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896年·一缕
待《时务报》稍稍厘定,亦于主笔万忙之余,抛妻别雏之疚意,思念亲人之殷情,也常常于夏夜青灯幽谧间油然而生,连篇诗句娉婷而至:
一缕柔情不自支,西风南雁别卿时。
年华锦瑟蹉跎甚,又见荼蘼花满枝。
月上帘栊院落虚,香罗帐掩旧流苏。
东风昨夜无聊赖,故作轻寒逗玉橱。
三年两度客京华,纤手扶携上月槎。
今日关河怨摇落,千城残照动悲笳。
萍絮池塘乳燕飞,蛮笺细展写乌丝。
殷勤寄与临安去,陌上花开莫缓归。[1]
甲午中日开战后,启超妻李蕙仙即归宁贵州,俯仰之忽,两年已过,夫妻未能一晤,徒增牵挂寄于江流,托于白云。爰抒其意曰:莫缓归!莫缓归!诗吁之不足,则又传之以书,盼妻携女来沪,共叙人伦。
夫妻私情既不能已,桑梓之义又潜滋于心。丙申九十月间,启超请假四十日,返粤省亲。离沪不久,启超即致书汪康年等:“十八夕一点,即开船,遇大北风一日,云帆直挂,速率加十之二,以一藤床卧船面者三昼夜,即抵英国殖民地致乐。”[2]归心付与云帆,菽水承欢之乐不及言而昭昭然。
回乡省亲,本不欲中辍为《时务报》撰稿,且欲借归乡见闻,开辟新篇,不意亲故杂遝,日不暇给,竟至拖延羁宕,甚乃羞赧不敢作书以通音问。间有新作出,聊以塞责,方差强修书致意,顺告旅粤经历。唯在粤省,督、抚、藩、臬、学五台,皆视西学如仇雠,风气闭塞其极,曾何新闻之寓目焉!
恰此时,康广仁[3]、何廷光[4]等在澳门筹办报纸,得知启超返粤省亲,乃力邀其前往商议筹备事宜。启超声名起于报纸,亦深知报端文章影响社会之力量,对办报尤加意焉。依其观察,此间人闻时务报如雷贯耳,皆欲依附《时务报》以自立,便为其取名曰《广时务报》,一则有推广之意,一则谓广东之时务报也。不过旋即更名为《知新报》,以其报主维新,不敢复沓故也。《知新报》诸公咸知,启超隐然已为言论界骄子,得其一言逾于华衮,受其片善崇于拱璧,乃盛邀启超为主笔。启超受之,且谓云,《知新报》股东,皆葡之世爵,澳之议员,财力雄厚,思想先进,应以全力助成之,开创南中国舆论重镇,以图将来维新变法、去塞求通之用。
《知新报》多译格致各书报,多载京师各省近事,附以列国期年政事,其体例格式,一依《时务报》。未几,《知新报》声名大噪,仅撰述、翻译即有十四人之多,海内外代理发行有近四十处。启超慨而喟曰:“近日报务日兴,吾道不孤,真强人意。”[5]
此间,清廷简任黄公度为出使德国大臣。公度自结识启超,尤其主撰《时务报》以来,盛赞其为旷世奇才,乃奏请俞允,偕启超同行。启超抑亦久蓄远游志,本欲顺乘(车酋)轩一往,会公度使事辍,终不果。启超出游之心颇盛,曾风闻公度得英差,即致书汪康年,欲知其详,意若愿随往,并旦旦誓曰,即行,亦当兼撰报馆之文。第其无果而终。
时另有一人亦邀启超远游。
启超在致书康幼博、徐君勉[6]两人述及星使事时曰,出使美、日、秘大臣伍秩庸[7]曾极力相邀,且待以二等参赞之尊,又虑其不往,先送装银千两。启超初允诺,并开具条件,欲多带同党一二人,以期开阔眼界增长见识,顾彼自言托请者多,条子数百,非王爷交来,即政府勒令,恐不能容。启超亦隐然自足,伍氏苦邀一不送条子之人,实属难得矣。
此事启超始允终拒,果何原因,则有两造,对伍秩庸谦言曰,上循公议,下迫贱事,故难从行。对乃师康有为直言曰:“伍使为人庸劣乖谬,待其僚属无人理,且绝非欲办事者。其觅超也,则实其不得已也,盖彼中人无一通文义者也。然亦颇由负气,故有再三敦请之恭礼。公度来书言:伍虽邀超,与合肥言之。合肥云:‘汝何梦?卓如虽在公度处当学生,亦不愿当汝的参赞。’故彼意极衔之,必欲得而后已。果尔,则就彼后其礼貌之衰否,未可知也。且彼约超欲在使馆代笔墨之劳耳,终日闭在使馆中不能外出,从何处办事,故其席必不可就也。”[8]
启超虽辞伍使恭聘,仍殷殷建言,曰出使美国,舍保全华工而外,无事可做。其诸不思立名则已,苟欲建天下功名,唯此一举,可兴大局,雪国耻,振民气。赤子之心,日月可鉴!
启超文名不胫而走,不唯为公度、秩庸等士夫所揄扬,亦且为南皮、右铭等疆吏所称引。
省亲北返不久,启超未及一掸风尘,旋赴武昌造访。
张南皮坐镇武昌,办工厂、练新军、兴学校,风生水起,俨然洋务运动之重镇,所著《书目答问》《劝学篇》亦名噪一时,其思想务实开放,非一般官僚所能媲者,有实绩、有学问、有眼界,自视甚高,抑其维新人士所愿通款者。自甲午以来,启超奔走维新,通议变法,声势如虹,南皮以为其才不可多得,屡招邀,欲致之幕府。
得知启超来谒,张极为高兴,开武昌城中门迎梁。武昌城中门例不轻开,非朝廷命官衔旨而来,非人中翘楚游访于此,向所禁闭。张香帅礼之恭如此,且问下属“可否鸣炮?”僚属答以不妥,乃止。恰值张侄婚娶,宾客熙来攘往,曾不见张对启超有些微慢待,竟至于辟室长谈,至二更方散。南皮请启超出任两湖书院山长,许以月薪千二百金,启超固以专任报事为职志,初不为所动,然感激之意、自得之情,曾不少掩:“赐以宴见,许以进言。商榷古今,坐论中外。激言大义,不吝指教;刍荛涓流,靡不容采;授餐馈赆,殷勤逾恒。宁唯知己之感,实怀得师之幸。”[9]启超虽未就两湖书院一职,第于返沪后致书张香帅时,犹不忘建言,劝请两湖书院应提倡政法之学,亦可谓负暄献芹,略尽绵薄,不负宠爱者也已哉!
迈迈时往,启超自孟秋致书爱妻,忽忽焉,节序已次隆冬,妻子蕙仙、长女思顺果然不辞千里之遥,舟车劳顿来沪,家人团聚,其忻其忭,又奚可以悠悠万事比拟之!未几,启超再归粤省亲,并迎养于上海,天伦之乐至矣。
注释
[1]汪松涛编注、梁鉴江审订:《梁启超诗词全注》,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页。
[2]梁启超:《与穰、云、颂兄策弟书》,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页。
[3]康广仁(1867—1898),名有溥,字广仁,号幼博,又号大广,广东南海人,康有为之弟。曾做过浙江小吏,后耻于官场污秽、腐败而辞官。1897年初,在澳门创办《知新报》,任总理,旨在“发明民政之公理”。旋赴上海,倡设女学堂,并与梁启超等设立戒缠足会。1898年殉难于戊戌政变。
[4]何廷光,字穗田,生卒年不详,广东香山人,澳门富商。受康有为维新思想影响,在澳门投资创办《知新报》。
[5]梁启超:《与穰公书》,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页。
[6]徐君勉(1837—1945),即徐勤,号雪庵,广东三水县人,康有为弟子,维新派报刊活动家。
[7]伍秩庸(1842—1922),即伍廷芳,字文爵,又名伍才,广东新会人,中国近代第一位法学博士,清末民初杰出外交家、法学家。
[8]光绪二十三年三月三日《复康有为书》,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页。
[9]梁启超:《上南皮张尚书书》,林志钧编《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04—1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