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田仑和田保长吃了这次亏,又是恼恨,又是胆寒。恼恨的是共产党、八路军接二连三地把沉重的拳头捶在他们的脑袋上,他们在日本人跟前不但请不了功,还要担过。胆寒的是,他们觉得自己好像坐在刀尖上,说不定什么时候遇上八路军、武工队,他们的性命就要完蛋。
不过他们毕竟是日本鬼子死心塌地的走狗,仍然要和人民为敌。他们把烧粮、炸炮楼的事向城里的鬼子头儿一一做了报告。鬼子头儿一琢磨:第一,群众抗粮,一定有人领头;第二,粮食刚要运走,忽然被烧掉了,还砍死了一个伪军班长,分明是共产党地下组织干的;第三,群众对修炮楼一致消极对抗,也一定有人指使;第四,炮楼修起来的当天晚上,就被共产党的武工队炸掉,行动如此迅速,证明武工队一定得到了刘集的地下组织的密切配合。于是鬼子派了两个特务到刘集来,限期破获八路军的地下组织。
这两个特务一个叫胡安,一个叫吕品三。他们来到刘集,跟田仑、田保长计议一番,由胡安在前街口摆一个烟卷摊子,吕品三在后街口开一个小饭馆。两个特务像两条狗一样,天天把着前后两道关口,注意来来往往的人。
敌人虽然狡猾,但是这个诡计,很快就被老练的老靳识破了。他通知了所有的往来关系,随时提高警惕,不给敌人一点儿空子钻。这两条等食的恶狗在刘集待了两个月,连一点儿味儿也没嗅到。
一天上午,木匠铺里走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方凳,向老靳说:“这个凳子有一条腿坏了,你能修理吗?”
老靳抬头一看,认得是区里的交通员范秉成,会意地说:“行啊,你放在这里吧!”
范秉成补了一句说:“腿坏了,你给换一条。”
“好。”老靳望着范秉成,点点头。
范秉成刚走,老靳叫孙大兴在前面看着,他拿着那个破凳子到屋里去了。孙大兴不认识范秉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大一会儿,老靳出来了,靳大婶正在院子里洗衣裳。老靳过去和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又回过头来嘱咐孙大兴说:“吃过中午饭,你叫上小武,到西门外边等我去。”说罢,他背起木匠的工具箱,就出去了。孙大兴已经猜到了,那个破凳子一定带来了什么密信,可是靳大叔急急忙忙地跑到哪儿去了呢?靳大婶晾好了衣服,看见孙大兴身上的小褂袖肘上烂了个洞,便说:“大兴,把褂子脱下来,我给你补补。”
孙大兴瞧了瞧袖口,说:“不碍事,冷不着,不用补了。”
靳大婶却什么也不说,进屋去拿了件老靳的褂子出来,硬要孙大兴把褂子换下来。大兴不好再推辞,他穿起又长又大的褂子,自己不由得笑了出来。靳大婶接过大兴的破褂子来缝补,一边对大兴说:“咱们现在的日子过得苦,将来就好了。常听你大叔说,将来咱们要过社会主义哩!”
孙大兴向门外看了看,见街上没有人,兴奋地接上去说:“社会主义可好啦!把地主资本家全打倒,咱们穷人来当家,自己劳动,自己享受,多快活!”
“唉,要到那时候就太好了。”靳大婶说,“大兴,你说我能赶上过那样的日子不?”
“能!”孙大兴肯定地说,“一定能!政委常跟我们讲形势,他说别瞧日本鬼子挺凶,咱们八路军有全国的老百姓拥护,越战越强,最后胜利一定是咱们的。胜利了以后,咱们就可以建设社会主义,人人都过上好日子了。”
“哦,那就好了!”靳大婶又逗笑地问,“大兴,那时候你还当木匠不?”
“我呀?”孙大兴认真地想了想,“我得先打仗。听团长说,咱们赶走了日本鬼子,还要打倒反动派。把所有的坏蛋全打倒了,到那时候,我还是当木匠。”
靳大婶问:“干吗还要当木匠呢?”
“将来一定要盖很多房子给咱们穷人住,要做很多好家具给咱们穷人用。我这个木匠呀,就给大伙儿干活儿,让穷人也享享福。”
孙大兴说得很高兴,靳大婶听得很有趣,忽听见大门口一声喊:“享什么福呀?有我一份吗?”两人吓了一跳,一看是小武,才放下心来笑了。
是刘大爷通知武建华来的。孙大兴也不多说,到锅台盛了碗饭吃了,换上补好的褂子,向靳大婶说:“我们得走了。”
靳大婶点了点头:“去吧,小心点儿。”
孙大兴和武建华手拉着手走到西圩门外。这里有一条小河,河西岸有一大片高粱地。高粱已经成熟了,田地里有些人在收割。孙大兴站在小桥上向远处望了望,没有老靳的影子,便向小武说:“走,咱们到南边的树底下去。”
两个孩子在一棵大柳树下坐了下来。太阳偏西了,风吹过小河,水面泛起粼粼的金光。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几只蝉在树上鸣叫。天已经不是很热了。孙大兴抬头听着蝉鸣,沉思了一会儿,问小武道:“你想部队吗?”
“想啊!”武建华说,“我夜里常常梦见咱们的团长和政委哩!”
“团长说过,过几个月就来接咱们。可现在都快半年了,怎么还不来叫咱们回去?”
“准是情况起了变化。部队绝不会忘记咱们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
孙大兴站起来,又向路上望了望,还是没有老靳的影子。他又坐下来,对小武说:“你教我识几个字吧!”
“好。”武建华拾起一根树枝,用手抹平了地上的土,写了几个字教孙大兴认。
“啪!啪!”
河对岸忽然响起了枪声。两个孩子连忙站起来,只见对岸地里的高粱秧直晃荡。孙大兴望了小武一眼,说:“是不是靳大叔出事了?”
又是“啪啪”两响,枪声越来越近了,还有人在吆喝。武建华说:“坏了,一定是靳大叔……”他们俩正想从小桥上过河去,忽见高粱地里钻出一个人来,一纵身跳进了河里。孙大兴忙喊:“靳大叔……”
老靳在河里也看见他们俩了。他招了招手,从腰里解下一个小包裹,使劲儿扔上岸来,气喘吁吁地说:“拿起这包裹,快跑!”
武建华拾起扔过来的小包裹,还想问个明白,老靳却连连挥手说:“快,快跑!”
孙大兴推了武建华一把:“你先跑吧!”
武建华抱着小包裹,转身就往圩里跑,后面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了。老靳浑身水淋淋地爬上河岸,对孙大兴说:“你还站着干什么?快跑回家去,告诉你大婶,叫她快躲起来,你也快躲起来!”孙大兴答应着,忽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对岸的两个伪军也跳下了河。孙大兴回过身来,撒腿向北飞跑。
伪军在河里搅得水“哗哗”响,一面冲着老靳喊:“快来人啊,截住他。”老靳跑到了圩墙根,腾身翻上了圩墙。两个伪军像两只落汤鸡似的爬上河岸,朝老靳放了一枪。老靳回手还了一枪,一纵身跳到圩墙里去了。两个伪军跑到圩墙前,这个催那个上,那个催这个上;这个骂那个“胆小货”,那个骂这个“怕死鬼”,两个人却都不敢上去,只怕挨枪子。后来他们拾了块石头扔进圩墙里去,听到里边没有动静,才一起爬上了圩墙,一看圩墙里全是杂草乱石,连个人影也没有,老靳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正在田地里干活儿的人一听见枪响,都乱跑乱躲,乱成了一片。圩子里大人叫,孩子哭,人人都往家里跑,弄得鸡飞狗跳。这么一乱,两个伪军更抓不住头绪了。后面的一小队伪军追到圩墙前,却不见了人影,都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候,田仑带着十几个伪军,也从小桥上跑过来了,一面擦汗,一面问:“人呢?跑哪儿去了?”
一个伪军班长耷拉着脑袋回答:“他……他翻过圩墙就不见了。”
“真他妈的饭桶!”田仑狠狠地骂道,接着又问,“从哪里翻过去的?”
伪军指着圩墙说:“就从这里。”
田仑爬上圩墙,向里面看了看,又从墙上跳下来,命令伪军说:“赶快把圩子包围,不要放一个人出去。我谅他也飞不上天。”他又转身向一个亲信的班长说:“快带人到木匠铺,把靳木匠的老婆抓起来。”伪军班长答应一声,带着两个伪军,就向街上跑去。
伪军人大腿长,又抄了近路,结果先到一步,等孙大兴跑到街上,就看见木匠铺外面围着一堆人。孙大兴吃了一惊,也来不及考虑该怎么办,加快脚步往前跑去,刚跑到人群跟前,忽然被一个人一把拉住,抬头一看,原来是刘大爷。刘大爷摆摆手,示意他别开口。刘大爷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大兴,把大兴挤到墙角里。
孙大兴躲在刘大爷背后,心“怦怦”地乱跳。前面围着几层人,又看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忽听得一个声音恶狠狠地问道:“说,你男人回来了没有?”
大兴伸长颈项从人们的肩头上向屋里望去,只见那胡安和几个伪军正在逼问靳大婶。靳大婶头微微昂着,眼睛看着前面,紧闭着嘴,一声也不吭。
“别装聋作哑!”胡安声色俱厉地问,“你家的学徒跑哪儿去了?”
靳大婶仍然不回答。
“什么?你还不说!”伪军班长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条,照着靳大婶背脊就抽。
靳大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嘴闭得更紧了。
孙大兴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他猛地推了一下刘大爷,想钻出去“自首”,免得敌人折磨靳大婶。刘大爷却更有劲儿地挤住他,不让他动一下。他想喊出来,一抬头,看见刘大爷用眼神示意他不许胡来,他只得咬咬牙,屏住气不作声。
伪军班长一连抽了几下,靳大婶连气都不吭一声。伪军班长气得咬牙跺脚,向手下的伪军一挥手:“把她带走!”
“上哪儿去?”靳大婶愤怒地抗议。
“你男人是黑八路,你也脱不了干系。走吧,我们中队长有请。”伪军班长拿枪向外面指了指。
靳大婶没有移动脚步,坚定地站着。她目光迅速地向人群中搜索着,嘴里故意大声说:“乡亲们,你们都亲眼看见了,我一不犯罪,二不犯法,他们就凭空来作践人。”
“你是八路婆子,还没有罪?!走!”伪军班长推了靳大婶一把。
靳大婶和刘大爷的目光对上了。刘大爷微微点了一下头,又把头向自己背后偏了偏。靳大婶放了心,慢慢走出大门。
胡安向伪军班长挤挤眼,走到靳大婶跟前,带着奸笑向她说:“你不想走也行,只要你告诉我们那个学徒到哪里去了,我担保不抓你走。说吧!”
靳大婶轻蔑地瞥了胡安一眼,从容地说:“走吧!”
胡安的脸气得像个紫茄子。他磨着牙骂:“不知好歹的婆娘,有你受的!”
伪军拥着靳大婶走了。
乡邻们也愤怒地散开了。几个人故意和刘大爷走在一起,掩护着大兴走进了小巷子。
孙大兴一个人逃到圩子外面的一个苇塘里,在浅滩上的一丛苇子后面坐了下来。西斜的太阳晒得孙大兴身上火辣辣的,他心里烦得像团乱麻。靳大叔怎么会被敌人追赶呢?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呢?敌人会怎样折磨靳大婶呢?小武拿的那个包里是什么东西呢?这一切都应该让组织知道,可是怎么跟上级联系呢……他越想越心焦。老靳、大婶、小武、刘大爷的脸,一一出现在他的眼前。要是在部队里,那该有多好啊!这几十个伪军,一下子就可以全部消灭光!咳!可是现在……他看看西方,太阳还挂在高高的天空里。刘大爷再三嘱咐他,不到天黑不能回圩子里去,这天为什么还不黑呢?
太阳好不容易落山了,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星星一颗又一颗地出现在淡蓝色的天幕上。孙大兴站起来听听周围没有什么动静,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苇塘。
圩子里又黑又寂静。孙大兴看见圩门口有一个伪军在站岗,他绕了过去,从圩墙的一个缺口爬了进去,顺着墙根摸到了刘大爷家门口。刘大娘正坐在门口的一块石台上,她看见一个人影,小声问道:“谁?”
孙大兴答应一声:“是我。”悄悄地走到刘大娘跟前。
刘大娘连忙把他拉进屋里,对他说:“哎呀,孩子,我一直担心你在路上出了事呢!”
“小武回来了吗?”孙大兴不放心地问。
“在后面的院子里呢!”刘大娘悄声说。
孙大兴隐约听到后院有挖地的声音,赶紧跑过去,看见挖地的正是小武,就高兴地轻轻喊了声:“小武。”
“谁呀?”武建华问。
“是我。”孙大兴来到跟前一看,小武正在挖一个坑。
“挖坑干什么?”
“把包裹埋起来。”
“包裹里是什么?”
“一封信,还有一百块银元。”
“告诉大爷了吗?”
“告诉了,他找人去了。”
坑已经挖得很深了,武建华把身边的包裹提过来,要往坑里放。孙大兴接过来掂了掂,分量很重。他问小武说:“这银元是干什么用的呢?”
“不知道。”武建华说,“我没敢拆信,也不知道里边写的什么。先埋起来再说。”
两个孩子把包裹放到坑里埋好,又搬来了一块石头压在上面。武建华拍了拍手上的土,对大兴说:“听大爷说,二鬼子没有抓到靳大叔。”
“知道。可是大婶被抓去了。”孙大兴很难过地说,“我得马上到王庄去报告。”
武建华说:“天黑了,你一个人不能去,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我一个人去,你在家等着大爷。”孙大兴说罢便向门口走去。门忽然开了,走进来的正是刘大爷。
“是大兴吗?”刘大爷问。
“是我。大爷。”孙大兴这时候见到刘大爷,心里格外热乎。
“你想上哪儿去?”刘大爷回手把门闩上,“走,咱们说个事。”他把大兴和小武拉到一处,然后说,“放心吧,孩子。靳大叔找到了。”
“他在哪儿?”两个孩子迫不及待地问。
“瞧你们这个性急劲儿。他上了龙头山啦!”刘大爷接过刘大娘端来的一碗水,“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大婶呢?”孙大兴问。
“二鬼子把她押起来了,组织上正在想办法救她。”
“那包裹怎么办呢?”武建华问。
刘大爷郑重地说:“我这就说呀!就在今夜里,你和大兴一起把这个包裹带出圩子。带到龙头山后面去,靳大叔就在那里等着你们。”接着刘大爷又吩咐了许多话。
两个孩子又问:“这包裹里的银元是干什么用的?”
“我也不知道。”刘大爷说,“你们俩先去睡一会儿,夜里我喊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