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说书考
一
《红楼梦》问世之后,开始是以抄本形式流传,“好事者每传钞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后来程伟元两次用活字排印了一百二十回本,第一次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第二次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自此以后,《红楼梦》便风靡全国,广泛地流行开来。一般知识分子,谈红之风颇盛,嘉庆年间甚至有“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足枉然”之说。
将《红楼梦》改编成为戏曲,据目前所知,最早是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其人是仲振奎,仅成《葬花》一折。他在《红楼梦传奇》的自序中说:“壬子秋末,卧疾都门,得《红楼梦》于枕上读之,哀宝玉之痴心,伤黛玉、晴雯之薄命,恶宝钗、袭人之阴险,而喜其书之缠绵悱恻,有手挥目送之妙也。同社刘君请为歌辞,乃成《葬花》一折,遂有任城之行。厥后碌碌,不遑搦管。”后来,他在嘉庆二年(1797)秋天,花了四十天的工夫,写成了《红楼梦传奇》,共三十二出,其中也包括了《葬花》。孔昭虔在嘉庆元年(1796)编了《葬花》的戏曲,也是一折,其时间已在仲振奎撰成《葬花》的四年之后了。以后,嘉庆五年(1800)万荣恩编成《潇湘怨传奇》,嘉庆十一年(1806)有女作家吴兰征的《绛蘅秋》问世(共二十八出,最后两出是其夫俞遥帆所补),嘉庆十八年(1813)朱凤森编成《十二钗传奇》,嘉庆二十年(1815)吴镐编成《红楼梦散套》,等等。这些根据《红楼梦》改编的戏曲,绝大多数未曾上演。《红楼梦散套》书前署名听涛居士的序上说:“《石头记》为小说中第一异书,海内争传者已数十载,而旗亭画壁,鲜按红牙。顾其书事迹纷繁,或有夫已氏强合全部作传奇,即非制曲家有识者所为,况其抒词发藻又了不足观欤!”据许兆桂为《绛蘅秋》所写的序说:“吾友仲云涧于衙斋暇日曾谱之,传其奇。壬戌春,则淮阴使者,已命小部按拍于红氍上矣”,由此得知仲振奎的《红楼梦传奇》于嘉庆六年(1801)曾经在扬州的两淮巡盐御史使院里演出过。
至于民间艺人说唱《红楼梦》的故事,过去所知的最早记载见于得舆的《草珠一串》(又名《京都竹枝词》)。他写过这样一首竹枝词:
儿童门外喊冰核,莲子桃仁酒正沽。
西韵《悲秋》书可听,浮瓜沉李且欢娱。
在“西韵《悲秋》书可听”句下有作者自注:“子弟书有东西二韵,西韵若昆曲。《悲秋》即《红楼梦》中黛玉故事。”
《草珠一串》是嘉庆二十二年(1817)刊刻。作者自序上说:“甲戌新夏,有友人持《京都竹枝词》八十首见示,不知出自谁手,大半讥刺时人时事者多。虽云讽刺,未寓箴规,匪独有伤忠厚之心,且恐蹈诽谤之罪。友人啧啧称善,余漫应之而未敢附和也。立秋后五日,芸窗静坐,忽闻满院蕉声;荜户虽开,不见同人履迹。潇潇细雨,空余北海之心;勃勃诗情,敢效东施之态。因人及物,共得百有八章,集腋成裘,真乃一言以蔽,名之曰《草珠一串》。”此“甲戌”是嘉庆十九年(1814),得舆创作《草珠一串》是在这一年的秋天。
子弟书是北方鼓词的一个支流,相传创始于乾隆年间。它以七字句为主要的格律,但可随意增加若干的衬字,伴奏的音乐也和一般鼓词一样,是以三弦为主要的乐器。至于它的乐调唱法,分作东西两派。震钧《天咫偶闻》里说它“其词雅驯,其声和缓,有东城调、西城调之分,西韵尤缓而低,一韵纡萦良久”(卷七)。《悲秋》即是用北京的西城调来演唱的。
现存最早的子弟书刻本是乾隆二十一年(1756)的《庄氏降香》,据关德栋同志考证,此书是罗松窗的创作。在罗松窗以后,子弟书的著名代表作家为韩小窗,他的作品现存约三十多种,其中有好几种是演唱《红楼梦》故事,如《一入荣府》《宝钗代绣》《黛玉悲秋》《露泪缘》及《紫鹃思玉》等。《露泪缘》可算他的代表作,一共有十三回,其中也包括了《黛玉悲秋》。这些作品,或在开头,或在篇中,或在结尾,大多嵌入“小窗”二字,可以判断是他所写。
韩小窗生活的时代,诸家的说法不一,有的以为是乾嘉间人,有的以为是嘉道间人。据1962年胡光平同志所写《韩小窗生平及其作品考查记》(载《文学遗产增刊》第十二辑),韩小窗一生的经历,早期较为模糊,晚年多可考实。同治年间,他在北京得名。光绪三年(1877)以后,他定居沈阳。据胡光平和任光伟同志当时的调查,尚有沈阳曲艺老艺人文俊阁在光绪十八九年(1892—1893)曾见过韩小窗,那时韩五十余岁。文俊阁的舅父缪东霖是韩小窗晚年的好友,曾一同参加过诗社,在沈阳鼓楼会文山房聚会,除写诗外,还写子弟书和影卷,由会文山房印行。调查结果是韩小窗大约生于道光二十年(1840)前后,卒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前后。即使他的生年可能提前,我们把他算作道光及光绪年间的作家,大体上是不会错的。他所创作的《红楼梦》子弟书是鸦片战争以后的作品。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上有大兴藏书家刘铨福在同治二年(1863)所写的一条跋语:“《红楼梦》纷纷效颦者无一可取,唯《痴人说梦》一种及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种尚可玩,惜不得与佟四哥三弦子一弹唱耳。此本是《石头记》真本,批者事皆目击,故得其详也。癸卯春日白云吟客笔。”他惋惜没有人来弹唱《红楼梦》的故事。其实早在他写这条跋语的五十年前,在北京就已有人用三弦子来弹唱《红楼梦》的子弟书了。
二
刘铨福所称许的《痴人说梦》是一本较早的研究《红楼梦》的书。此书和得舆的《草珠一串》一样,也是在嘉庆二十二年(1817)刊刻,题“苕溪渔隐撰”。其中包括《槐史编年》《胶东余牒》《鉴中人影》和《镌石订疑》四种,并附有《大观园图》。
“苕溪渔隐”是范锴的别号。他是浙江乌程人,《南浔镇志》上有他的小传,兹录于下。
范锴,初名音,宇声山,号白舫,又号苕溪渔隐。例贡生。其先明祭酒应期,居菁山,殁后,族党散处各郡。祖颖通,字希贤,号栖园,监生,攻轩岐术,精脉理,自塘栖迁浔,著《砚北居琐录》,皆载故里文献。父宗镐,字学周,号检斋,监生,辑浔著二卷。锴有俊才,工诗,尤善词。中岁以后,远游四方,磊落好交,寓意盐筴,往来楚、蜀者三十年。留心掌故,作《浔溪纪事诗》七十首,征引记载,遗闻佚事,靡不毕具。客蜀,著《蜀产吟》;侨寓汉上,著《汉口丛谈》,皆不愧作家。晚岁寓居扬州,卒年八十余。锴兄登,字既庭,号烟畦,县学生,亦有文行。登子来庚,初名濂,字小庭,秀水县学生,尝刊《南浔镇志》。(《南浔镇志·人物二》)
范锴的生卒年不见于任何记载,大体上可以考出。他为《幽华诗略》一书所写的跋,末署“道光二十有一年岁次辛丑季冬,乌程范锴识于汉汭寓居,时年七十有七”,可推算出他生于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幽华诗略》卷四录有常道性的一首七古,题为《甲申六月,范白舫六十寿辰,时君客夔府,爰赋长歌寄祝,以为一觥之献》,与上面推算正相符合。他的卒年当在道光二十五年(1845)以后,因为他的《苕溪渔隐诗稿》所收的最后一首作于道光二十四年除夕,而他的友人孙燮为《华笑庼杂笔》一书写的序,末署“道光二十有五年岁次乙巳重阳后三日,同邑孙燮拜手谨撰”,此时范锴仍然健在,已有八十一岁。估计他的卒年在此之后两三年内,不会晚于咸丰二年(1852)。
范锴一生未做官。《南浔镇志》上说他“寓意盐筴”,是指他以名士身份依附于盐商,有时也为他们办些文墨之事。有人说他是一个盐商人,实误。他一生勤于著述,据目前所知,共十五种,计有:《吴兴藏书录》一卷,《南浔刘氏眠琴山馆藏书目》四卷,《华笑庼杂笔》六卷,《浔溪纪事诗》二卷,《湖录纪事诗》一卷,《蜀产吟》一卷,《感逝吟》一卷,《续汉上题襟集》一卷,《浔溪渔唱》一卷,《苕溪渔隐诗稿》六卷,《苕溪渔隐词》二卷,《华笑庼词》一卷,《幽华诗略》四卷,《汉口丛谈》六卷,《痴人说梦》一卷。
他对《红楼梦》很熟悉。所著的《痴人说梦》是一部谱录性质的书,用的是一百二十回本,但他也看到了八十回本《石头记》,并且花了功夫做了一些校勘工作,写出了札记。除此之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苕溪渔隐词》卷一载有一首词,透露了当时有《红楼梦》的说书,其时间要比得舆的记载早。
《玲珑四犯》
寒食日方东山招饮汉阳山墅,雨阻不果,移席洪石农太守行馆,听周生说《红楼梦》。仿石帚体,为赋一解一纪。
杏酪送春,饧箫迎暖,番番春信过半。冶游天亦妒,小雨吹花惯。空期蹋青旧伴,恨东风霎时心换。吐翠殷勤,落红辛苦,谁证此公案。高斋且开文宴,听尊前说梦,多是情幻。柳丝千万缕,定把韶华绾。天涯乐事惟诗酒,又何须舞裙歌扇。看瞥眼晴光启,寻芳未晚。
《苕溪渔隐词》所收作品是按词的写作年代顺序编排。此词前面的第三题为《琴调相思引·戊辰花朝对月次心盦韵》,后面的第五题为《探芳讯·己巳题黄心盦来禽书屋填词图》。戊辰是嘉庆十三年(1808),己巳是嘉庆十四年(1809)。因此我们可以判断这首《玲珑四犯》系作于嘉庆十三年,即1808年4月间。
这次《红楼梦》说书的地点在何处呢?词题中说是“洪石农太守行馆”。洪石农太守为何许人,他的行馆又在哪里,设宴的方东山和范锴是什么关系,都必须弄清楚。
范锴在《感逝吟》一书中对此两人的生平作了记载。
《洪石农观察》
观察名范,号石农。歙人,居桂林村。善篆隶,工六法。以赴北闱入京师,福郡王(按,即福康安,傅恒之子)延为书记,从征卫藏。策马万余里,所历西番各部山川险要,战守形胜,悉绘于图。上相筹边,藉资指画。事平,以县尹微僚立功绝域,超擢松潘同知,赏戴花翎。洊守同州,引内讳归。服阕,补山东曹州府,升运河河库道,病卒于官。先自同州丁艰归,道出汉上,值酷暑,小住数月,其行馆与余寓仅一垣隔,往来过从无间。时设酒果,招方岩夫、常芝仙暨余,谈诗论画,时相得也。尝言:西藏每于日落见星,仰观经星及象星,觉光芒闪烁,较中土为更大,历夏秋冬三季,并不见北斗七星,天文之殊如此。
由此得知洪石农擅长书法,懂得绘制地理图,曾到过西藏,见闻颇广。他的行馆是在汉口,和范锴比邻。查范锴当时是借寓在“吴氏之揽茝山房”,离后湖很近,他和友人们常在后湖一带漫步品茗,诗酒唱酬,诗词集子中常有反映。
关于方东山的情况,《感逝吟》一书是这样记载的。
《方东山秀才》
秀才名轸,字岩夫,号东山。歙县人,居西灵金村。世饶于资,乐施好义,尊甫晞原先生(矩)刻苦读书,文名远著。乾隆丙午朱文正公(珪)主试江南,自决必能以第一人取晞原,而晞原时以多病,已不赴试。又四年卒,著有《以斋集》。东山为程瑶田先生(易田)弟子,家学师承,渊源有自。尤精《文选》,作诗以五言为长。慎择益友,重于切磋,处有知无,时能推爱贫交。所惜百年之业,久托戚党司理,日侵月蚀,已莫能支,而周济之心犹未倦也。与余同客汉口,讨经论史,吟眺山川,无十日相违。嘉庆庚午(按,嘉庆十五年,1810)自汉归歙,次年余亦由巴东入蜀,音问遂隔。甲戌(按,嘉庆十九年,1814)季冬,余旅食犍为,忽闻凶耗,不禁涕泣沾襟。
由此可知,方东山也是与范锴“同客汉口”,过从甚密。《幽华诗略》卷四收有方东山的诗一百四十首,范锴在作者小传后面摘引了自己所做的《揽茝山房漫记》,其中说到方东山“先业汉,时来寓馆,虽处尘市,日睹典籍。闻其盛时,往来游士竞投诗文,咸资赆餽。尝见余作,颇为击赏,余未之知也。嘉庆丙寅(按,嘉庆十一年,1806),鹾务长鲍筠长(兆瑞)邀余赏雪探梅,狐貉盈座,而余则衣敝缊袍,操觚自若。君闻之,语人曰:‘斯人也,守贫介介,谁识之哉?’一旦见访旅居,握手言欢如旧识。由是讨论经史,互相研砺。丁卯(按,嘉庆十二年,1807)冬,侵晨大雪,君寝未兴,惊曰:‘范叔得无寒乎?’急遣人贻以羊裘。戊辰(按,嘉庆十三年,1808)将归新安,赋诗留别,余和之。君读至‘安有他时意,乃易今日情’句(按,此诗见《苕溪渔隐诗稿》卷二,题为《方岩夫将归新安,赋诗留别,书以赠送》,是其中的第三首),不觉拍案而起曰:‘此真我两人之交也!’”从这段记载看来,方东山是一位豪爽慷慨、笃于友情的人,他和范锴在嘉庆十一年(1806)间相识。
《幽华诗略》卷四所收录的方东山诗,最后一首是《答声山》:
轻烟细雨湿庭莎,引人愁怀定几何?
休说《玲珑》新调好,更无从觅雪儿歌。
诗后有方东山的自注:“寒食后,君有《玲珑四犯》调见示,词中颇多感慨。”此诗是写给范锴的,所谓“词中颇多感慨”的《玲珑四犯》,就是描述在洪石农太守行馆听周生说《红楼梦》的那首词。“轻烟细雨”“引人愁怀”,与当时的情景正合。《玲珑四犯》这个词调虽创自北宋周邦彦,南宋姜夔又有自制曲,与周词之句读不同。范锴在“听周生说《红楼梦》”这首词的小序中明确说道:“仿石帚体,为赋一解以纪。”方东山在诗中说:“休说《玲珑》新调好,更无从觅雪儿歌”,正是用姜夔之故事,感叹目前已找不出善解音律如同雪儿之歌姬,此调盖已绝响久矣。范锴大概是为了纪念这次文酒之会,并很欣赏方东山这首七绝的诗意,才拿它来作为压卷之作吧。
三
嘉庆十八年(1813)寒食日,方东山借洪石农的汉口寓所宴请友人,在宴会上表演《红楼梦》说书的周生究竟叫什么名字,他是怎样一种身份,当时说的是《红楼梦》中的哪段故事,还可作进一步的探索。
我在范锴所著的《汉口丛谈》卷五一书里,终于找到了一条与此有关的较详记载。现引录如下:
方岩夫招同曹问林、黄心盦出游汉阳郊墅,因雨阻不果,移席洪石农先生寓馆,听说书者周在谿说《红楼梦》野史数则。是集也,觥筹履舄,雅极缠绵。各赋十绝句纪事。心盦诗云:“流红未可付春漪,合筑香泥葬玉肌。传得女郎情态好,教人一倍惜花枝”,“杏子樱桃且慢肥,柳绵榆荚莫轻飞。欲将暮雨潇潇曲,翻作花开缓缓归。”余作云:“葬花人独荷香锄,听说《红楼》一卷书。试问阿谁能遣此,伤春那不渺愁余”,“秋赋槐黄看拾才,待君秘籍校兰台。也须先解文园渴,银烛金尊醉百杯(时岩夫将归江南赴试,故云)”,“漫唱《玲珑四犯》词,不争日暮汉宫诗。姓名倘入《江湖集》,肠断江湖酒醒时”。先生读至此首,再四吟讽曰:“大有遗韵绕梁,不仅风调佳也。”嗣问林,岩夫、心盦相继殂谢,先生远莅山左,余犹旅食汉口,老作江湖之客。回首前欢,宛如昨梦,能不黯然!
由此可知,参加这次宴会的,除了方东山、洪石农及范锴之外,尚有曹问林和黄心盦。曹问林是方东山的岳丈,黄心盦是范锴的知友。《汉口丛谈》卷五对此两人都有记载:
曹问林侍墀,字曙阶。歙贡生。性纯和,好学嗜诗。为岩夫外舅,尝馆于鲍筠庄(按,前面所引的《揽茝山房漫记》中曾提到鲍筠庄,名兆瑞,是鹾务长,爱好风雅)汉上寓斋,宾主倡酬,殆无虚日。新雨联吟、苔枝倡和之集,两翁皆与诗会,兴不少衰。
黄心盦,名承增。歙人。伟貌修髯,交游甚广。工作诗词,文思斐然。尝往来于燕北、汴梁、三湘、吴下,所至公卿倒屣,争相延致,为江湖上客,而操觚染翰之士,亦无不愿交于心盦也。两游汉口,皆与题襟雅集,虽参末座,已有惨绿少年之异。丙寅(按,嘉庆十一年,1806)复自淮上来,侨寓痘姥祠。仆仆半生,鸟将飞倦,遂有终焉之意。值余重客汉上,因通缟紵。自后吟尊花社,酬唱日增,顿著“黄、范”之目。每推敲过市,人咸指而视之,似以为两异人耳。然余寡学鲜能,拘于孤傲,痴呆木讷,樗散早成,而心盦则具应世之才,高谈雄辩,四座俱倾,大有意气公然笼罩人之概,乃忝齐名,殊可愧也。心盦偶语及汉口曩日前辈风流,渺不可得,辄抚腕嗟叹。余曰:“四美二难,不可兼得,人固知之;而中寓盛衰之感,人莫知也。数十年来,君阅历已深,矧擅文笔,曷不纪之?”心盦颔笑再三,遂有《汉口漫志》之作,中载生平交游倡和居多,得二十三卷,未竣而卒。
这次宴会的参加者所写的诗,可惜未全部保留下来,目前只能看到五首,即黄心盦的两首及范锴的三首。从他们的诗里,可以知道当日宴会上所说的《红楼梦》故事,其中之一是《黛玉葬花》,即《红楼梦》第廿七回的“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看来,说书人的技艺相当高明,传神摹态,惟妙惟肖,所以黄心盦才夸他“传得女郎情态好,教人一倍惜花枝”,范锴也说“试问阿谁能遣此,伤春那不渺愁余”。早期的《红楼梦》戏曲,也大都写《黛玉葬花》(如仲振奎和孔昭虔)。这也证明了曹雪芹笔下的黛玉葬花确实写得精彩,特别动人。
当日所说的“《红楼梦》野史数则”,除了《黛玉葬花》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呢?因为没有直接的文字记载,只能作些推测。我们从黄心盦的第二首诗中似可找到若干线索。
“杏子樱桃且慢肥,柳绵榆荚莫轻飞”,虽和眼前之景分不开,但也有可能是由说书的内容联想而来。《红楼梦》中有关这些景物的故事足以独立成篇者,有第五十八回的“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和第七十回的“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前一个故事写贾宝玉看到杏花全落,叶稠荫翠,上面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而想到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不过两年,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再几年,就会“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胡思问,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于是发现藕官满面泪痕,在那里烧纸祭奠。后一个故事写暮春之际,史湘云见柳花飞舞,写成一首小令,十分得意,便倡议起社填词,以柳絮为题。探春、宝玉、黛玉和宝琴所写的词,大都发出悲叹,唯有宝钗在作翻案,说是“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洪石农行馆的那次文酒之会,很可能也说了这两段《红楼梦》的故事。我们看范锴那首《玲珑四犯》,下阕开始写“高斋且开文宴,听尊前说梦,多是情幻”,紧接着又往下写道:“柳丝千万缕,定把韶华绾”,不由得也想起了《红楼梦》中史湘云所写的《如梦令》最后三句:“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还有探春所写的《南柯子》上阕:“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范锴在词中用一“定”字,当是由听《红楼梦》说书而引起的感慨。
黄心盦的这首诗里还提到了“暮雨潇潇曲”。按,“暮雨潇潇曲”乃是唐代江南的《吴二娘曲》,其中有“暮雨萧萧郎不归”之句,见于白居易《寄殷协律》诗的自注。嘉庆十八年(1813)寒食日的那次宴会上无有歌妓,由范锴《玲珑四犯》中有“天涯乐事惟诗酒,又何须舞裙歌扇”之句可知。此“暮雨潇潇曲”很可能便是指席间所说的《红楼梦》故事。在《红楼梦》中写“暮雨潇潇”之景而又可以独立成篇者,有第四十五回的“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它写林黛玉在凄风苦雨的夜晚,写成题为《秋窗风雨夕》的长诗,哀怨动人,十分伤感,后来宝玉来了,谈笑风生,这才使她转悲为喜。其间又有“渔翁”与“渔婆子”之喻,妙趣横生。
如果上面的推测尚可成立,那次宴会上所说的《红楼梦》故事,除《黛玉葬花》之外,可能还有《藕官烧纸》《填柳絮词》《秋窗风雨夕》等篇。这几段故事,就其内容而言,也符合范锴在那首《玲珑四犯》词中所说的“听尊前说梦,多是情幻”。
范锴第一首七绝,点明《黛玉葬花》。第二首一开头就说:“秋赋槐黄看拾才”,诗后并有自注,明确指出方东山在这一年即戊辰年要回江南去参加乡试,因之,此诗乃为方东山而发,与听《红楼梦》说书无关。第三首是范锴感慨自己的身世遭遇。“不争日暮汉宫诗”是用唐代韩翃的故事,其事见孟棨《本事诗》。唐德宗时制诰缺人,中书请提名,德宗批道:“与韩翃。”当时有同姓名者为江淮刺史,中书不知与谁,再请批,德宗写下“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一诗,批道:“与此韩翃”,成为一个佳话。范锴用此事入诗,切合寒食,并表示自己浪迹江湖,姓名不欲天子知。
据范锴所记,在席间说《红楼梦》的乃是一位民间艺人,即“说书者周在谿”。
洪石农的行馆和范锴的寓所仅一垣之隔,靠近后湖。后湖是当时的游览胜地。《汉口丛谈》有多处描绘了它的风光。现摘引三条如下:
后湖即废襄河旧地,北距黄陂、孝感境三十余里。东西数十里,平畴旷野,弥望无际。春时丛树扶疏,芳草鲜美,伏云在地,流霭接天。浪翻麦陇之风,香浥菜畦之露。复有茶肆罗列,歌管纷喧,百鸟鸣笼,时花当户。于是女士出游,咸愒坐啜茗而留览焉。
后湖一带,地平而旷远,春草生时,望无涯涘。加诸茶寮市列,争购名花,春兰秋菊,各擅其芳。以是骚人逸士,估客寓公,无不流连光景,呼茗愒留。加诸医卜星相,百伎咸呈,日喧于秦筑楚弦之外。若爱幽静者,每于树荫僻处,斜阳下时,翛然小步,空阔在望,烟景离离,大有合于吟怀者也。
后湖俗名黄花地,土人垦作,遍种菜麦,近成沃壤。菜花齐放,麦穗低垂,一片黄云,斜阳灿色,真如七宝庄严,布金满地。余尝偕常芝仙春时闲步。芝仙有作云;“野旷烟无际,荫浓一桁杨。麦苗含浅碧,莱蕊散深黄。春色已过半,豪情殊未央。与君皆老大,莫负此流光。”于写景中寓及时行乐之意。余和之云:“散步偕良友,重来春已中。草青迷野阔,云白漾天空。卢陆留清韵,严韩溯古风(自注:茶肆外复多医卜诸术者)。旷怀纵谈笑,归恋夕阳红。”芝仙又有句云,“红袖嬉茶社,青帘动酒人”,“参差几幔谈医卜,高下楼台弄管弦”,皆实录也。
以上这些记载,充分表明当时后湖为汉上繁盛之地,茶肆酒楼,歌榭戏馆,医卜星相,百伎纷呈。邻近后湖的洪石农寓馆,请来的那位说《红楼梦》以助兴的“说书者周在谿”,大概就是在后湖一带献艺的民间艺人。
武汉一向有说书的传统。明末清初的大说书家柳敬亭曾来武汉。孔尚任的《桃花扇》第十三出《哭主》就写到柳敬亭在黄鹤楼左良玉席上说《秦叔宝见姑娘》的故事。据说还有他说书的底本流传下来,题为《柳下说书》。辛亥革命后,武昌刘禺生曾见过此书,据其《世载堂杂忆》所记,有八册,凡百篇,其中包括《杜、孟、米争襄阳》《元、白二人争湖》《宋江气出梁山泊》《程咬金第四斧头最恶》《隋炀帝往来扬州》《赵家留下一块肉》《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等故事。很可能是在流传过程中经过武汉说书艺人的加工和发展,编纂成集。汉口,地当江汉二水之冲,为七省要道,商贾云集,人文荟萃。嘉庆年间出现像周在谿这样能生动说唱《红楼梦》故事的民间艺人,实不足为奇。
我们以前只知道嘉庆十九年(1814)北京城里有人说唱《红楼梦》故事的子弟书,吸引了不少听众。现在我们得知嘉庆十三年(1808)在汉口就已有民间艺人在宴会上表演《红楼梦》的说书了。不但时间早了六年,地点是长江重镇,而且说书人周在谿的名字也流传了下来。自乾隆五十六年(1791)苏州萃文书屋用活字刊印《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以来,到此时已有十七个年头。我们重新发现的有关《红楼梦》说书的史实,也可以看到《红楼梦》一书风行南北及其影响之深广。
1981年2月
(原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八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