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系缆
《斜阳系缆》是我好友吴方遗作的书名。吴方于1994年被检查出结肠癌,几经治疗,人瘦弱不堪。1995年酷暑,因考虑其子马上要进高三面临高考会受影响而决心弃世而去。《斜阳系缆》最初为1992年他记俞平伯一篇文章的标题,其意境有伤感,但更多是色彩中的壮丽。吴方逝于8月16日约中午前,在斜阳心态中编完这本最后文集,他趁妻上街买菜之际以电话告诉冯统一确定的书名,回家将自己系于门框之上。那天中午我刚好在《读书》编辑部,那时《读书》在朝内大街166号,吴方家在东四七条,相距不远。接到电话,与《读书》同人骑自行车赶去,记得同去者还有雷颐。时院里停着急救车,吴方脸色苍白如纸。我参与帮助人工呼吸,手按压在不堪重负的胸膛上,其实一切只是徒劳。其妻凄厉地喊着一定不要停手,屋外暴雨如注。事隔已8年,当时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认识吴方在1989年,《东方纪事》创办,陈平原兄帮助主持《读书俱乐部》,提出在一本优质杂志中应该倡导优质的书评,参与者有黄子平、葛兆光、王得后、吴方等。吴方评的都是梁漱溟、王国维、周作人、徐志摩等的回忆录与传记。之前他写过一些文学评论,但对即时小说的兴趣远不如对文人、知识分子心态、形态的兴趣。那年7月,一场风波过后,春风文艺出版社安波舜组织大家到大连度假,吴方、何志云、天津作家赵玫、《读书》的吴彬等同行。那时候安波舜编辑的《布老虎丛书》好像正在筹划。那个夏天我们难得将自己疲惫的身心松散地曝晒在沙滩之上。晚上微月一钩,繁星近在咫尺,我们沿海滩在逼人涛声中散步。吴方与我聊对新潮文学的看法,他不喜欢用西化语言使叙述变得晦涩,而我当时在《读书》的“最新小说一瞥”中却经常推荐这样的小说。随后他从文化保守价值说到王国维在颐和园的自沉。他惊诧的是1927年6月2日那天,王国维为何借钱要一辆车到的颐和园,而且选择的是扎进污泥窒息的痛苦方式,而非在“一湾净水”中走入自由之境。王国维遗嘱中“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他讨论这“辱”字究竟因溥仪被逐、革命军北伐还是因罗振玉。他的说法,王在死前是烧掉了罗的所有信件,两者关系非常值得深究。我当时感觉到吴方对王国维的情结,他说王国维是对西方文化热心过后才走向对“小”而“冷”的古器物专注,以“大而见小”。他称道王国维的“收敛沉潜”,感叹文化人中沽名钓誉、哗众取宠者多,真正本分做学问,以学问高于一切者实在凤毛麟角。
因为那一周,我们成为很近的朋友,我去他家,他也到我家。他家挤在一个大杂院里,唯一好处是门口好大一棵槐树,夏日树荫如盖。吴方是读书人中少有读书而不藏书的,家中书柜无多闲书,居所在记忆中拥窄到好像无一张清静书桌可安置。他在文化部《文艺研究》做编辑,读书找图书馆,家里少有几本喜欢的书,其中一本便是丰子恺的《缘缘堂随笔》。
1990年1月起,吴方在《读书》上以弘一大师开头,不定期地写一批他所触摸的文人随想,追寻古文洗练而有意境的表述。第一篇写弘一的《夕阳山外山》取龚自珍诗“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憾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为意境,过多追寻用词,行文有夹生处。此后则越写越好。他写成的文人随想,我最喜欢的是俞平伯与朱自清。写俞平伯之“倦说”、“超脱”,写朱自清之“节制淡泊”,其实都为表达自己的人格理想。在俞与朱之间,吴方喜欢的是朱的文字,他说朱的文字是在温暖惆怅中有悲凉寥落,“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恰如棉布之于绫罗绸葛,柴扉炊烟之于钟鸣鼎食”。他总结其美学召唤力在“永远为非强迫的反应留有余地”,把境界上升为“明其道而不急其功”。引《论语》“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认为“狂者常抱非常之情意,狷者多守持平常心”。俞与朱曾以同题各写一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相比我却更喜欢俞的文字,感觉那是一种色调喷溅的繁华。朱则过多为一种沉郁流水的沉吟,浓得太重的绿,不太有斑斑驳驳的层次。
朋友们对吴方的评介是“宽厚温润”与“清贫自守”。在我记忆中,他夏天永远是一件白圆领衫与一条牛仔短裤,冬天则是一件灰黄色羽绒服,有风的天气戴着帽子。无论什么场合,无论面对什么人,他脸上从来都是一种浅浅而宽厚谦恭的笑。吴方说他崇尚一种“安定”的生活,“安定”而非“安逸”也非“沉寂”,在多慷慨之气弥漫中甘居自己喜好之一角,瘦尽灯光读自己喜好之书,不受别人钳制写自己喜好之文。在90年代,吴方是少有不为钱、不为欲望所累,中午依旧一碗炸酱面足已,只顾埋头读无用书、写无用文章的人。他“讷讷向人锋敛芒,小无町畦大知方”,其“厚容”的质地,想在日后越来越快餐、越来越实用的时代会越来越成为我怀恋的所在。
吴方出过几本不出名的书,读者寥寥。其文字思想亦无太多出类拔萃或哗众取宠之处,一切早已无声无息。收敛沉潜的前提往往是过早被人遗忘,历史永远是这样无情无义。
(2003.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