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情第一
我1984年认识汪曾祺先生,当时他已经在《北京文学》发表了短篇小说《受戒》和《大淖纪事》。《受戒》招人喜欢是因为写了一个小和尚的怀春故事,我至今记得清楚的是其中一段顺口溜:“生得漂漂的,奶子翘翘的,有心摸一把,心里跳跳的。”那时候汪先生住在钓鱼台西边的新华社宿舍,老伴是新华社高级编辑。汪先生给我的第一篇小说是《陈小手》,1000多字,写的是乡间接生医生陈小手好不容易从满腹脂油的团长太太肚里把难产的孩子掏了出来。团长请吃饭,送银元,然后掏枪从后面一枪把他打了下来,结尾是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让他摸来摸去。”当初曾觉得这小说精彩就在所有铺垫都为了结尾的漏斗。这《陈小手》一篇显得单薄,又请汪先生补了两篇,集为《故里三陈》。
汪先生写小说产量不高,好像一直写写扔扔。文坛中对他评介,一个性情中人,凡事只凭兴趣。他自己说,他什么事都没打算要怎么样,没打算怎么样,就高兴做,不高兴不做,高兴做成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
我喜欢上归有光数汪先生的启蒙。汪先生说,文字精到至极,归有光算一个。于是读到《寒花葬志》,写一个人物,“垂双鬟,曳深绿布裳”,“目眶冉冉动,孺人指余以为笑”。读到《项脊轩志》,写一处场景,“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明月半墙,桂影班驳,风移影动,姗姗可爱”。汪先生说,归有光文字好在不浮华,而且能喜者忽以悲,悲者忽以喜,由此可回味再三。汪先生还喜欢废名,他说废名的文字清淡而不太动声色,动声色的文字就像是过年纪人写的情书,常常是要过多表现自己。
汪先生家里没有“借书满架”,写文章兴致远不及写字与画画。他最津津乐道反复提及与王世襄、苗子的经常聚会——各自备料,一人一道菜,由大家评点。最后公认王世襄用最便宜的料——一捆大葱做成的油焖大葱味道最好。此事成为文坛佳话,后来王世襄专门撰文叙述烹饪经过。汪先生在吃上面其实还是讲究文人味道。我在他家里吃过两次饭,都是他自己下厨。一次好像就是一盘炒鸡蛋和一盘青菜,颜色配得恰到好处。以他的说法,鸡蛋要炒得嫩颜色亮油又不能太多是一门学问,炒得好,别的菜就不在话下。还有一次是吃面,一人一个大海碗,所用原料好像就是肉末加几片青菜,面在大半碗汤下。这种做法很接近袁枚的提倡,袁枚说:“大概作面总以汤多为佳,在碗中望不到面为妙。”李渔鄙视这种吃法,他说:“油盐酱醋等作料皆下于面汤之中,汤有味而面无味,是人之所重者不在面而在汤。”应该“调和诸物尽于面,面具五味而汤独清”。汪先生不屑李渔这种说法,他主张在喝汤中体会面的味道,“况且汤面一体,没有汤,哪来的面?”对袁枚也是嗤之以鼻,在小说《金冬心》中,他借金农之口骂他“斯文走狗”。
我与汪先生至今最难忘的一次经历是一起去寻找太平湖老舍先生在“文革”中投湖的遗址。那是1986年,汪先生给我一篇写老舍投湖的小说《八月骄阳》,小说结尾是关于“士可杀不可辱”的感叹。说起对老舍死的那一夜的推断,他的眼睛里闪出不是他这个年纪的比较脆弱的感情,他说他想凭记忆去找找已经早被填平的太平湖。《人民文学》当时的司机杨师傅开车,我们先从三环路北太平庄与马甸桥之间的一条小路往南,一直转到小西天,在两条路上来回找了两圈,他始终迷惘地摇着头,他充满感情地说,“老舍家的芥末墩是我吃过最有味道的芥末墩”。
汪先生因戏剧台词写得好,曾受江青赏识,参加过样板戏《沙家浜》的创作,“文革”后曾因此被审查。有人认为这是他应该回避的历史,但他却坦然面对自己的一切。1988年,一帮朋友帮助我一起创办《东方纪事》,戴晴建议找他写“文革”中他被江青解放那一天的心情,我觉得这有点为难老人,没想到他痛快地答应了。在文中他写到“解放”之前让他表态,他说:“江青同志如果还允许我在样板戏上尽一点力,我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在文中记,“这几句话在四人帮垮台后,我不知道检查了多少次,但是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而且是非常激动的。”
在我与汪先生的接触中,感觉他并不是常人所说的那种超脱,其实中国知识分子有几个能真正超脱呢?他所感动我的是一生都在自己性情之中,不太顾忌别的。他自己说:“我也就是一个小品作家,写不出大文章,永远也就是边角料。”这话里多少有一点失落。他这辈子最长的文字也就一万多字,所有作品加起来可能都不足百万字。尽管这些文字的味道正越来越被更多人发现,但它在书架上确实永远都不是主角。
汪先生这一生不跟自己、也不跟别人计较,因此活得不累。他肝不好,但天天馋酒,老伴看得严,但他还是偷喝,被发现了就像孩子般天真地笑。我在他家看到过几次他对老伴那样的笑,笑得那样年轻。他最后离去其实也还是因为酒——到宜宾参加五粮液笔会,因为离不开酒,最后胃出血而送回北京,死于大出血,年77岁。因好酒而离去,也不能算遗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活一天就高兴一天,他最后离去时据说并没有经历痛苦。
(2003.07.21)