海而恶之,亦不过无识之人耳。”[4]久之,愤郁累结,与穰卿书,下笔断不及择言:“弟文虽劣下,而作文亦尚非难事,所以屡愆期无以应命者,窃以为为汪氏一人一家所开之生意,每月以百数十元雇我作若干文字,实所不甘耳!……而公等在上海歌筵舞座中,日日以排挤侮弄、谣诼挖苦南海先生为事。南海固不知有何仇于公等,而遭如此之形容刻画。然而,弟犹腼然为君家生意出死力,是亦狗彘之不如矣!”[5]

是年七八月间,有《经世报》创刊于杭州,《实学报》创刊于沪上,两报隐然与《时务报》相对垒。《经世报》(讠戋)(讠戋)其言,不足一论,而《实学报》似若要眇之说,能动守旧者之听,可夺貌新者之心,实足与《时务报》交锋。

呜呼,据乱世,外而他报围困,争握言柄,内而复分畛域,同室操戈,宁不令人悲矣夫!

以是,启超渐有去意。

适达县吴德潚[6]先生方暑钱塘县令。德潚博雅君子,乃向风慕义,拟于西湖畔专赁一屋,聘请英、法语教员各一人,伏启超于湖上,三年期成而后纵之。

若此懿行,颇合超意。日来,启超困于人事,曾自谓厌苦此间尘扰,欲携树园[7]、孺博及其弟仲策,遁于西湖,怡情东篱,并希望借此舒暇,学通西文,以图将来。会壮飞与闻此事,亦颇引为同调,以为筱村先生邀卓如去西湖读书,正可卸去繁务,一则有学,一则有养,毋乃幸乎!

启超逋世向学,久蓄此念。曾多次与乃师讨论:无学问,恶可言入世拯天下于倒悬!惜同学人才太少,未能广布长舌,大可入山数年,专以讲学授徒为事,迨同党志士学问长进,方可言救国,才可得任重。

彼时,启超所交游者,殆皆好佛学。先生自万木草堂时既受康师佛学讲义之启蒙,又尝谦抑曰宿根浅狭,不能多所受,故尔亦差强从其后,趻踔于短垣。

如其致夏穗卿书,谈及学佛情形:“超自夏间闻君说法,复次雁舟[8],演述宗风,颇发大心,异于曩日。亦依君说,略集经论。苦为贼缚,无从解脱。贼念发时,悼君穷逼;善念发时,羡君自在。想自根浅,宿业未尽,故此今世,为佛所弃。唯别以来,颇守戒律,鬼神之运,久致太平。”[9]又致南海言:“近学算读史,又读内典(读《小乘经》得旧教颇多,又读《律论》),所见似视畴昔有进,归依佛法,甚至窃见吾教太平大同之学,皆婆罗旧教所有、佛吐弃不屑道者,觉平生所学失所凭依,奈何?”[10]

入佛既深,夏穗卿、谭复生倡率一种新诗体。所谓新诗体,乃挦撦新名词,采择佛家语,以标新立异是也。斯之为体,启超《汗漫录》曾论之曰:“时彦中能为诗人之诗而锐意欲造新国者,莫如黄公度。……夏穗卿、谭复生皆善选新语句,其语句则经子生涩语、佛典语、欧洲语杂用,颇错落可喜,然已不备诗家之资格。……吾既不能为诗,前年见穗卿、复生之作,辄欲效之,更不成字句。”[11]虽然,启超犹从诸君子之后学步一二,相约以非经典语不用,试如其诗,将三人比作“三蛙”,即恶世道之孔圣三教徒:

尘尘万法吾谁适?生也无涯知有涯。

大地混元兆螺蛤,千年道战起龙蛇。

秦新杀翳应阳厄,彼保兴亡识轨差。

我梦天门受天语,玄黄血海见三蛙。[12]

启超綦嗜此类诗之作,盖当时同侪诸公方沉醉于宗教,崇拜迷信之极故也。而其终厌之,则亦不俟言。其后启超回忆道:“此类之诗尚多,今不复能记忆矣。当时在祖国,无一哲理政法之书可读,吾党二三子号称得风气之先,而其思想之程度若此。今过而存之,岂唯吾党之影事,亦可见数年前学界之情状也。”[13]

洎启超禅意渐浓,欲息影问学时,公度等人飞翰,欲其赴湘出任湖南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

时务学堂为湖南名士王先谦葵园[14]等人所首倡,其人思想趋新、务实与泥旧相混缠,而要以维护腐学为己任。丙申冬,乃上书湖南巡抚陈宝箴,请设时务学堂。

陈抚未始知其本意,仅以“时务”二字逆料其命维新,故欣然允肯。然时务学堂之立,并未循葵园诸人之轨辙,却翻然成为湖南维新运动之中枢。“时义宁陈公为抚军,其子伯严[15]随侍,江建霞[16]、徐研父[17]先后督学,黄公度、陈臬,谭壮飞、熊秉三[18]、唐绂丞[19]以乡党之秀,左右其间,咸并力一致以提倡当时所谓新学。”[20]维新人才辐辏于此,一时称极盛。

筱村、公度二人为启超之出处问题,亦曾为数月激烈争论,启超于两难相权,终取赴湘,殆不愿抛撇同志耳!

去意已定,视之过往数月以来与穰卿之间争竞不稍让,反倒解颐:“我两人十年交情,天下共知。西人办事与交情截然分为二事,他日海上相见,杯酒言欢,毫无芥蒂,毫无嫌疑,想我兄亦必许之也。”[21]诚亦君子之交也。

南海闻启超将往湘,即来沪面商时务学堂教育方针。以超之意,学堂欲兼书院之长,若西文者,则用学堂之法教之;若专意中学不涉西文者,则用书院之法教之。至若汲引思想、牖发新知所持之宗旨略为:一是渐进法,二是急进法,三是立宪,四是种族革命。启超倾向急进革命。南海沉吟数日犹疑难决,虽然,亦终无异词。

十月间,启超收拾行装,与妻女依依惜别,偕中文教习韩文举、叶觉迈[22]、欧榘甲[23]等买舟西上。

“卓如初至之时,宾客盈门,款待优渥,学堂公宴。王益吾师、张雨珊[24]并谓须特加热闹,议于曾忠襄祠张宴唱戏,晋请各绅以陪之,其礼貌可谓周矣。”[25]

得知《时务报》总撰启超抵长沙,时务学堂、岳鹿书院、城南书院师生,乃至湖南官府要员纷纷前来,咸欲一睹启超风采。洵不为梁氏果何异才,实唯变法维新思想之激人心也。

注释

[1]吴樵(1865—1897),字铁樵,四川达县(今平昌县)人,1895年11月随父吴德潚由沪至京,与启超相识,曾赴北京强学会,与闻会事。启超曾崇之曰:“同志之中,求其志趣、聪慧、学行如铁樵者有几人?”

[2]汪诒年,字颂阁,浙江钱塘人,汪康年胞弟,协助经营管理汪康年所创办《时务报》《昌言报》和《中外日报》等中国早期近代化报纸。

[3]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

[4]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

[5]引自《汪穰卿先生师友手札》,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7页。

[6]吴德潚(1848—1900),字季清,又字筱村,别号双遣居士,晚年自号寄髯,四川达县白衣镇(今属平昌县)人。博极群书,精通佛理,与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汪康年、黄公度等至交。

[7]韩文举(1864—1944),字树园,号孔庵,又号扪虱谈虎客,广东番禺人。监生出身。1891年入广州万木草堂,师从康有为,曾协助康有为编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后任万木草堂学长,号长兴里十大弟子之一。后任湖南长沙时务学堂教习、澳门《知新报》撰述。戊戌政变后流亡日本,协助梁启超办《清议报》《新民丛报》和横滨大同学校。著作编为《树园先生遗集》。

[8]吴雁舟,字嘉瑞,湖南人,佛学大师。谭嗣同《金陵听说法诗》序中言:“吴雁舟嘉瑞为余学佛第一导师,杨仁山先生文会为第二导师,乃大会于金陵,说甚深微妙之义,得未曾有。”梁启超曾评论其:“雁舟学道之士,于内典持引颇熟。盖阿南多闻之流也,一时学子自无与其比者。”

[9]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页。

[10]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页。

[11]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上),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389页。

[12]汪松涛编注、梁鉴江审订:《梁启超诗词全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

[13]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50页。

[14]王先谦(1842—1917),字益吾,因宅名葵园,学人称为葵园先生,长沙人。著名湘绅领袖、学界泰斗,曾任国子监祭酒、江苏学政,湖南岳麓、城南书院山长,反对维新变法。治学重考据、校勘,荟集群言,著有《后汉书集解》《庄子集解》等。

[15]陈三立(1853—1937),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人,陈宝箴长子,当年与谭延闿、谭嗣同并称“湖湘三公子”;与谭嗣同、徐仁铸、陶菊存并称“维新四公子”;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历任吏部行走、主事。1898年戊戌政变后,与父亲陈宝箴一起被革职。

[16]江标(1860—1899),字建霞,一作蒹葭,号师郧,一号苫誃、萱圃,又号师许。江苏元和(今苏州)人。光绪十五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光绪二十年参加强学会,出任湖南学政,毅然以变土风、开辟新治为己任。光绪二十三年,刊《湘学报》,组织南学会,受到王先谦攻击。

[17]徐研父(1863—1900),名仁铸,号缦愔,字研甫,又字砚父,江苏宜兴人,徐致靖长子。时以编修视学湖南。工诗,著有《涵斋遗稿》,传于世。

[18]熊希龄(1870—1937),字秉三,湖南凤凰人。官翰林院庶吉士,时回湘助陈宝箴推行新政,任时务学堂提调,也是《湘报》和南学会之发起人,戊戌政变后被革职,后得湖南巡抚赵尔巽提携,任职东北,有理财能手之称。为君主立宪派和进步党首脑。1913年出任国务总理。

[19]唐才常(1867—1900),字绂丞,亦字佛尘,又字伯忠,湖南浏阳人。1897年4月《湘学报》创办,任撰述,旋又与谭嗣同、熊希龄等办《湘报》,鼓吹变法维新。戊戌变法失败后,亡命日本。1899年冬,与康、梁在日本决议于长江沿岸各省起兵勤王。1900年8月,其所统自立军正欲于武汉发难前夕,被张之洞捕获杀害。

[20]梁启超:《石醉六藏江建霞遗墨》,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上),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369页。

[21]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8页。

[22]叶觉迈(1871—1954),字觉迈,名湘南,号仲远,广东东莞人。为万木草堂学生,曾游日本,光绪二十三年随梁启超至湖南,为时务学堂分教习。

[23]欧榘甲,字云樵,广东归善人,康门弟子。持论激烈,行文高古。著有《新广东》。

[24]张祖同(1835—1905),字雨珊,号词缘,长沙人。同治壬戌举人。专攻于词,为晚清湖湘词群代表人物,主张“托兴微渺,寄怀忠爱,意内言外,耐人泳思”。著有《湘雨楼词钞》。

[25]熊希龄:《上陈右铭中丞书》,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